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村庄的第三日,他们走进了三叠岭。这里的山像被巨斧劈过,层层叠叠的岩壁直插云霄,唯一的通路是条窄窄的石阶,石阶边缘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湿漉漉的,稍不留意就会打滑。
“这路比风蚀谷的崖壁还陡!”阿木拄着木杖,小心翼翼地往下挪,脚边的碎石滚落谷底,半天听不见声响。他背上的竹篮里装着苔藓,是特意从村里带来的,为了给还魂花保湿。
青禾走在中间,手里拿着爹的旧地图,手指在“三叠岭·回音壁”的标记上划过:“爹说过,过了这道岭,就能听见黑水河的水声,可这岩壁挡着,连风都绕着走。”她的裙摆被岩壁上的荆棘勾住,扯下来时带起一串露珠,落在石阶的苔藓上,竟让苔藓发出淡淡的蓝光。
“这苔会发光!”林辰蹲下身细看,苔藓的叶片像撒了碎星,蓝光随着他们的脚步蔓延,在石阶上画出一条蜿蜒的光带。他想起在墨影岛见过的墨叶草,也是靠微光指引方向,“是指路苔,看来三叠岭的草木,也懂给人带路。”
他们顺着光带往下走,岩壁上渐渐出现凿痕,有的像箭头,有的像手掌,青禾说这是前人留下的路标:“箭头指的是安全路,手掌朝上的地方有泉水。”果然,在一处画着掌心向上的岩壁后,藏着个小小的泉眼,泉水清甜,还带着股草木的清香。
歇脚时,林辰从行囊里取出避瘴丹,分给青禾和阿木:“玄真师父说,过了三叠岭就靠近瘴气区了,提前吃上稳妥。”丹药入口微苦,咽下去后,喉咙里却泛起暖意,像有团小火在烧。
阿木嚼着干粮,突然指着对面的岩壁:“辰哥你看,那石头像不像风蚀谷的画岩?”对面的岩壁上,雨水冲刷出的纹路确实像幅画,画中是条奔腾的河,河岸边长着奇怪的草,叶片像折断的骨头。
“是黑水河和续断草,”青禾眼睛一亮,“爹的笔记里画过,续断草的叶片断口处会渗出白汁,能让错位的骨头慢慢归位。”她把画描在随身的布帛上,“等过了河,就能按这画找草了。”
正说着,头顶传来“咔嚓”声,一块磨盘大的岩石从岩壁上松动,朝着他们滚来。“快躲!”林辰一把将青禾和阿木拽到石阶内侧,岩石擦着他们的背包滚过,撞在对面的岩壁上,碎成无数小块,碎石溅起的火星落在指路苔上,蓝光竟更亮了。
“好险!”阿木拍着胸口,“这石头比雾隐山的落石凶多了!”
林辰望着岩壁的裂缝,那里的指路苔正在快速枯萎:“是我们惊动了山神,”他从行囊里取出些星实粉,撒在裂缝处,“星实粉能安神,或许能让山体稳些。”粉刚撒完,岩壁果然不再晃动,连风声都柔和了些。
又走了两日,三叠岭的岩壁渐渐退去,前方出现一片浑浊的水域——河水呈深黑色,水面上翻滚着巨大的漩涡,水流撞击礁石的声音像闷雷,正是黑水河。
“这河比冰火湖的交界线还吓人,”阿木指着漩涡,“筏子进去怕是要散架!”他编的竹筏被他们拖在身后,此刻正被河风吹得摇晃,竹片间的缝隙里还卡着三叠岭的碎石。
岸边的沙滩上,停着艘破旧的木船,船身缠着厚厚的藤蔓,藤蔓上开着白色的小花,花形像缩小的船帆。一个披蓑衣的老者坐在船尾,手里拿着根竹篙,篙尖上挂着串晒干的续断草。
“要过河?”老者开口,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木头,“黑水河的漩涡专吞生人,没有‘定河草’镇着,再好的船也得翻。”
老者自称“渡伯”,在黑水河撑了一辈子船,他说河底的漩涡是“地脉眼”,三百年前曾有艘运药船在此沉没,船上的续断草籽落进河底,才长出了岸边的定河草——就是缠在船身的那种白花藤。
“定河草的根能缠住河底的礁石,”渡伯用竹篙指着船身,“有它在,漩涡近不了船身。”他摘下一朵定河草花,递给林辰,“这花能治腹痛,你爹当年过河时,还讨过我半篮呢。”
林辰心里一动:“您认识我爹?”
渡伯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嘴:“二十年前,有个背着药篓的年轻人,说要去西极山采还魂花,也是坐我的船。他说家里有个娃,等他带着药回去治腿——那娃是不是你?”
