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会议室的硝烟
竹器厂那场未遂的罢工,像一根尖锐的鱼刺,牢牢卡在了南水县工业局局长刘启明的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局面正在失控。
往日里还算宽敞明亮的工业局小会议室,此刻却显得格外逼仄压抑。木格玻璃窗紧闭着,阻隔了外面湿热的空气,却也闷住了室内弥漫的烟味、汗味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气息。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旋转,搅动着浑浊的空气,却带不来丝毫凉意。
椭圆会议桌旁,围坐着南水县几家主要工厂的负责人。个个面色凝重,如同这六月阴沉的天空。钢铁厂厂长绷着脸,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农机厂厂长低头盯着自己的茶杯,仿佛能从那些舒卷的劣质茶叶片里看出什么玄机;纺织厂那位女厂长眉头紧锁,不时抬手按揉着太阳穴;而坐在角落的李光明,虽然努力挺直腰板,维持着那份“先进典型”的体面,但微微泛青的眼圈和偶尔滑过的一丝慌乱,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主持会议的刘启明,坐在主位,感觉屁股下的藤椅像是长出了钉子。他面前摊着文件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地有力,但开口时,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干涩。
“同志们,”他环视一圈,目光在触及李光明时微微顿了一下,又迅速移开,“今天召集大家来,主要是……了解一下近期各厂的生产经营情况,以及……职工的思想动态。”
他顿了顿,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开场,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场会议的真正起因,就是城西那场差点酿成大祸的风波。
“竹器厂的事情,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刘启明的语气加重了些,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意味,“这说明我们的工作还做得不够细,不够深!对职工的困难关心不够!当然,竹器厂本身也存在管理上的问题……”
他试图将问题定性为个别现象和管理疏漏,但显然,在座的其他厂长们并不这么想。
“刘局长,”纺织厂的女厂长率先开口,声音带着疲惫,“我们厂的情况,恐怕也不容乐观。食堂限量供应已经快半个月了,工人们,尤其是女工,体力下降得很厉害,生产效率也跟着下滑。最近车间里已经出现了好几起因为注意力不集中导致的小事故。再这样下去,我担心……”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那份担忧已经清晰地传递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们农机厂也一样。”农机厂厂长抬起头,苦笑一声,“原材料价格涨得厉害,资金周转非常困难。工人们这个月的工资,我们还在想办法凑集。销售科按……按‘某些经验’赊出去的产品,货款回收极其缓慢,几乎成了呆账。刘局长,这么下去,我们怕是也要步竹器厂的后尘啊!”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了涟漪。立刻有人附和。
“是啊,刘局长,现在下面公社、大队,手里也没钱,欠着我们的货款,一拖再拖,我们催也不是,不催也不是,难办啊!”
“我们厂库存积压严重,可按照现在的销售模式,卖出去收不回钱,不卖又完不成产值指标,这根本就是个死循环!”
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厂长们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各自的困境,矛头若隐若现地指向了那个被树立起来的“典型”和它所代表的“经验”。
李光明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感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自己,如芒在背。他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解,想重申他那套“开拓市场”、“算政治账”的理论,但在眼前这活生生的、严峻的现实面前,那些话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刘启明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召开这个会议,本意是想统一思想,稳定局面,给大家鼓鼓劲,顺便敲打一下李光明,让他赶紧想办法解决玻璃厂的烂摊子,别再给自己添乱。却没想到,会议竟开成了诉苦会和质疑会。这完全偏离了他的预期。
“好了!好了!”他不得不提高音量,强行打断越来越激烈的讨论,手指关节重重敲在桌面上,“同志们!有困难,我们要正视!但更要看到主流,看到成绩!跃进以来,我们的工业总产值是在稳步提升的!这是不争的事实!不能因为一时的、个别的困难,就否定我们的大方向!”
他试图重新掌控会议节奏,目光严厉地扫过众人:“现在的关键,是大家要发挥主观能动性!要开动脑筋,克服困难!要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李光明同志之前不就打开了局面吗?”
他再次点到了李光明,希望能有个“成功典型”出来说几句话,提振一下士气。
李光明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他硬着头皮站起来,声音有些发虚:“刘局长,各位同志,我们玻璃厂……我们一定……一定想办法,加快货款回收,保障生产……”
他的话结结巴巴,毫无底气。加快货款回收?拿什么加快?那些白条欠条,现在几乎成了废纸。保障生产?工人们半薪都领不到,怨气冲天,拿什么保障?
他这番毫无说服力的表态,非但没有起到鼓舞作用,反而让会议室里的气氛更加微妙。有人嘴角撇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有人则无奈地摇头。
刘启明看着李光明那副样子,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当初被他寄予厚望的“干将”,如今却成了最大的麻烦源头。他烦躁地挥挥手让李光明坐下,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
会议最终在不欢而散的气氛中结束。没有拿出任何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只是重复了一堆“提高认识”、“克服困难”的空洞口号。厂长们沉默地陆续离开会议室,每个人的背影都显得异常沉重。
刘启明独自一人留在会议室里,瘫坐在椅子上,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乌云翻滚,预示着又一场暴雨将至。他点起一支烟,猛吸了几口,却被呛得连连咳嗽。
他想起当初力排众议处理王超、提拔李光明时的意气风发;想起看到玻璃厂那份“辉煌”销售报表时的欣喜若狂;想起在地区开会时介绍“南水经验”的风光……这一切,如今都像是一场虚幻的泡影。
竹器厂的罢工,各厂长的诉苦,李光明的无能……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主导的这条路,可能真的走错了。至少,是走偏了。而现在,刹车似乎已经失灵,列车正朝着未知的深渊滑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慢慢淹没了刘启明。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屁股底下这个位置,竟是如此烫人。而南水县工业这架看似高速奔跑的马车,轮子底下,已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第三百五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