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清河县衙,笼罩在一片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暖风里。
蝉鸣聒噪,穿过敞开的窗棂,搅动着略显沉闷的空气。
周平安正伏在宽大的紫榆木书案后,审阅着一份关于在清水河下游新建水力磨坊的预算呈文。
阳光斜斜地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眉头微蹙,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书案一角,堆放着几本线装书和一卷摊开的河东道舆图,旁边是一块巴掌大小、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琉璃镇纸,清晰地映出他紧抿的嘴唇和专注的眼神。
自穿越以来,他几乎榨干了这具身体原主人那点可怜的记忆和自己在军校所学,将全部心力都倾注在这小小的清河县上。
砖窑的红火、水泥厂扬起的尘灰、钢铁厂锻锤的轰鸣、玻璃窑炉流淌的光彩,还有后山那越来越深、越来越广的矿洞……
每一处都浸透了他的心血,如同棋盘上落下的关键棋子,支撑着他在这陌生时代站稳脚跟的野望。
“大人”
一名书吏捧着一摞新誊录的田亩册子,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放在书案一角。
“这是清丈三乡的田亩册,请您过目。”
周平安“嗯”了一声,头也没抬,只是伸手指了指书案另一角:“放那儿吧。”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份预算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计算着银钱和工期的缺口。
就在这时——
“扑棱棱!扑棱棱!”
一阵急促而响亮的翅膀拍打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衙署的宁静!
一道灰白色的影子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敞开的窗户射了进来,带起一股劲风!
周平安反应极快,几乎在破空声响起的瞬间便已抬头,右手闪电般探出!啪!精准无比地将那道疾冲而来的灰影凌空攫住!
入手温热,羽毛蓬乱,带着长途飞行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气息。
是一只信鸽,但绝非寻常传递公文的那种。
鸽腿上绑着的竹管异常粗短,颜色是近乎墨黑的深褐,上面用朱砂点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不仔细看几乎会忽略的三角标记!
周平安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这个标记,是国安部最高级别、十万火急的密报标识!
由赵癞子亲手掌管,非动摇根基之大事绝不动用!
他一把扯下竹管,手指发力,“咔嚓”一声捏碎封蜡。
管中并无常规的信纸,只有一小卷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坚韧丝绢!
周平安将丝绢迅速展开,凑到眼前。上面的字迹是用某种特制的炭笔写成,极其细小,却异常清晰。当他的目光飞速扫过那寥寥数行阿拉伯语和汉语拼音组成的文字时——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如同火山熔岩,瞬间冲上顶门!
书案上那方沉重的琉璃镇纸被他猛地攥在手中,坚硬冰冷的触感丝毫无法平息他心中的惊涛骇浪!
“王!有!德!”
三个字如同从牙缝里迸出的冰渣,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杀意!
他猛地站起身,紫榆木书案被带得“哐当”一声巨响!
那份预算呈文和刚放下的田亩册子哗啦啦散落一地。
书吏老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
他从未见过代县令大人如此失态,如此……恐怖!
那双平日里温润沉稳的眼眸,此刻燃烧着仿佛要将一切焚毁的怒火!
“好!好一个琅琊王氏的三公子!”
周平安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勾结倭寇!毁我根基!刺我性命!还要引狼入室,夺我秘方工匠!真是好大的狗胆!好毒的蛇蝎心肠!”
他握着琉璃镇纸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仿佛随时要将那坚硬的琉璃捏成齑粉!
