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牢那阴冷压抑的氛围中走出,重新沐浴在秋日暖阳之下,苏哲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曹氏兄弟的结局已定,这场搅动了大宋朝堂近半年的惊天大案,终于画上了一个血腥却圆满的句号。
然而,苏哲知道,事情还未完全结束,接下来,朝堂肯定会对曹氏的门生故吏进行清洗,一场从中枢到地方的军政官场洗牌将会上演,这对于大宋来说也无异于刮骨疗伤。
但这些都是苏哲考虑,他现在考虑的是官家交代的另一件事情,让苏哲带王狗儿与杨德妃进行母子相认。
“侯爷,接下来去何处?”身旁的皇城司主官张鑫恭敬地问道。
“去东宫。”苏哲淡淡地说道,随即登上了早已等候在旁的马车。
马车辚辚,穿过肃穆的宫道,朝着皇城东侧那片象征着国之储君的宫殿群驶去。
自从金殿认亲之后,王狗儿便被安排住进了东宫。这里的一切,对于一个在乡野间挣扎求生了十三年的少年而言,都显得那般陌生、华丽,甚至有些令人畏惧。
虽然仁宗皇帝下旨,命最好的内侍宫女伺候,用最精美的膳食衣物供养,但对于王狗儿来说,这偌大的宫殿,更像是一个金碧辉煌的牢笼。
这里的人,对他毕恭毕敬,眼神里却带着他看不懂的探究与疏离。他吃不惯那些精细得仿佛艺术品的菜肴,也穿不惯那些繁复华贵的锦衣绸缎。
在这里,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安心的,便是偶尔奉旨前来看望他的武安侯苏哲。
当苏哲的马车抵达东宫时,王狗儿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殿前的石阶上,双手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庭院中那棵高大的梧桐树。秋风扫过,金黄的落叶盘旋而下,更添几分萧索。
他身上穿着一身崭新的蟠龙纹饰锦袍,料子是极好的贡品,穿在他那瘦弱的身上,却显得有些空荡和不协调。那张被宫女们精心清洗干净的小脸,虽然清秀,却依旧带着一丝与这宫殿格格不入的怯懦与茫然。
看到苏哲的身影出现,少年那双黯淡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仿佛在黑夜中看到了唯一的星光。
他猛地从石阶上跳起来,有些笨拙地提着那身过于宽大的袍子,快步跑到苏哲面前,仰着头,眼中满是全然的依赖与孺慕,轻声喊了一句:“苏……苏侯爷。”
苏哲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微微一叹。他伸出手,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揉了揉他那柔软的头发,温声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宫里的人没陪着你?”
王狗儿摇了摇头,小声道:“他们……他们都怕我,离我远远的。”
“怕你?”苏哲故作惊讶,“你又不是什么吃人的老虎,他们怕你作甚?”
“我不知道……”少年低下头,声音更小了,“他们说我是……殿下。”
苏哲笑了笑,蹲下身,与他平视,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殿下这个称呼,就跟‘侯爷’一样,只是个名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用管他们怎么叫,你就是你,还是那个王狗儿。”
听到“王狗儿”这个熟悉的名字,少年眼中那份不安似乎减轻了许多。
苏哲看着他,话锋一转,问道:“狗儿,想不想……见见你的亲娘?”
