第三百五十一章:困兽之斗
工业局那场不欢而散的会议,像一盆兜头的冰水,将李光明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和虚火也彻底浇灭。他独自一人回到玻璃厂,脚步虚浮,感觉脚下的路从未如此绵软而漫长。厂区里那些曾经让他志得意满的红色标语,此刻看在眼里,却像是无声的嘲讽,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沉重的石头,砸在他的心上。
“开拓市场”?结果是满柜子无法兑现的白条。
“勇于担当”?担当来的是一半都发不出的工资和即将断粮的食堂。
“先进经验”?这经验正像瘟疫一样,将南水县的其他工厂也拖入泥潭。
他把自己关在厂长办公室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他没有开灯,就那样瘫坐在属于王超的那张旧藤椅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还有一种……失败者特有的颓丧气息。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急促。
李光明猛地惊醒,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整理了一下衣领,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时的腔调:“进来。”
进来的是财务科长老吴,他手里拿着几张报表,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难看。
“厂长,”老吴的声音带着哭腔汇报,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他身上:“原材料供应商派人来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三天内再付不清之前的欠款,就……就停止供应石英砂和纯碱。还有,刚刚接到地区建筑公司的电话,他们下一批的采购计划……取消了,说是预算调整。”
最后一条消息,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李光明感觉自己呼吸一窒,地区建筑公司是他之前维系“销售业绩”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如今,这块布也被无情地扯掉了。
“知……知道了。”李光明挥了挥手,声音干涩,“你先出去吧。”
老吴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李光明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死寂。李光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各种画面:工人们领到一半工资时那敢怒不敢言的眼神;竹器厂门口那黑压压的、愤怒的人群;工业局会议上其他厂长那隐含指责的目光;还有刘局长最后那失望又烦躁的神情……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厂子瘫痪,工人闹事,上级问责……任何一项,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混合着不甘心,让他猛地睁开了眼睛。他不能倒在这里,他李光明不能成为笑柄!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开始在办公室里焦躁地踱步。眼神闪烁着,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在绝境中找出一条生路。
找刘局长?不行,会议上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刘局长现在自身难保,绝不会再为他兜底。
找其他厂拆借?谁家还有余粮?简直是痴人说梦。
一个个念头升起,又被现实无情地拍碎。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电话机上。一个铤而走险的想法,如同毒蛇般钻入了他的脑海——既然正规渠道走不通,那就只能走歪门邪道了!他记得以前在地区工业局时,隐约听说过一些私下里的物资调剂渠道,虽然风险极大,但或许能解燃眉之急?弄到一批紧俏物资,无论是用来安抚工人,还是拿去换钱救急,或许……或许能争取到一点时间?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他知道这是在玩火,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但眼下,他似乎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就在他内心激烈挣扎,手指几乎要触碰到电话听筒时,办公室的门又一次被敲响了。
这次进来的是副厂长张涛。张涛的脸色很平静,但眼神里却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了然。
“李厂长,”张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李光明耳中,“几个车间的工人代表又来了,就在楼下。他们要求厂里给个明确的说法,剩下的一半工资什么时候补发?食堂下个星期还能不能开伙?”
李光明的动作僵住了,悬在电话听筒上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工人们的逼问,像一盆冷水,将他刚刚燃起的那点邪火也浇熄了。他连眼前最迫切的危机都解决不了,还妄图去走什么险棋?
他看着张涛,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一句敷衍的承诺都说不出来。他还能说什么呢?画饼已经无人相信,空头支票也早已开尽。
“你……你先去安抚一下,就说……厂里正在积极想办法。”李光明的声音虚弱得连自己都不信。
张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李光明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窘迫。张涛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办公室里,重新只剩下李光明一个人。绝望,如同窗外越来越浓重的暮色,彻底将他吞噬。他颓然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了王超,而是输给了他自己那套脱离实际的妄想,输给了这股席卷一切的、违背规律的狂潮。他现在才隐约明白,王超当初的“保守”和“右倾”,或许才是真正对这家厂子、对这几百号工人负责的态度。
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李光明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化作了一尊失败的雕像,在这风雨飘摇的傍晚,独自品尝着自己种下的苦果。而玻璃厂的未来,也如同这被雨水打湿的窗景,一片模糊,吉凶难料。
(第三百五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