室内的温度仿佛骤降到了冰点。
老赵伏在地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靠近内堂书架旁的阴影处,空气似乎极其轻微地扭曲了一下。
一道高挑纤长的身影如同水墨画中晕染而出,无声无息地凝实。
墨离一身玄衣,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清冷绝艳的脸颊旁。
她仿佛一直就站在那里,融于阴影,此刻才被周平安的怒火惊醒。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平安手中那片丝绢,又落在他因暴怒而紧绷的侧脸上,清冷的声音如同山涧幽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刺破了室内凝固的杀意:
“倭寇九鬼清正,非寻常海匪。其麾下豢养‘影众’,精于隐匿、刺探、暗杀、破坏,诡秘难防,尤擅陷阱、毒物、机关之术。”
“其行事,阴狠刁钻,常行声东击西之计。王有德,不过其手中一柄借力之刀。平安,怒,无益。当慎之。”
周平安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墨离冷静的话语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他沸腾的怒火上,让他强行找回了理智。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眼中的赤红火焰渐渐被一种更为深沉的、如同寒潭般的冷冽所取代。
“慎之?”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铁血意味的弧度,手指用力点了点丝绢上“毁矿”二字。
“墨离姑娘提醒的是,不过,他们想毁我的矿?正好!”
他猛地转身,几步走到悬挂在墙壁上的清河县详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周家庄后山那片被特意加深标注的矿区!
“莫矩的水泥窑洞,荆烈的钢铁厂防护铁门,玄诚道人的‘天雷’禁区……这几个月的辛苦,可不是白费的!”
周平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和森然杀机。
“他们想炸?那就让他们炸!我倒要看看,是他们那点偷鸡摸狗的所谓火药厉害,还是我新筑的水泥窑洞和精钢铁门更硬!”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穿透县衙的墙壁,直射向周家庄后山方向,厉声喝道:“来人!”
门外值守的警卫员闻声立刻推门而入,抱拳肃立:“营长!”
“传我命令!”
周平安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县衙内回荡,“命特战营一连!全员披甲!配强弩!带足‘掌心雷’!即刻由铁牛率领,秘密开赴周家庄后山矿洞!”
“目标——伏击意图破坏矿洞之敌!记住,我要活的!特别是领头的!死活不论,但舌头必须给我撬开!”
“得令!”
警卫员凛然应诺,转身飞奔而去,脚步声急促如鼓点。
周平安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手指在矿洞深处一个特意标注的、形如葫芦肚的天然岩腔位置重重一点:
“铁牛!给我把人钉死在这里!这里是矿道枢纽,也是他们埋设火药最可能的位置!让他们埋!等他们点引线的时候,再给我动手!关门打狗!一个也别放跑!”
“是!少爷!”
铁牛那如同闷雷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不知何时,这铁塔般的巨汉已披挂整齐,一身特制的加厚镶铁皮甲,如同移动的堡垒,腰间挂着两柄沉重的短柄战斧,背后交叉负着强弓和装满弩箭的箭囊,还有一袋沉甸甸的、用油纸包好的“掌心雷”。
他脸上没有丝毫即将战斗的紧张,只有一种近乎亢奋的、如同猛兽闻到血腥味的狰狞战意。
“去吧!”周平安挥挥手,眼神冷冽如刀,“让这些魑魅魍魉看看,我清河县,是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炸就炸的软柿子!”
“少爷放心!俺铁牛保证,让他们有来无回!”
铁牛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转身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动,迅速消失在县衙外。
…………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周家庄后山。
白日里喧嚣的矿场此刻死寂一片,只有远处山林间偶尔传来几声夜枭凄厉的啼鸣,更添几分阴森。
矿洞入口那两扇新近浇筑、厚达半尺、表面粗糙的水泥大门紧闭着,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冷硬光泽,如同巨兽沉默的獠牙。
几条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矿洞入口附近的山坡上。
他们全身包裹在紧身的黑色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双精光内敛、充满警惕的眼睛。
动作迅捷如狸猫,落地无声,彼此之间靠着手势和极其细微的、如同虫鸣般的口哨交流。
为首一人身材精悍,眼神锐利如鹰,正是王有德手下最得力的死士头领,绰号“穿山甲”的孙奎。
他仔细观察着那两扇厚重的水泥大门,眉头紧锁。
这玩意儿,和他预想中容易破坏的木门或普通石墙完全不同!
他试探性地用匕首尖端在门板上用力一划,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声。
“头儿,这鬼东西太硬了!凿不开!”