林辰点头,眼眶发热。爹当年果然走过这条路,连渡伯的样子,都和爹笔记里画的“撑篙翁”重合。
“你爹当年在船上晒过续断草,”渡伯指着船板上的痕迹,“说这草配还魂花,能让断骨长得比原来还结实。”他从船舱里取出个布包,“这是他留下的草籽,说要是有后人来,就给他们种。”
林辰接过布包,里面的籽和青禾带的一模一样,只是更饱满些。“我们正想采续断草,”青禾说,“您知道哪里有吗?”
渡伯指着河对岸的滩涂:“那边的礁石缝里长满了,只是得趁退潮时采,涨潮后会被漩涡卷走。”他撑起船,“先过河,今晚在对岸的山洞歇脚,明日一早退潮,正好采草。”
木船驶进黑水河,定河草的藤蔓果然让船身稳如平地,漩涡在船边打着转,却怎么也靠近不了。渡伯撑篙的动作很特别,每一下都落在漩涡的边缘,像在跟着水流的节奏跳舞。
“撑船得懂河的性子,”渡伯说,“就像你们用药得懂草的性子,急不得,也慢不得。”他指着水面下的黑影,“那是‘护草鱼’,专吃啃续断草的虫,你爹当年还钓过两条,说熬汤能补钙。”
船到对岸时,夕阳正落在河面上,把黑水染成了金红色。渡伯帮他们把竹筏拖上岸:“西极山在前面的雾里,瘴气从后半夜开始浓,你们得在山洞里待够三个时辰再走。”他又塞给林辰一把晒干的定河草根,“这根磨成粉,能治跌打损伤,比风根草管用。”
清晨退潮后,黑水河的滩涂露出大片泥泞,礁石缝里果然长满了续断草——叶片边缘的锯齿像小锯子,断口处渗出乳白色的汁液,落在泥地上,竟让泥土微微颤动。
“这草真有劲儿,”阿木小心地摘下一片,汁液沾在手上,凉丝丝的,“比冰火湖的紫根草还精神。”
青禾按爹的法子,用竹刀从根部割草,割下的草立刻用定河草叶包好:“爹说续断草怕见风,包起来能保住汁液。”她一边采一边数,“石头娃要三株,李二哥要五株,还得留些做种子……”
林辰则在滩涂的高处观察西极山——山被一层灰紫色的瘴气笼罩,瘴气像流动的烟,时而浓如墨,时而淡如纱。渡伯说那瘴气能让人看见最害怕的东西,去年有个猎人硬闯,结果在山脚下打转,直到瘴气散了才被救回来。
“醒雾花的花粉得省着用,”林辰把瓷瓶递给青禾,“等进了瘴气区再撒,每次撒一小撮就行。”他又检查了避瘴丹,确认够三人用十日,“还魂崖在山深处,得走三天才能到,咱们得抓紧时间。”
采完草,他们沿着山脚下的小路往西极山深处走。刚走进瘴气区,周围的景物就开始扭曲——路边的石头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野兽,风声变成了孩子的哭声。阿木吓得攥紧影贝哨子,哨声一吹,幻象才淡了些。
“是瘴气在捣乱,”青禾撒出一把醒雾花花粉,粉雾飘过的地方,瘴气像被驱散的烟,“这花比渡伯说的还灵!”
走了半日,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坳歇脚。林辰取出干粮,发现饼子上竟沾着续断草的汁液,汁液遇热后发出淡淡的香气,闻着让人神清气爽。“这草还能当香料,”阿木咬了一大口,“比村里的紫苏饼还香!”
