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县衙斑驳的青瓦上,起初还是零星的闷响,转眼就连成了狂暴的鼓点。
风从窗棂的破洞钻进来,吹得书案上那盏油灯火苗疯魔般乱舞,将周平安伏案的身影在糊着桑皮纸的土墙上拉扯得忽大忽小,形如鬼魅。
他正凝神看着一份摊开的《河东道地理图志》,朱砂笔悬在“清水河疏浚”几个字上方,墨迹饱满欲滴。
秋闱在即,这治水策论是他叩开仕途的关键一步。
笔尖悬停,一滴浓墨终究坠落,“啪”地在“疏”字旁洇开一团刺目的污迹。
几乎同时!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尾椎骨炸开,瞬间窜遍全身!
头皮发麻,眉心突突狂跳,仿佛被无形的毒蛇锁定了咽喉!
军校磨炼出的本能超越了思考,左手闪电般探向书案下方暗格——那里卡着一具上了弦的、特制的手弩!
“谁?!”
低喝声撞在潮湿的墙壁上,带着金属般的回音。
回应他的,只有窗外更疾的风雨。
书房屋檐下,雨水冲刷着发亮的瓦片。
一道完全违背人体结构的扭曲黑影,如同巨大的壁虎,无声无息地倒悬着。
老蛇脸上覆盖着薄如蝉翼的“蛇蜕”面具,细窄的蛇瞳在黑暗中收缩成两道冰冷的竖线,死死锁定着窗纸上那个晃动的剪影。
一根细若牛毛、通体泛着幽蓝死光的吹针,悄无声息地衔在他口中。
针尖,一滴粘稠如油膏的“附骨蛇涎”微微颤动,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腥。
胸腔微不可察地一缩,毒针将发!
千钧一发!
“叮——!”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脆响,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书房内炸开!
来自周平安书案旁那个插着秃笔的粗陶笔洗!
一粒指甲盖大小的碎瓷片,如同被无形的弓弩射出,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白光,撕裂空气,精准无比地撞在即将离口的幽蓝毒针上!
火星迸溅!
毒针被撞得斜飞出去,“笃”地钉在房梁上!
针尾兀自剧烈震颤!
“轰——!!!”
整扇后窗连同半面土坯墙,如同被无形的巨锤正面轰中,瞬间炸成漫天齑粉!
破碎的木屑、泥块、纸片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如同风暴般席卷而入!
狂猛的罡气压得书案上的油灯火苗骤然缩成绿豆大小,几欲熄灭!
一道墨色身影,裹挟着斩断风雨的森寒剑气,撞破这毁灭的风暴,悍然杀入!
墨离!
玄衣在狂暴的气流中猎猎作响,非攻剑尖吞吐着寸许凝如实质的墨色罡芒!
剑未至,刺骨锥心的杀意已让整个书房的温度骤降至冰点!
空中飞溅的雨滴,竟在靠近她周身三尺时,诡异地凝结成细小的冰晶,簌簌坠落!
“鼠辈敢尔!”
清叱如冰泉裂石。
墨离手腕微震,非攻剑瞬间幻化出九道凝实如墨玉蛟龙般的剑罡!
龙吟隐隐,交错盘旋,将老蛇所有腾挪闪避的空间彻底封死!
剑罡过处,飞溅的木屑泥块未及落地,已被凌厉的剑气绞成粉尘!
老蛇那双蛇瞳骤然收缩成针尖!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骨!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怪笑,整个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竟在间不容发之际诡异地“塌陷”下去!
非攻剑锋带着刺骨的寒意,擦着他头皮掠过,削断了一缕灰白的发辫!
“咯咯咯……非攻剑?墨家巨子?好大的威风!你敢出世?!”
老蛇的身体如同烂泥般滑出三丈,堪堪避开那致命的九蛟绞杀,声音嘶哑如蛇鳞刮擦枯骨。
“可惜!护得住他一次,护得住他几次?!”
话音未落,他宽大的袖袍猛地一抖!
“噗!”
一大团浓稠如浆、带着刺鼻腥甜气味的灰白色毒雾猛地炸开,瞬间弥漫了大半个书房!
视线顿时一片模糊!
就在毒雾弥漫的刹那——
周平安脚下那块早已松动、布满裂纹的青砖地板上,一条细若发丝的缝隙中,毫无征兆地弹出一抹更细微、更迅疾的幽蓝寒芒!
无声无息,刁钻狠辣,直射周平安毫无防备的颈侧!
这才是老蛇真正的杀招!双针连环!
“小心!”
墨离清冷的声音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急迫!
生死关头,周平安军校锤炼出的神经反应超越了思考!
身体猛地向右侧竭力一拧!颈部肌肉绷紧如铁!
“嗤!”
幽蓝的毒针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紧贴着他急速滚动的喉结皮肤擦过!
带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剧痛尚未传来,一股诡异的麻痹感已闪电般蔓延!
毒雾中心,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弓弦绷断的“嘣”响!
