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慈安宫出来,苏哲的脸上并未因促成母子团圆而显得多么轻松。
秋日的阳光透过宫墙的缝隙洒落在青石板上,斑驳陆离,却也未能驱散他心头的那份沉重。
皇城司主官张鑫小步跟在他身后,恭敬地低声汇报着皇城内外曹氏余党的处置情况。
“侯爷,曹氏一脉的门生故吏,依圣旨已着手肃清。吏部侍郎冯远、刑部尚书杜威等皆已下狱,其家产籍没,门人流放。唯有一些旁支末节,牵连尚浅者,陛下命韩相酌情处置。”张鑫言语之中带着一丝血腥的肃穆。
苏哲闻言,只是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远处宫墙上攀附的枯藤,语气淡然:“树倒猢狲散,不过是朝堂常态。此次清洗,想必也让不少人夜不能寐了。”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张鑫,“可查清了,曹氏兄弟谋逆一事,究竟牵涉多广?京中那些与他们素有往来的世家大族,可有异动?”
张鑫面露难色,拱手道:“侯爷明鉴,曹氏经营多年,盘根错节。许多老臣重臣,或多或少都与曹家有些瓜葛。陛下与韩相的意思是,此番清洗,杀鸡儆猴即可,不宜株连过广,以免动摇国本。所以,目前主要针对的是那些直接参与谋逆或明面支持曹氏的人。”
苏哲了然,他知道帝王心术,更懂得平衡之道。
此次平叛已耗费大宋元气,若再大肆清洗,只会让朝堂陷入更深的动荡。
他轻叹一声,道:“陛下与韩相自有考量。但皇城司的眼线,却不可有丝毫懈怠。那些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往往才是深藏不露的。”
“侯爷教训得是。”张鑫恭敬应道。
曹氏伏法的第五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皇城内外,早已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金戈铁马,肃穆无声。
大庆殿,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今日更是被装点得辉煌无比。巨大的盘龙金柱直抵穹顶,地面光洁如镜,倒映着殿顶华丽的藻井与宫灯。文武百官身着崭新的朝服,按照品级,分列于丹陛两侧,神情庄重,鸦雀无声。
枢密使韩琦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富弼并肩立于百官之首,两位须发皆白的老相公,此刻脸上都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欣慰。大宋那空悬已久的国本,终于要在今日,尘埃落定。
苏哲站在武将勋贵的前列,一身绯色官袍,腰悬玉带,神情平静,目光深邃。他能感受到,无数道或敬畏、或感激、或好奇的目光,正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对此,他早已能泰然处之。
“陛下驾到——!”
随着内侍一声高亢悠长的唱喏,身着龙袍的仁宗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步上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龙椅。他面色红润、精神矍铄,那双锐利的眼眸扫过殿下群臣,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威严与喜悦。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在大殿之中激荡回响。
“众卿平身。”仁宗抬了抬手,声音洪亮而清晰。
待群臣起身,他又沉声道:“宣皇子,上殿!”
殿门外,在礼官的引导下,一个身着九章纹饰太子冠服的少年,迈着有些僵硬却无比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入了这座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大殿。
少年正是王狗儿。
此刻的他,早已焕然一新。那一身玄色与赤色相间的冠服,衬得他本就清秀的面容多了一份与生俱来的贵气。他头戴远游冠,长发被整齐地束在冠中,露出了光洁的额头。虽然身形依旧单薄,但那双曾经黯淡无光的眼睛,此刻却因为这几日与母亲的团聚和苏哲的开导,重新燃起了神采。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历史的脉搏之上。他目不斜视,越过文武百官,走到了大殿中央,对着龙椅的方向,缓缓地、郑重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仁宗皇帝看着下方那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儿子,眼中满是失而复得的欣慰与为人父的骄傲。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声音响彻了整个大庆殿。
“朕惟天道佑宋,祖宗垂怜。十三年前,朕之皇子为奸人所害,流落民间,致使骨肉分离,宗庙不安。朕常于夜深之时,为此辗转反侧,痛心疾首!”
“幸赖上苍庇佑,武安侯苏哲,忠勇无双,智计过人,不避斧钺,远赴川蜀,于万千险阻之中,寻回朕之嫡嗣,使朕父子得以团圆,国本赖以稳固!”
“今日,朕于这大庆殿,于文武百官、宗室社稷之前,正式昭告天下!”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之皇子,依宗族谱系,赐名,赵宇!宇宙之宇!寓意其胸怀天下,气吞山河!”
“即日起,册立赵宇为皇太子,入主东宫,以固国本,以安万民!”
