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残渣》
新界的风,终于带上了泥土应有的、朴素的腥气,而非那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仿佛腐败血肉与工业糖精混合的味道。稻田在短暂的、近乎狂乱的过度生长后,恢复了符合时令的平静,绿意盎然,却不再具有那种窥探人心的邪异活力。官方报告将其定性为“罕见的土壤微生物变异及集体幻觉事件”,一份轻飘飘的文件,试图掩盖一场几乎将整个新界乃至香港拖入深渊的、源自远古的恐怖。
然而,参与其中的人都知道,有些事情,永远地改变了。胜利的代价,并非只是当时的惊心动魄,更是烙印在身体与灵魂深处的、无声的“残渣”。
欧阳震华坐在一家他光顾了二十年的茶餐厅里,面前放着一碟刚出锅的腊味煲仔饭。这是他以往办案压力过大后,最喜欢用来慰藉自己的食物。焦香的锅巴,咸甜的腊肠,吸饱了油脂和酱汁的米饭,曾是他味蕾上最坚实的锚点。
他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咀嚼。
动作机械,眼神空洞。
米饭是温热的,口感软硬适中,腊肠的油脂也清晰地在舌尖化开,带来滑腻的触感。但是,“味道”消失了。
不是淡,不是不够咸,而是彻底的“无”。一种概念上的剥夺。他能感知到食物的物理属性——温度、质地、甚至某种化学刺激(比如酱汁的咸),但属于“米”的甘甜,属于“腊味”的复合香气,属于“食物”本身能带来的愉悦和满足感,全部消失了。口腔仿佛成了一个与大脑味觉中枢断联的、冰冷的实验室。
老板熟稔地走过来,笑着问:“欧阳sir,今日个饭点样?火候够唔够?”
欧阳震华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法令纹深得像刀刻一样。“挺好,一如既往咁正。”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异样。
老板满意地走开了。
欧阳震华放下勺子,默默地看着那碟依旧冒着微弱热气的煲仔饭。他知道它“应该”是什么味道,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但此刻的体验,就像在咀嚼一团具有一定温度和湿度的、无意义的填充物。
事件结束后,他就发现了这个问题。起初以为是疲劳或心理因素,直到他尝试了所有他曾经热爱的食物——从街边的咖喱鱼蛋到高级餐厅的鲍翅,结果都一样。世界在他口中,变成了一堆失去灵魂的、单调的物理信号。
他去看了医生,做了最全面的检查。医生拿着他的胃部x光片,眉头紧锁,指着片子上一个靠近胃壁、极其微小的、形状不规则的高密度阴影。
“欧阳先生,这里……有个东西。非常小,像是一小片金属碎屑。但形状很奇怪,有点像……嗯,一颗极度微缩的麦穗?”
欧阳震华看着那片模糊的影像,胃里没有丝毫不适,心里却一片冰凉。他想起了那些从人体内破体而出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稻壳人,想起了那片吞噬生命的、异化的稻田。那片“金属麦穗”,就是那场噩梦在他身体里留下的“纪念品”,一个无声的、持续运作的“污染源”,悄无声息地剥夺了他品尝人间烟火的权利。
他不再试图去寻找味道了。他只是维持着进食这个动作,为了生存所需的能量,仅此而已。生活的一部分色彩,随着“味道”一起,被永久地抽走了。他成了行走在饕餮都市里的味觉绝缘体,一个被困在美食荒漠中的孤岛。
林正英的临时住所内,烟雾缭绕。不是香烛的烟,而是他抽的廉价卷烟。
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他那面传承自祖师爷的青铜罗盘。罗盘古旧,包浆温润,天池、内盘、外盘结构精密,曾经是他行走江湖、驱邪镇煞最可靠的伙伴。指针由特制的磁石打造,灵敏而稳定。
但现在,那根指针,正死死地、纹丝不动地指向一个方向——新界。
无论林正英如何转动罗盘的外盘,甚至将整个罗盘倒置、倾斜、靠近强磁场干扰,那根指针都像被焊死了一般,顽固地坚守着那个方向。它不再辨别阴阳,不再分金定穴,它的全部意义,似乎就只剩下“指向新界”。
林正英试过很多方法。他用朱砂画下“定魂安位符”,贴在罗盘背面,无效。他取来无根水,小心擦拭天池,指针连一丝颤抖都欠奉。他甚至尝试了最极端的手段——用特制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将那根固执的指针从轴心上拆卸下来。
当指针离开轴心的那一刻,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根被单独放在桌子上的指针,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竟然自己缓缓地、坚定地转动起来,直到它的尖端,再次精准地指向新界的方向。
林正英看着这一幕,沉默了许久。他拿起那根孤零零的指针,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罗盘天池。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这不是法器损坏,这是一种超越了物理规则、超越了道术范畴的“标记”,一种来自更高层次存在的“凝视”。