王狗儿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那双与仁宗有几分相似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震惊、渴望,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亲……亲娘?”这个词汇,对他而言,是如此的熟悉而遥远,从小他有自己的娘,但是后来知道她却不是亲娘。
苏哲看着他眼中的复杂情绪,温和地解释道:“你的亲生母亲,一直都在这宫里,她一直以为你早就死了,为此伤心了整整十三年,甚至……都有些疯癫了。”
“疯……疯了?”王狗儿的嘴唇微微颤抖。
“是啊。”苏哲的语气带着一丝怜悯,“一个母亲,失去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那种痛,足以让任何人崩溃。她现在,日日夜夜都在盼着见你。”
苏哲站起身,向他伸出手,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走吧,我带你去见她。这是你们母子分离十三年后,第一次真正的团聚,也是你作为皇子,真正回家的第一步。”
王狗儿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自己那只瘦弱的小手,紧紧地放入了苏哲宽厚温暖的掌心中。
……
皇宫深处,一座被重新修葺、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宫殿前,挂上了“慈安宫”的新匾额。
这里,便是恢复了名位的杨德妃的居所。
殿内陈设雅致,熏香袅袅,早已不见了昔日冷宫的阴森与破败。
然而,此刻端坐在殿中的那个华服贵妇,却比这宫殿更显憔悴。
杨德妃穿着一身符合她位份的凤纹宫装,头上插着金钗珠饰,但那华贵的衣饰,却反衬得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更加瘦削。她的双眼红肿,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双手紧张地绞着手中的丝帕,目光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殿门的方向,整个人如同一尊望眼欲穿的石像。
自从苏哲告诉她,她的孩儿还活着,并且已经被寻回之后,她便眼里充满希望。
十三年的疯癫与绝望,十三年的日夜煎熬,让她既充满了无边的渴望,又怀着极度的恐惧。
她渴望见到那个失散了十三年的孩子,却又害怕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更残忍的梦。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种矛盾的情绪撕裂时,殿门外,终于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杨德妃的身子猛地一颤,双手死死抓住座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
先进来的人,是武安侯苏哲。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锦袍、身形瘦弱的少年。那少年低着头,显得极为紧张和拘谨,一只手被苏哲紧紧牵着。
苏哲停下脚步,侧过身,将身后的少年完全展露在杨德妃的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少年,轻轻地点了点头,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整个大殿,在这一刻,静得落针可闻。
杨德妃的呼吸,在瞬间停止了。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贪婪地,胶着在那个少年的脸上。
那眉眼,那鼻梁……虽然稚嫩,虽然瘦弱,却依稀能看出几分与自己,与官家相似的轮廓。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十三年的思念与悲痛,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滚烫的洪流,堵在她的喉间。
王狗儿在苏哲的鼓励下,终于鼓起勇气,缓缓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那个端坐在上首的贵妇人,看到了她脸上那交织着狂喜、悲伤、难以置信的复杂神情,看到了她眼中那汹涌而出、无法抑制的泪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血脉之间的感应,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玄妙力量。
“孩……孩儿……”
杨德妃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破碎不堪的音节。
她再也无法安坐,踉跄着从座位上站起,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让她魂牵梦绕了十三年的身影扑了过去。
高贵的宫装拖在地上,精美的发饰散乱开来,她浑然不顾,眼中只有那个瘦弱的少年。
王狗儿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往苏哲身后躲。
但当他看到那个女人脸上那无法作伪的、浓烈到极致的悲伤与爱意时,他的脚步,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杨德妃冲到他面前,颤抖着蹲下身,伸出那双保养得宜、却因激动而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想要去触摸他,却又仿佛怕他是个一碰就碎的幻影,迟迟不敢落下。
她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无声地滑落,滴在那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让娘……看看……让娘好好看看……”她哽咽着,声音嘶哑。
苏哲轻轻地推了推王狗儿的后背。
少年犹豫了一下,终于,缓缓地、笨拙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曾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异样触感时,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那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情感!
“啊——!”
她发出一声压抑了十三年的、撕心裂肺的哭喊,一把将那个瘦弱的少年紧紧地、紧紧地搂入怀中,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永不分离!
“是我的孩儿……真的是我的孩儿回来了!”
她放声痛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天昏地暗。那压抑了十三年的丧子之痛,十三年的日夜煎熬,十三年的疯癫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滚烫的热泪,浸湿了少年那身崭新的锦袍!
王狗儿最初是茫然的,是不知所措的。他被这个陌生的女人紧紧抱着,感受着她身体剧烈的颤抖,听着她那悲痛欲绝的哭声。
然而,当那份属于母亲的、温暖而独特的馨香将他包裹,当那份血脉相连的温暖透过衣衫传递而来时,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他那一直紧绷着的、故作成熟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哇——”
少年再也忍不住,同样放声大哭起来,哭声中带着孩子般的委屈与依赖。他伸出瘦弱的双臂,紧紧地回抱着这个陌生的母亲。
在这一刻,他不再是什么尊贵的皇子,只是一个终于找到了妈妈的、受尽了苦难的孩子。
他哽咽着,生涩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轻轻地喊出了一声:
“娘……”
这一个字,仿佛拥有击穿一切的力量。
杨德妃的哭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松开怀抱,双手捧着少年那张挂满泪痕的小脸,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叫我什么?你再叫一遍!”
“娘……”王狗儿抽泣着,又喊了一声。
“哎!哎!”杨德妃连声应着,泪水却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那泪水中,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无与伦比的巨大喜悦。
苏哲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感天动地的一幕,嘴角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叫做“王狗儿”的少年,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将是大宋王朝未来的储君。
一个,有娘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