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库房破损的穹顶缝隙,斑驳地洒落在炎煌脸上时,他那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随即,那双紧闭已久的赤瞳,缓缓睁开。
初醒的迷茫只持续了一瞬,昏迷前那疯狂、暴虐、以及被无尽黑暗吞噬的记忆便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瞳孔骤缩,身体猛地绷紧!他下意识地就要催动力量,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周身经脉虽仍有些滞涩隐痛,但那股令他作呕的污浊与失控感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被温和力量滋养过的舒畅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他心悸的熟悉气息。
他猛地转头,视线撞上了盘坐在他对面、正静静看着他的崔明月。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
炎煌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羞愧、后怕、茫然、还有那即便历经噬道侵蚀也未能彻底磨灭的、深植于骨髓的眷恋与刺痛,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缚住。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狼狈地低下头,拳头死死攥紧,指节发白。
他记得自己失控后所做的一切,记得那吞噬灵石的疯狂,记得攻击同门的暴虐,更记得……自己是如何扑向她,带着毁灭一切的欲望。若非她最后……
“感觉如何?”崔明月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个寻常伤患。
这过于平静的语气,反而让炎煌心中的煎熬更甚。他宁愿她斥责他,痛骂他,甚至再次以冰冷的剑锋相对,也好过这般……公事公办的疏离。
“还……死不了。”他声音沙哑干涩,带着自嘲。
“噬道之力已被暂时压制,你体内混沌火种受损,但根基未毁,静心调养便可恢复。”崔明月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份伤势报告,“至于神魂创伤与心魔,非外力可速愈,需靠你自身意志化解。”
她站起身,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此地禁制已撤,你可自行离去。城西有处僻静石殿,灵气尚可,你可暂居那里疗伤。”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便向库房外走去。决绝的背影,与昨夜那不惜耗费本源为他疗伤的身影,判若两人。
看着她毫不留恋地离开,炎煌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刚刚因疗伤而升起的一丝微弱希冀,瞬间被她这冷漠的态度击得粉碎。
果然……她救他,仅仅是因为责任,因为“消除隐患”,因为“需要力量”。与个人情感,毫无瓜葛。
一股巨大的失落与自我厌弃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猛地抬起头,冲着她的背影低吼道:“为什么还要救我?!让我就那么死了,或者被你一剑杀了,不是更干净利落?!”
崔明月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库房内只剩下炎煌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就在炎煌以为她不会回答,心灰意冷地准备再次低下头时,她那清冷的声音才缓缓传来,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仿佛穿越了万古冰川的微澜:
“混沌道种,来之不易。”
仅仅七个字。
却像是一道惊雷,在炎煌混乱的心神中炸响!
不是因为责任,不是因为战略,甚至不是因为旧情……仅仅是因为,他是混沌道种?因为这条通往至高大道、与她同源而稀有的路途,不应就此断绝?
这个理由,比他预想的任何一种都更加冰冷,却也……更加宏大,更加令他无法反驳。
他怔怔地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心中的暴戾与绝望,竟奇异地被这冰冷宏大的理由冲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混合着茫然、震撼与一丝微弱释然的情绪。
她并非对他毫无触动,只是她的视角,早已超脱了个人情爱得失,上升到了“道”的层面。
自己之前的苦苦挣扎与执着,在她这般境界面前,是否显得……太过渺小与可笑?
炎煌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看着自己掌心那重新变得纯净的混沌火苗,眼中充满了迷茫。他该何去何从?是继续沉沦于这无望的情愫与痛苦,还是……尝试像她一样,站在更高的地方,去看待这一切?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欠她一条命,欠这座城一个交代。
他挣扎着站起身,感受着体内虽虚弱却不再混乱的力量,一步步,踉跄着向崔明月所指的那处城西石殿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破碎的心镜之上。
……
而在他看不见的阴影深处,那缕几乎被完全净化的灰色雾气,此刻已微弱到近乎虚无。但它并未彻底消失,反而如同最顽固的病毒,将最后一点本源,悄然潜伏在了炎煌神魂最深处、连崔明月都未曾触及的一丝微小裂痕之中。
它不再散发任何波动,不再传递任何意念,只是静静地潜伏着,与炎煌那未除的心魔残渣融为一体,等待着下一个……合适的时机。
【潜伏……等待……猎物终将回归……】 最后一丝冰冷的意念,沉入无尽的黑暗。
库房外,朝阳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芒洒满这片饱经创伤的城池。修复工作仍在继续,幸存者们忙碌着,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的忧虑。
崔明月立于一处较高的断垣上,俯瞰着下方。她能感知到炎煌正走向城西石殿,也能感知到他心中那巨大的迷茫与挣扎。
她轻轻闭上眼,感受着眉心混沌原点那因过度消耗而传来的微弱刺痛。
救他,是对是错,她亦不知。
但她遵从了此刻的道心——包容,而非摒弃;引导,而非毁灭。
至于未来如何,他的心魔能否真正拔除,那潜伏的噬道阴影是否会再次爆发,以及两人之间这理还乱剪还乱的关系将走向何方……
一切都交给时间,与各自的选择。
她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天空那道狰狞的裂口。
当务之急,依旧是力量,是复苏,是应对那悬于头顶的、终将再次降临的毁灭。
个人的情仇爱恨,于这苍茫大道、存亡兴衰之间,不过是须臾尘埃。
但尘埃落定之前,谁又知道,不会孕育出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