那片土地,那个被暂时封印的“螺湮之城”的入口,就像一个永恒的磁极,强行篡改了他罗盘的“规则”。它不再是一件工具,而成了一件“示警器”,或者说,一个“诅咒的接收器”。它在无声地提醒林正英,事情并未结束,那片土地下的恐怖只是陷入了沉睡,而作为主要封印者之一,他已经被牢牢地“标记”了。
他将指针装了回去,颓然坐下。罗盘废了。至少,作为传统风水罗盘的功能已经彻底废了。它现在只有一个用途——时刻告诉他,威胁来自何方。但这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酷刑,一种永无宁日的提醒。他闭上眼,新界那片恢复了“正常”的稻田景象在脑海中浮现,但在罗盘永恒的指向下,那正常的景象也蒙上了一层虚假和不安的色彩。
他知道,只要这个指针还指着新界一天,他的余生就不得安宁。这不是结束,只是一个间歇。而这场间歇,可能漫长到耗尽他的一生,也可能短暂到转瞬即逝。
小犹太的“数码城寨”工作室里,服务器机柜发出低沉的嗡鸣,屏幕上流动着绿色的数据瀑布。他喜欢这种纯粹的数字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有逻辑可循,非0即1,干净,冰冷,让他感到安全。与新界那片混沌的、血肉与植物扭曲的恐怖相比,这里是他精神的避风港。
他正在编写一个新的防火墙协议,试图彻底清除之前被那未知力量渗透的痕迹。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代码一行行落下,构建着数字世界的壁垒。
突然,“咔嗒……咔嗒……咔嗒……”
熟悉的打印机声音响起。
小犹太的身体瞬间僵硬,敲击键盘的手指停在半空。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角落那台老式的针式打印机。它已经很久没用了,平时只是作为一个怀旧的摆设。此刻,它的电源指示灯亮着,打印头正在自动地、有规律地左右移动。
没有连接任何电脑,没有发送任何打印指令。
一张空白的打印纸,被一点点地吞入,然后,在机械的摩擦声中,上面开始出现字符。
小犹太的心跳开始加速,手心渗出冷汗。他死死地盯着那缓缓吐出的纸张。
字符逐渐清晰,组成了一行简短的、毫无感情的文字,使用的是最标准的宋体:
“下次播种日是2088年。”
打印完毕,打印机安静了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小犹太一动不动地坐着,工作室里只剩下服务器风扇的嗡鸣。那行字,像一枚冰冷的钉子,钉在了他的视网膜上,也钉在了他的心脏上。
2088年。
一个看似遥远的年份。但对于经历过新界事件的他来说,这行字意味着的不是未来的某个日期,而是一个确切的、无法更改的“倒计时”。那个试图将人类转化为“稻壳人”的、来自远古的意志,并未被消灭,它只是……暂时休眠了。它在等待下一个周期,下一次“播种”。
这行字,是一个宣告,一个来自不可知维度的备忘录。它精准地找到了他,这个自诩为数字世界主宰的黑客,用一种最原始、最机械的方式,传递了一个超越他理解范围的信息。
小犹太慢慢站起身,走到打印机前,撕下了那张纸条。纸张带着微热的余温,墨迹清晰。他尝试用扫描仪分析字体,用代码解析纸张的材质,甚至检查打印机的内部芯片,试图找出任何人为干扰或黑客入侵的痕迹。
一无所获。
这就是“神迹”,或者说,是某种高等存在随意的一个“操作”,就像人类随手在日历上画个圈。它不在乎你是否理解,不在乎你是否恐惧,它只是告知。
小犹太将那张纸条紧紧攥在手里,纸张的边缘割得他掌心生疼。他赖以生存的逻辑和代码,在这行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以为自己守护的是数字世界的边疆,却没想到,真正的威胁,来自物理世界之下,来自时间之外。
他看向窗外,香港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一片暧昧的紫红色。这座城市依旧繁华、喧嚣,充满了勃勃生机。但在他眼中,这片繁华之下,已经埋下了一个注定要到来的、毁灭的种子。
欧阳震华离开了茶餐厅,融入街上熙攘的人群,像一个失去味觉的幽灵。
林正英将罗盘收进一个桃木盒里,贴上重重符箓,尽管他知道这毫无意义。那永恒的指向,已经烙印在他的感知里。
小犹太关闭了所有显示器,坐在黑暗里,只有手中那张写着“2088年”的纸条,仿佛在散发着幽幽的、冰冷的光。
事件平息了,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但他们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完整的自己。他们携带着那场恐怖留下的“残渣”——失落的味觉、永恒的指向、来自未来的死亡预告。他们是幸存者,也是被标记者,是那不可名状之恐怖与平凡世界之间,一道脆弱而孤独的防线。
而距离下一次“播种”,还有六十五年。
时间,突然变得既漫长,又短暂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