伴随着血肉撕裂的闷响!
“呃啊——!”
老蛇发出凄厉非人的惨嚎!左肩处猛地爆开一团浓稠的血雾!
整条左臂竟被他以秘法生生震断!
借着这自残产生的巨大血气和反冲力,老蛇的身体化作一道扭曲的血色残影,如同被强弓射出的血箭,轰然撞向书房那早已腐朽的木质房梁和青瓦屋顶!
“留下!”
墨离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凤唳!
那双清冷的眸子深处,一点寒星骤然亮起,如同冰封万载的星辰炸裂!
她根本未去看那撞向屋顶的血影!
非攻剑悬停身前,剑尖指地。
左手并指如剑,快得在空中拉出一道残影,闪电般点在自己眉心!
“嗡——!”
一股无形无质、却沛然莫御的恐怖威压,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骤然苏醒!
以墨离为中心,肉眼可见的透明涟漪猛地扩散开来!
空中凝结的冰晶、弥漫的毒雾、飞溅的瓦砾、甚至那狂暴灌入的风雨,在这一瞬间,如同被投入琥珀的蚊虫,骤然凝固!
整个书房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老蛇那扭曲的、裹挟着血雾即将撞破屋顶的身体,被这股无形的宗师领域之力死死锁在半空!
他脸上的狰狞、眼中的疯狂、肌肉的爆发,都凝固成一个绝望的剪影!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封在万丈玄冰之中,连思维都要冻结!
“碎!”
墨离樱唇轻启,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
悬停身前的非攻剑,剑尖那寸许墨玉般的罡芒骤然暴涨!
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只有手指粗细的墨色光柱!
光柱无声无息,却带着洞穿虚空、湮灭万物的毁灭气息,后发先至!
“噗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入冻油!墨色光柱精准无比地贯穿了老蛇因自断左臂而空门大开的胸膛!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血肉骨骼瞬间被极致高温和力量汽化分解的“滋滋”声!
老蛇凝固在空中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他脸上的表情还停留在即将逃脱的狂喜与怨毒上,眼中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瞬间吞噬一切的恐惧。
他那号称刀枪不入、韧如蟒皮的“蛇蜕”功体,在墨离这含怒而发的宗师真罡面前,脆弱得如同薄纸!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口那个碗口大小、边缘光滑如镜、前后通透的恐怖空洞。
没有鲜血喷涌,空洞周围的皮肉骨骼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琉璃化状态,散发着焦糊的青烟,还在滋滋作响地扩大着。
“宗……宗师……域……”
老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最后一个“界”字尚未出口,整个身体如同风化的沙雕,从那个恐怖的空洞开始,寸寸碎裂、瓦解、化作一蓬细密的、带着焦糊味的黑色飞灰!
连同他那条断臂,一同在凝固的风雨中簌簌飘散,再无痕迹!
领域消散!
凝固的冰晶、毒雾、瓦砾、风雨轰然落下,砸在地上、书案上,一片狼藉。
“噗!”
周平安身体猛地一晃,单膝跪倒在地!
左手死死捂住颈侧那道细微的伤口,伤口周围的皮肤下,幽蓝色的诡异纹路正如同活过来的蛛网,沿着血管的走向急速蔓延!
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万蚁噬咬般的麻痒剧痛!
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墨离的身影已出现在他身侧,快如瞬移。
她脸色微微发白,方才那瞬间爆发的宗师领域显然消耗巨大,但眼神依旧清冽如寒潭。
两根冰玉般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闪电般点在他颈侧、锁骨、心口数处生死大穴!
精纯浑厚、带着凛冽寒意的墨家真气如同奔涌的冰河,强行冲入周平安体内,试图将那霸道的蛇毒封锁、逼退!
然而,那“附骨蛇涎”的毒性刁钻阴狠至极,如同跗骨之蛆,竟能循着真气缝隙钻行!
幽蓝的毒纹只是被暂时遏制了蔓延的速度,依旧顽固地向着心脉和大脑侵蚀!
“好毒的蛇涎!”
墨离秀眉紧蹙,声音沉凝。
“循血攻髓,已深入膏肓!真气只能延缓,无法根除!”
就在这时——
“砰——!!!”
前院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门轴断裂的刺耳呻吟!
铁牛那带着哭腔、如同受伤孤狼般绝望的嘶吼,穿透狂暴的风雨和屋顶的破洞,狠狠砸了进来:
“少爷——!开门!快开门啊!您不能死——!!!”
墨离眼神一厉,不再犹豫。
她并指如刀,指尖瞬间凝聚起一点璀璨如星、凝练到极致的墨玉罡芒!
没有丝毫迟疑,对着周平安颈侧那幽蓝毒纹最盛处、毒针擦破的伤口边缘,猛地一划!
“嗤!”