一个黑影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气声说道,声音里带着惊疑。
孙奎眼中凶光一闪,低喝道:
“家主有令,不惜代价!炸不开门,就炸塌矿道!埋药!快!选最深处那个大岩腔!动作要快!引线给我接长点!得手立刻撤!”
几条黑影不再犹豫,如同游鱼般,利用夜色的掩护和矿洞外堆积的矿石堆、废弃的矿车作为掩体,极其娴熟地避开了几处不起眼的、被巧妙伪装过的绊索和坑陷,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洞开的矿洞深处。
洞口值守的两名护卫,此刻正歪倒在简陋的棚子里,鼾声如雷,显然是被人做了手脚。
矿洞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黑衣人手中特制的、光线极其微弱、如同萤火般的“气死风灯”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空气潮湿阴冷,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硝石味。
废弃的矿车轨道如同巨大的蜈蚣尸体,在微弱的光线下蜿蜒向黑暗深处。
他们目标明确,直奔地图上标注的矿道枢纽——那个形如葫芦肚的巨大天然岩腔。
岩腔位置极深,空间开阔,岩壁嶙峋,是支撑整个矿区的关键节点之一。
一旦这里被炸塌,足以引起连锁反应,大半个矿区都将瘫痪!
“快!分散埋药!主药埋那几根大石柱底下!副药埋岩壁缝隙!引线接起来,拉到洞口拐弯处点火!”
孙奎压低声音,急促地命令着,自己也亲自动手,从背后沉重的包裹里掏出一个个用油纸和蜡封得严严实实、如同黑色砖块般的火药包。
几条黑影立刻散开,如同高效的工蚁,在巨大的岩腔阴影里无声地忙碌起来。
他们动作麻利而专业,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
沉重的火药包被塞进石柱底部的缝隙,被强力塞入岩壁的天然孔洞,连接引线的动作快而稳。嗤嗤的引线连接声在死寂的矿洞中显得格外清晰。
萤火般的微光在黑暗中快速移动,勾勒出鬼祟的轮廓。
孙奎亲自将几根引线小心翼翼地捻合成一股更粗的,然后牵引着,脚步轻捷地退向岩腔入口处的一个拐角。
那里相对隐蔽,点燃引线后能有足够的时间撤离。
他摸出火折子,拔掉铜帽,凑到嘴边用力一吹——
“噗!”
一点橘红的火苗跳跃起来,在绝对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火光照亮了孙奎眼中那混合着紧张、兴奋和一丝残忍的光芒,只要这火苗凑近引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从地底深处爆发的怒吼,如同九天惊雷,猛然在巨大的岩腔中炸响!
狂暴的音浪在封闭的空间里反复冲撞、叠加,震得整个矿洞嗡嗡作响,碎石簌簌落下!
“给老子炸死这群杂碎!”
伴随着这声如同蛮荒巨兽咆哮的怒吼,岩腔入口上方、左右两侧嶙峋的岩壁阴影中,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数十点致命的寒星!
那是特战营装备的强弩!在黑暗中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如同死神的请柬!
“噗!噗!噗!噗!”
利刃入肉的闷响瞬间连成一片!
猝不及防的黑衣人如同被镰刀扫过的麦子,惨叫着栽倒在地!微弱的萤火光瞬间熄灭了好几盏!
“敌袭!”
孙奎亡魂大冒,手中的火折子都惊得脱手飞出!
他反应极快,一个狼狈的贴地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两支射向他咽喉和心口的弩箭!
箭矢狠狠钉在他刚才站立位置后的岩壁上,溅起几点火星!
“撤!快撤!”
孙奎肝胆俱裂,嘶声狂吼。
他知道完了!中了埋伏!
对方竟然等着他们埋好火药才动手!
然而,退路已被彻底封死!
“点火!照亮!”
铁牛那如同雷霆般的吼声再次响起!
呼啦!呼啦!呼啦!