话音落下,韩琦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整理衣冠,再次率领百官郑重跪倒,那激动的山呼之声,比方才更加撼天动地,冲破了宫殿的穹顶,响彻了整个汴京的天空!
“恭贺陛下!恭贺太子殿下!国本得固,江山永昌!”
“恭贺陛下!恭贺太子殿下!国本得固,江山永昌——!”
在这震天的呼声中,新晋的太子赵宇,依旧跪在地上,瘦弱的肩膀在华贵的冠服下,微微颤抖着。
……
册封大典的礼仪繁复而漫长,直到午后方才结束。
百官散朝,苏哲刚走出大庆殿,便被韩琦叫住。
“苏侯,留步。”这位老相公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眼中满是赞许。
“韩相。”苏哲恭敬地拱了拱手。
韩琦抚着长须,看着苏哲,感慨万千地说道:“今日国本得立,皆赖苏侯不世之功啊!陛下刚才在殿上对你的封赏,老夫听了,都为你感到高兴!太子太傅,紫金鱼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此等荣宠,自我朝开国以来,屈指可数啊!”
苏哲闻言,脸上却露出一丝苦笑,他压低声音,对这位亦师亦友的长辈玩笑道:“韩相,您可别这么说,我这心里正七上八下的呢。陛下这赏赐,听着是‘泼天的富贵’,可我怎么感觉像给我上了个‘强度拉满’的紧箍咒呢?”
韩琦一愣,显然没听懂他这番说辞。
苏哲煞有介事地解释道:“您想啊,这太子太傅,听着威风,说白了,不就是给未来的‘老板’当先生嘛。这可是最高级别的‘一对一私教’,万一我没教好,太子殿下以后挂科,那史书上记的,可不就是我苏哲的锅了?”
“挂科?”韩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又是什么古怪的学问?
“至于这‘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倒是挺合我这懒骨头的。”苏哲嘿嘿一笑,“以后上朝,我终于可以不用小跑,可以正大光明地‘优雅’一把了。这叫什么?这叫主打一个‘松弛感’。陛下这是懂我的,知道我这人,天生就不爱搞那些虚头巴脑的繁文缛节。”
韩琦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半懂不懂,但看着苏哲那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也不禁被他逗乐了,指着他,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你啊你,真是……得了如此天恩,还能说出这番歪理。不过,陛下对你信重如此,你日后行事,更当如履薄冰,切不可恃宠而骄啊。”
“韩相放心,小子省得。”苏哲立刻收起了玩笑的神色,郑重地躬身一礼,“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八个字,小子时刻记在心里。”
……
夜深人静,武安侯府的书房内,依旧亮着一盏孤灯。
苏哲没有立刻就寝,他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书桌前。
桌上,摊开着今日官家颁下的封赏圣旨,明黄的绫锦在烛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圣旨旁,静静地躺着一个用紫金丝线编织而成、上面还挂着一块小小金鱼牌饰的囊袋——那便是象征着人臣极高荣誉的紫金鱼袋。
救驾之功、破案之功、寻龙之功、平叛之功……这四桩泼天大功,换来了这无上的荣宠。
权势、地位、荣耀,在这一刻,皆达到了人臣之巅。
然而,苏哲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与得意。他的神情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深邃的眼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却仿佛能穿透这黑夜,看到更遥远的地方。
他的脑海中,没有大庆殿内的山呼万岁,没有同僚们的艳羡祝贺。
反复回响的,是卧虎谷中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与凄厉的惨叫;眼前浮现的,是神机营那些年轻的将士们,在血与火中倒下的身影。
他从怀中,极为珍重地取出了一个平安符。那是柳月卿亲手所绣,针脚细密,朴实无华。
苏哲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平安符上那略显粗糙的纹路。
他现在越发深刻地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的安逸,从来不是凭空得来的。
你拥有得越多,觊觎你的人就越多;你的地位越高,想要将你从云端拉下深渊的势力,就越是强大而无孔不入。
这一次,他侥幸赢了。但下一次呢?
他轻轻起身,走到内室的门口,透过门帘的缝隙,看着卧房内那盏昏黄的灯光下,柳月卿正在灯下为未出世的孩儿缝制着小小的衣物,她那安详温柔的侧脸,在烛光下美得如同一幅画。
苏哲的心,在这一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与坚定填满。
他要锻造一柄更锋利的剑,一面更坚固的盾,足以斩断未来一切可能伸向他家人的黑手,足以庇护他所在乎的一切。
苏哲的目光,缓缓从内室收回,望向窗外那深沉如墨的夜空。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