皮肤被轻易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
诡异的是,流出的血液并非鲜红,而是呈现出一种粘稠的、泛着幽蓝光泽的紫黑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紧接着,墨离左手闪电般探入自己怀中,取出一个寸许高、通体莹白如羊脂的玉瓶。
瓶塞弹开,一股极其清冽、仿佛凝聚了雪山寒魄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毒血的腥甜。
瓶中只有浅浅一层近乎透明的、粘稠如胶的液体——千年雪蟾的寒髓!
她动作快如幻影,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指尖萦绕着一层薄薄的墨色罡气,精准地探入周平安颈侧的伤口!
那层墨色罡气如同最精密的镊子,又如同有生命的磁石,深入血肉经络之中,强行吸附、剥离着那些顽固盘踞、深入骨髓的幽蓝毒质!
“呃——!”
周平安身体猛地绷直如弓,牙关紧咬,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
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正随着墨离的指尖在他血肉骨髓中搅动、剥离!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煞白的脸上滚落,瞬间湿透了全身。
墨离眼神专注,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剥离附骨蛇涎的剧毒,如同在豆腐里挑出铁砂,极其耗费心神和真元。
她的指尖稳定得可怕,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精准地避开主要的血脉经络,只针对那些如跗骨之蛆的毒质。
随着她指尖的剥离,一丝丝、一缕缕粘稠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毒质被强行抽出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仿佛带着不甘的诅咒。
墨离立刻将吸附着毒质的指尖,浸入那盛放着千年雪蟾寒髓的玉瓶之中。
“滋——!”
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
幽蓝的毒质与那近乎透明的寒髓一接触,立刻爆发出剧烈的反应!
毒质疯狂扭动、挣扎,颜色迅速变淡,最终在寒髓那至寒至净的力量下,被强行冻结、净化,化作一缕缕细微的灰色烟雾,从瓶口袅袅逸散!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
墨离指尖吸附剥离,浸入寒髓净化,周而复始。
周平安颈侧的幽蓝毒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变淡、消退。
他紧咬的牙关渐渐松开,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平复,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眉宇间那股笼罩的死气,终于被强行驱散。
当最后一缕顽固的幽蓝毒质被剥离、净化,墨离迅速将几滴清凉的寒髓滴入周平安颈侧的伤口。
伤口周围的灼热麻痒瞬间被一股沁入骨髓的清凉替代,迅速止血、收敛。
墨离长长吁出一口带着寒霜的浊气,指尖的墨色罡气缓缓散去,脸色比周平安好不了多少,显然消耗巨大。
她迅速封好玉瓶,重新纳入怀中。
“毒根已拔,余毒需静养数日,辅以汤药,当可无碍。”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依旧清冷。
“只是元气大伤,秋闱之前,需好生将养。”
周平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受着颈侧传来的清凉和体内那蚀骨剧痛的消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看着墨离微微发白的脸,看着她玄衣上沾染的灰尘和几点暗红的血迹(老蛇爆臂时溅上的),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最终只化作一个无比郑重的、带着深深感激的眼神。
“砰——!”
书房那扇早已摇摇欲坠的破门,终于被一股蛮横无比的力量从外面彻底撞开!
碎裂的门板飞溅!
铁牛那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带着一身泥泞、硝烟和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如同疯牛般冲了进来!
他双眼赤红如血,巨大的身躯因为极度的惊惶而微微颤抖,目光第一时间就死死锁定了靠在墙边、脸色惨白但气息尚存的周平安。
“少……少爷!”
铁牛的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身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砸得地面都微微一震,虎目之中瞬间蓄满了滚烫的泪水。
“您……您没事?!太好了!太好了!俺铁牛……俺铁牛差点以为……”
这个两米高的巨汉,此刻竟像个孩子般语无伦次,巨大的拳头狠狠捶打着地面,宣泄着后怕和狂喜。
周平安看着铁牛,看着随后冲进来、同样满脸惊惶的赵癞子等人,又看了看身边持剑而立、脸色清冷的墨离,最后目光扫过屋顶那个巨大的破洞。
洞外是依旧翻滚着雷霆的漆黑天幕,以及天幕下这片他呕心沥血、试图改变的清河小县。
他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牵动了颈侧的伤口,引发一阵细微的刺痛。
这刺痛清晰地提醒着他,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我没事。”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力量。
“那条老毒蛇,死了。”
铁牛猛地抬头,顺着周平安的目光,看向屋顶破洞下,地面上那一小滩不起眼的、带着焦糊味的黑色灰烬。
赵癞子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过去,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那堆灰烬,从中挑起半片指甲盖大小、焦黑蜷曲的、如同蛇鳞般的硬物——正是老蛇“蛇蜕”面具的残骸!以及一个铜牌。
“真……真成灰了?!”
赵癞子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墨离的眼神充满了无以复加的敬畏。
铁牛脸上的泪水还没干,此刻又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他对着那堆灰烬狠狠啐了一口:
“呸!死得好!便宜这老狗了!”
墨离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她的目光穿透屋顶的破洞,望向北方风雨如晦的夜空,清冷的声音如同寒泉流淌:
“毒蛇虽死,蛇穴未清。九鬼清正,不会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