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罢工的风暴
南水县的雨,下下停停,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腐气。南水县城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沉甸甸,湿漉漉。玻璃厂发半薪和纺织厂食堂限量的消息,如同这梅雨季的霉菌,在人们心头悄悄滋生、蔓延,带来一种无声的压抑和恐慌。
然而,这压抑在第三天清晨,被一个更具爆炸性的消息彻底打破了。
消息是陈守义这个二道贩子带来的,天刚蒙蒙亮,他就急匆匆地敲响了王超家的院门,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果然如此”和“大事不好”的复杂神情。
“超儿!出大事了!”陈守义压低了嗓子,眼睛却瞪得溜圆,“城西的竹器厂,罢工了!”
“罢工?”王超刚洗漱完,正帮着母亲把系统里秒杀到的鲜肉包子和白粥端上桌,闻言动作一顿。这个词,在当下的语境里,显得格外敏感和刺耳。
“千真万确!”陈守义接过王超递来的一个热包子,也顾不上烫,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说,“我早上路过那边,厂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工人们都不进去,就堵在门口!听说厂里是一分钱也拿不出了,食堂也彻底断了粮,工人们饿着肚子,干脆就不干了!”
这消息像一道划破阴霾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潜藏在南水县平静表象下的汹涌暗流,随之而来的雷声,则震动了整个县城。
竹器厂,一个规模不算太大,但在南水县年头颇久的老厂,主要以生产竹椅、竹床、竹篓等日用器具为主。它的原料依赖本地的毛竹,产品也多销往本地和周边乡镇,与玻璃厂、钢铁厂那些“重点单位”相比,显得不那么起眼。但也正因如此,当资金链断裂的危机如瘟疫般扩散时,它成了最先倒下的那一块骨牌。
消息像长了翅膀,乘着清晨买菜、上班的人流,瞬间传遍了南水县的大街小巷。比之前任何关于工资、伙食的传闻都要迅猛,都要骇人。
“听说了吗?竹器厂罢市了!”
“工人都堵在厂门口,说不发钱不开工!”
“可不是嘛,饭都吃不上了,还干什么活?”
“这下可捅破天了……”
王超家所在的巷子,也迅速被这股风暴席卷。左邻右舍的主妇们顾不上生火做饭,聚在巷口,交头接耳,脸上满是惊惶与不安。周婶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对李秀兰说:“秀兰嫂子,这可怎么是好!工人都敢闹事了!我家那口子要是在厂里也……哎哟,不敢想不敢想啊!”
李秀兰宽慰了她几句,心里却也七上八下。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家厨房里堆放的充足的米面粮油,那是儿子有本事弄来的,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和一丝不安。
王超没有加入巷口的议论,他推上自行车,对母亲说了声“我去看看”,便径直往城西方向骑去。他需要亲眼确认情况。
越靠近竹器厂,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就越发浓烈。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大多朝着同一个方向张望,低声议论着。离厂子还有百米远,就看到厂门外黑压压地围了一大群人。有穿着打着补丁工装的竹器厂工人,更多的是闻讯赶来围观的其他厂职工和附近居民。
竹器厂的铁门紧闭着,几个厂里的干部模样的人站在门内,隔着铁栅栏,正声嘶力竭地对着外面喊话,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工人们更大的声浪淹没了。
“我们要吃饭!”
“发工资!发工资!”
“厂里没钱,让我们喝西北风吗?!”
工人们群情激愤,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脸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和此刻被逼到绝境的愤怒。有人挥舞着拳头,有人沉默地站着,但那紧抿的嘴唇和通红的眼睛,同样透露出决绝。
王超在人群外围停下自行车,默默观察着。他看到人群中几个熟悉的身影,是玻璃厂的工人,显然也是听到消息跑来看情况的,他们交换着眼神,脸上是一种兔死狐悲的凝重。他还看到了匆匆赶来的、面色铁青的工业局干部,以及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神情紧张的公安人员,他们试图维持秩序,但面对这汹涌的群情,显得有些束手无策。
“老王,你们厂里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王超听到旁边一个其他厂的老工人问一个蹲在路边闷头抽烟的竹器厂老师傅。
那老师傅抬起头,是一张布满皱纹、写满疲惫的脸,他狠狠吸了口烟,哑着嗓子说:“有什么办法?原料毛竹,公社那边说没钱结账,不给送了。生产出来的竹椅竹床,堆在仓库里,按上头说的‘学习先进经验’赊给供销社,可钱呢?一分钱没见着!上面光会下任务要产值……厂里账上早就空了!食堂连买米的钱都没了,昨天就断炊了!工人们饿着肚子,家里老婆孩子等着米下锅,你让他们怎么开工?换你,你去干吗?”
老工人的话,像一把锤子,敲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上。周围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是啊,当最基本的生存都无法保障时,什么纪律,什么任务,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看来李厂长那套‘先进经验’,还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在王超身边响起。王超转头,看到张涛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他旁边,脸上带着苦涩的笑容。
王超没有说话,眼前这一幕,几乎是玻璃厂危机的浓缩和激化版。李光明那套饮鸩止渴的赊销策略,以及背后无视经济规律、盲目追求产值的指导思想,其恶果正在快速显现。竹器厂规模小,底子薄,成为了第一个被彻底压垮的,但这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局里和县里肯定会强力压下去的。”张涛低声说,带着忧虑,“但压下去之后呢?问题解决了吗?工人们的肚子能填饱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这时,厂门口一阵骚动,似乎是有更大的领导赶到了,喊话的声音再次响起,承诺会“尽快研究解决”,要求工人们“保持冷静”,“先恢复生产”。但在饥饿和愤怒面前,这些空洞的承诺显得如此无力。工人们的呐喊声并未停息。
王超知道,这场风暴不会轻易平息。它撕开了一个口子,让所有人都看到了水面下的冰山。它更像一个信号,宣告了那种靠浮夸和透支维系的生产模式,已经走到了难以为继的边缘。
他没有再停留,骑着自行车离开了这片喧嚣的是非之地。回家的路上,他看到供销社门口排起了长队,人们脸上带着恐慌,似乎在抢购着什么。一种更大范围的信任危机,正在酝酿。
回到家中,母亲李秀兰和姐姐王红都焦急地等着他。听闻了现场的情况,王红脸色发白,喃喃道:“我们厂……会不会也……”
李秀兰则是双手合十,不住地念叨:“菩萨保佑,可别再出乱子了。”
王超看着家人担忧的面容,又想起竹器厂工人那些因饥饿而愤怒扭曲的脸,心中一片清明。风暴已起,无人可以真正置身事外。他或许该更认真地考虑,如何利用手中的“资源”,在这个即将到来的、更加艰难的时期,为家人,或许也为身边值得帮助的人,撑起一把更坚固的保护伞。
而南水县的这个夏天,注定了要在动荡与不安中度过。
(第三百四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