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惶惶人心
竹器厂罢工的风暴,虽然在被紧急赶来的县里领导一番“安抚”和“承诺”后,暂时被强压了下去——工人们最终在“保证尽快解决粮食和工资问题”的空头支票下,被劝回了家,机器也重新发出了沉闷的轰鸣——但那股席卷而过的破坏力,却像地震后的余波,持续震荡着南水县的每一个角落。人心,彻底乱了。
往日里,傍晚时分是南水县城最富生活气息的时候。下班的工人,放学的孩子,买菜归家的主妇,会在街巷间穿梭,熟人见面打招呼,聊几句家常,空气中会飘散着各家各户生火做饭的烟火气。但这几天,这种景象明显萧条了许多。
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少了往日的闲适,多了几分警惕和忧色。交谈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里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焦虑。一种无形的恐慌,如同梅雨季无处不在的湿气,渗透进每个人的毛孔里。
王超家所在的巷子,也失去了往日的宁静。
晚饭后,天色尚未完全黑透,但巷子里纳凉的人却比往常少了大半。仅有的几拨人,也都聚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被什么听了去。
周婶端着一盆待摘的豆角,凑到正在院门口收拾柴火的李秀兰身边,脸上写满了后怕:“秀兰嫂子,你是没看见那天竹器厂门口的阵仗!我的天爷,那么多工人围着,喊得那个响,脸都挣红了!听说还有几个带头的,差点就跟公安同志冲突起来!这要是真动起手来,可怎么收场啊!”
李秀兰停下手中的活计,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都是拖家带口的,要不是真没办法,谁愿意走这一步。”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家厨房的方向,那里有王超刚“托人”弄回来的半扇排骨和几斤新鲜的河鱼,心里五味杂陈。自家的安稳,更反衬出外面风雨的凄惶。
“可不是没办法嘛!”巷子另一头的老钱头,以前也在竹器厂干过几年,后来伤了手才回家,他蹲在自家门槛上,吧嗒着旱烟,声音沙哑,“竹器厂那点家底,我清楚。本来就是赚点辛苦钱,这一搞‘大跃进’,原料涨价,任务加码,产品还赊销出去收不回钱,不断炊才怪!我听说啊,他们厂食堂断粮前一天,中午就只剩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米汤了!这谁受得了?”
他的话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引得旁边几户人家也推开门,加入了议论。
“老钱说的在理!我们农机厂现在也难啊,这个月的工资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我们纺织厂好歹还有点库存棉花撑着,可食堂也限量了,天天吃不饱,干活都没劲。”一个和王红同厂的女工小声抱怨道。
“都一样!我看啊,这‘先进经验’就是个坑!把咱们厂子的血都抽干了去填那个永远填不满的产值窟窿!”
“嘘!小声点!这话可不敢乱说!”有人警惕地提醒。
但提醒归提醒,不满和担忧的情绪却像野草般在人们心头疯长。议论的焦点,不知不觉就从竹器厂本身,扩散到了各个工厂的困境,最终,隐隐指向了那个被县里大力宣传的“先进经验”和它的创造者——玻璃厂的李光明。
“说起来,这祸根子,是不是就从玻璃厂那边开始的?”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个许多人心里都转过的念头。
“可不嘛!要不是李厂长搞那个什么赊账卖玻璃,把风气带坏了,各个厂能有样学样?”
“唉,当初王厂长在的时候,咱们厂虽说发不了大财,可工资从没拖欠过,食堂也吃得饱饱的……”
“快别提王厂长了!让人听见了不好……”
话题在这里戛然而止,但那种对过去稳定生活的怀念和对当前混乱局面的不满,却清晰地弥漫在空气中。人们互相交换着心领神会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超坐在自家堂屋里,就着昏黄的灯光翻着一本旧书,巷子外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来。他面色平静,眼神却有些深邃。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他们或许不懂高深的经济道理,但他们能最直观地感受到,什么样的政策能让日子过得下去,什么样的做法是在砸大家的饭碗。
这时,陈守义提着个小布袋溜达了进来,布袋里是王超之前托他出手一批紧俏物资换来的钱和票证。交割完毕,陈守义也没急着走,压低声音对王超说:
“看见没?现在全县都人心惶惶。竹器厂这一闹,算是把脓包捅破了。我听说,工业局刘局长这两天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到处灭火,可这火,是越灭越大!”
他呷了一口李秀兰递过来的凉茶,继续道:“下面公社也不消停。之前赊账拉走的玻璃、农具,现在都成了糊涂账。公社没钱还,厂里催不动,关系都搞僵了。秋收眼看没几个月了,我跑乡下看,好些地方秧苗长得稀稀拉拉,壮劳力都被拉去炼钢铁、修水利了,这收成……唉,不敢想啊!”
陈守义的消息,勾勒出了一幅比南水县城更广阔的、令人忧虑的图景。城市的工厂和农村的公社,都被同一根违背规律的绳子捆绑着,踉跄前行,随时可能一起摔倒。
“超儿,”陈守义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王超一眼,“风雨欲来啊。你家底子厚,早做打算总是没错的。这世道,粮食和硬通货,比什么都强。”
王超点了点头。他明白陈守义的意思。系统的存在让他有了远超常人的抗风险能力,但置身于这样一个剧烈动荡的大环境中,个人和家庭的命运,依然如同狂风中的小舟,必须时刻警惕。
夜里,王超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又下起来的夜雨。巷子里早已恢复了寂静,但那白日的惶惶议论,却仿佛还萦绕在耳边。工人们愤怒的呐喊,主妇们焦虑的低语,老钱头那沙哑的叹息,陈守义忧心忡忡的警告……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时代洪流下的悲怆合唱。
他知道,竹器厂的罢工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强烈的信号。当生存的基本需求得不到保障时,任何高压手段都只能维持表面的平静。水面下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李光明和他的“先进经验”,或许能骗得了一时的报表和表扬,却骗不了饿着的肚子和等着买米的空钱袋。
这惶惶的人心,就是最真实的民意,也是那看似坚固的“跃进”高台底下,最不稳定的基石。它正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的震荡,而那震荡,或许已经不远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