傍晚,瘴气浓得像化不开的粥,连醒雾花的花粉都只能撕开一小片空隙。他们钻进一个山洞,洞壁上刻着许多名字,有的旁边画着草药,有的画着船——都是曾来过西极山的人。
林辰在洞深处发现一个熟悉的刻痕:是爹的名字,旁边画着株还魂花,花茎上刻着个“辰”字。
“爹是带着我的名字来的,”林辰抚摸着刻痕,仿佛能摸到爹的温度,“他早就想好了,要把还魂花带回去给我治腿——当年我小时候摔断过腿,落下点跛。”
青禾和阿木都没说话。他们一直以为林辰的腿是天生的,没想到是旧伤。青禾从行囊里取出块热帕子,递给林辰:“爹的笔记里说,还魂花不仅能续骨,还能消旧疤,你这腿……”
林辰笑了:“先救石头娃和李二哥,我的腿不急。”他把刻痕周围的灰尘擦干净,“等采到花,就在这儿再刻上咱们三个的名字,告诉后来人,还魂花真能救命。”
又走了两日,瘴气渐渐淡了,前方出现一面陡峭的崖壁,崖壁上布满了紫色的花朵——花瓣像凝固的血,花芯却泛着金光,在崖壁的阴影里摇曳,正是还魂花。
“找到了!”阿木激动地喊,声音在崖壁间回荡,惊起几只灰色的鸟,鸟翅划过花影,竟带起一阵淡淡的香气,闻着让人浑身发麻。
林辰却皱起眉:还魂花生长的地方,瘴气比别处更浓,崖壁上的石头湿滑如油,根本无法攀爬。他想起爹的笔记:“还魂花需以血引之,非亲非故者,花不落地。”
“看来真得滴血,”林辰掏出小刀,在指尖划了个小口,血珠刚冒出来,崖壁上的还魂花突然剧烈摇晃,花瓣纷纷转向他的方向,“果然认血。”
他让青禾和阿木退后,自己则站在崖下,将指尖的血滴向空中。血珠落下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缓缓飘向最近的一株还魂花,花芯瞬间吸收了血珠,花瓣竟变得更红了。
“它要更多血!”阿木惊呼。
林辰刚想再划一刀,青禾突然拉住他:“爹的笔记背面写着‘血契非血祭,一滴通心意’,它要的不是血,是你的决心!”她指着还魂花的根,那里缠着块小小的骨头,“是前人的骨殖,这花是靠思念和决心养着的!”
林辰恍然大悟。他对着还魂花,轻声说:“我需要你救石头娃,救李二哥,救所有断骨的人,就像我爹当年想救我一样。”话音刚落,那株吸收了血珠的还魂花突然从崖壁上脱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捧着,轻轻落在他的掌心。
紧接着,更多的还魂花纷纷落下,在他们面前堆成一小堆,花瓣上的金光映得周围的瘴气都散了。
“原来它懂,”林辰握紧手中的花,花瓣的触感像丝绸,却带着草木的坚韧,“它等的不是血,是需要它的人。”
阿木赶紧用带来的苔藓铺在竹篮里,把还魂花小心地放进去:“这下石头娃和李二哥都有救了!”
青禾则在崖壁下挖了些土,装在布包里:“爹说西极山的土能让还魂花在中原扎根,咱们带回去种在药圃,以后就不用再冒险了。”
第六十三日:归程的风与扎根的约定
踏上归途时,黑水河的漩涡温顺了许多,渡伯说这是还魂花在护着他们。船行至河中央,林辰把剩下的续断草籽撒进河里:“让它们在这里扎根,以后来采药的人,就不用再走险路了。”
渡伯笑着点头:“你爹当年也撒过,说草木比人记性好,能在险处开出路来。”
回到三叠岭,指路苔的蓝光依旧明亮,仿佛一直在等他们回来。林辰把还魂花的一片花瓣埋在岩壁的裂缝里:“留个念想,让三叠岭也知道,还魂花去过中原了。”
路过村庄时,已是半月后。石头娃的娘早在村口等着,看见他们,老远就喊:“娃的腿消肿了!”村里的人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西极山的事,阿木手舞足蹈地讲黑水河的漩涡,青禾则把还魂花小心地交给玄真师父炮制。
林辰站在药圃边,看着玄真师父将还魂花与续断草同煎,药液呈淡金色,冒着缕缕热气。他想起渡伯的话,想起爹的刻痕,想起还魂花落下时的金光——原来草木的旅程,从来都不是单向的。它们从异乡而来,在中原扎根,又循着人的脚步,回到故土,带着新的故事,新的牵挂,继续生长。
玄真师父把熬好的药汁递给石头娃的娘:“每日一勺,不出半月,骨头就能长好。”他又转向林辰,“药圃的角落我留了块地,等还魂花结籽,咱们就种上,让它在这儿安家。”
林辰点头,目光越过药圃,望向远方的西极山方向。那里的瘴气或许还在弥漫,黑水河的漩涡或许还在翻滚,但他知道,只要还有需要治愈的伤痛,还有需要连接的山海,这些草木,这些人,就会一直走下去——带着一身风尘,也带着满腔热忱,让每一片异乡的叶,都能在故乡的土里,扎下最深的根。
药圃里的新草在风中摇曳,还魂花的种子被青禾小心地埋进土里,旁边插着的木牌上写着:“还魂花,西极山来,能续断骨,亦续人心。”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木牌上,也照在林辰的笑脸上。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就像那些永远在迁徙、永远在扎根的草木,他的旅程,也将随着它们的年轮,一圈圈蔓延开去,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