十几支熊熊燃烧的松油火把被同时点燃、掷出!带着呼啸的风声和滚滚的黑烟,如同流星般砸落在岩腔各处!
跳跃的火光瞬间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将整个巨大的岩腔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下,景象触目惊心!七八个黑衣人倒在血泊中抽搐,身上插满了弩箭。
剩下的五六人如同惊弓之鸟,背靠背聚拢在一起,手中紧握淬毒的匕首或短刀,脸上写满了惊骇和绝望。
他们精心埋设的火药包,此刻在火光下暴露无遗,成了最讽刺的陪衬。
而在他们周围,岩壁高处、巨大的石笋后面、废弃矿车的阴影里……
一个个身披轻甲、手持强弩或长矛、脸上涂着黑灰的特战营士兵如同从岩石中生长出来的幽灵,冷冷地显出身形。
冰冷的弩箭和闪烁着寒光的矛尖,如同毒蛇的獠牙,死死锁定着他们。
为首的,正是如同铁塔魔神般的铁牛!
他此刻竟一手提着一柄沉重的短柄狼牙棒,棒头狰狞的尖刺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另一只手赫然捏着一枚黑沉沉的“掌心雷”,引线已被他粗壮的手指捻住!
“放下兵器!跪地不杀!”
铁牛的声音如同闷雷滚动,带着无可抗拒的威压,震得人耳膜发麻。
“杀出去!”
孙奎双目赤红,知道绝无幸理,狂吼一声,状若疯虎,竟不退反进,手中淬毒的匕首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扑向铁牛!
他身后的死士也发出绝望的嘶吼,挥舞着兵刃扑向四周的特战营士兵!
“找死!”
铁牛狞笑一声,不退不让,巨大的狼牙棒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声,以泰山压顶之势横扫而出!
势大力沉,根本不容闪避!
“铛!噗嗤!”
匕首与狼牙棒相撞,爆出一溜火星!匕首瞬间被砸得脱手飞出!
紧接着,沉重的棒头余势未衰,狠狠砸在孙奎仓促抬起格挡的左臂上!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孙奎惨叫一声,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被砸飞出去,狠狠撞在冰冷的岩壁上,口中鲜血狂喷,左臂呈现出诡异的角度,显然已经粉碎性骨折!
与此同时,特战营士兵的弩箭再次激射而出!近距离攒射,如同死神的镰刀!
“噗噗噗!”
剩下的几名黑衣人根本来不及做出有效抵抗,便被密集的弩箭射成了刺猬,惨叫着倒在血泊中,瞬间毙命!
战斗在电光火石间便已结束,只留下浓重的血腥味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在岩腔中回荡。
铁牛大步走到瘫软在岩壁下、口鼻溢血、左臂软塌塌垂着的孙奎面前,巨大的阴影将对方完全笼罩。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如同抓小鸡般揪住孙奎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凑到自己眼前,声如寒冰:
“说!谁派你们来的?!毒蛇帮的老蛇在哪?!他什么时候动手刺杀我家大人?!”
孙奎满脸血污,剧痛让他面孔扭曲,但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带着嘲讽的狞笑。
他看着铁牛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咧开嘴,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嘶哑地、断断续续地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晚了……都晚了!你们以为…抓到我就赢了?蠢……蠢货!”
他猛地咳出一口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血,眼神怨毒地盯着铁牛,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恶毒的诅咒:
“毒蛇早已出洞!就在你们在这里埋伏我们的时候,周平安……周平安他此刻……怕是已经……已经是个死人了!哈哈哈……呃……!”
狂笑声戛然而止!
孙奎的头猛地一歪,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嘴角却凝固着那抹狰狞而怨毒的笑容。
铁牛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
一股冰寒刺骨的恐惧感,如同毒蛇般猛地噬咬住他的心脏!
“少爷——!!!”
一声惊天动地的、充满了惊惶和暴怒的咆哮,如同受伤的巨兽,从铁牛喉咙深处爆发出来,瞬间响彻了整个死寂的矿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