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铜镜残片紧贴着牡丹单薄的里衣,那蚀刻的“平安”二字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心尖发颤。
油灯的火苗在墙壁上投下她放大的、扭曲的影子,如同她此刻惊涛骇浪般的心绪。
王有德与九鬼清正那三条毒计——毁矿、刺周、引倭——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脑海。
这不是争宠夺利的内宅倾轧,这是足以将整个琅琊王氏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灭顶之祸!
她猛地将那块沉重的碎片塞进床褥最深处,又胡乱抓过几件旧衣压在上面,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那惊天的秘密。
可指尖的冰凉和心脏狂乱的跳动,却怎么也按捺不住。
她跌坐在冰冷的硬板床沿,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松涛院的夜,死寂得可怕,窗外摇曳的树影,此刻在她眼中都化作了张牙舞爪的鬼魅,随时可能破窗而入。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试探性的敲门声,如同鬼魅的低语,在死寂的深夜里骤然响起!
牡丹浑身剧震,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起,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破胸而出!
她惊恐地望向那扇薄薄的木门,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
是谁?王有德?还是他手下那些如同豺狼般窥伺的恶仆?难道……难道自己刚才的异动被发现了?
还是那神奇的“平安镜”本身就带有某种追踪的玄机?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鬓角。
“牡丹姐姐?是我,海棠。”
门外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江南水乡特有软糯的女声,声音里透着几分关切和小心。
“你睡下了么?我看你屋里灯还亮着……方才听见你这边好像有点动静,可是身子不舒服了?”
海棠!
牡丹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猛地落回胸腔,但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海棠是和她一同被“赏”进松涛院的侍妾,比她晚来两年,性子温婉安静,平日里两人相濡以沫,逼仄的环境中黯然。
在这如同虎穴狼窝的松涛院里,海棠的存在,算是为数不多能让她感到一丝人气的微光。
她强压下剧烈的心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是海棠妹妹啊……没,没什么,就是做了个噩梦,惊醒了。门……门没闩,你进来吧。”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道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又迅速反手将门掩上。
海棠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鹅黄色寝衣,外面随意披了件薄衫,手里端着一个冒着丝丝热气的白瓷小碗。
她面容清秀,眉眼间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润,只是此刻眉宇间也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愁绪和小心翼翼。
“吓着姐姐了?”
海棠走进来,将小碗轻轻放在桌上,油灯昏黄的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
“我炖了点银耳莲子羹,安神的。想着姐姐今日跟着三爷出去,怕是也受了惊吓,回来又见你脸色不好……就顺手多炖了些。”
她的目光落在牡丹苍白如纸、额角还挂着冷汗的脸上,关切地问道:
“姐姐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真的只是做噩梦了?”
牡丹看着桌上那碗散发着清甜气息的羹汤,又看着海棠眼中真切的担忧,心中百味杂陈。
恐惧、后怕、还有一丝绝境中抓住稻草般的冲动,在她胸腔里翻涌。
松涛院就是一座无形的牢笼,她们这些侍妾,不过是王有德豢养的玩物,生死荣辱皆系于他喜怒无常的一念之间。
王有德若行差踏错,引倭入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们这些依附于王家的浮萍,只会死得更快、更惨!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她心底疯长: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把消息送出去!但……告诉谁?又能相信谁?
海棠见她怔怔出神,眼神惊惶不定,心中疑窦更生。
她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姐姐,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和三爷今日去倚翠楼有关?”
她敏锐地捕捉到牡丹袖口处沾染的一点极其细微的、与王府常见泥土不同的深褐色泥渍,那是宝华坊街口特有的、混着运河淤泥的脏污。
牡丹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向海棠。
昏黄的灯火下,海棠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决绝。
在这座吃人的院子里,她们是同类,是挣扎在阴影里渴望一丝生机的微末生命。
赌一把!
牡丹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猛地抓住海棠的手腕,力气之大,让海棠吃痛地轻呼了一声。
牡丹不管不顾,拉着她疾步走到房间角落那个蒙尘的绣架旁。
绣架上绷着一幅半成的牡丹图,姹紫嫣红,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诡异。
她将海棠按坐在绣架前的小杌子上,自己则蹲下身,几乎是趴在海棠的膝盖上,仰起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颤抖得不成调的气音,将今日在宝华坊捡到镜片、发现“国安”二字,以及方才在倚翠阁外,透过窗棂缝隙隐约听到的王有德与九鬼清正那三条毒计,断断续续、却又惊心动魄地说了出来!
“毁掉周家庄后山的矿洞……派毒蛇帮的老蛇刺杀周平安……事成之后,引九鬼家的倭寇船队上岸,抢夺秘方工匠……里应外合……”
牡丹每吐出一个字,都感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海棠脸上的血色随着牡丹的讲述,一寸寸褪得干干净净,最后变得比桌上的白瓷碗还要惨白!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死死攥紧了衣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当听到“引倭寇上岸”几个字时,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险些从杌子上栽倒!
“他……他疯了!”
海棠的声音尖锐地拔高了一个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恐惧,随即又被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强行压回喉咙里,变成压抑的呜咽。
“引狼入室!这是要把整个琅琊王氏……不,是把整个江南道都拖进血海里啊!王家世代簪缨,怎么能……怎么能和倭寇勾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我们……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眼中的恐惧迅速被一种巨大的愤怒和绝望取代。
王有德为了争权夺利,为了泄一己私愤,竟不惜勾结外寇,行此灭族叛国之举!
她们这些依附于王家的侍妾,首当其冲就是祭品!
“姐姐!”
海棠猛地抓住牡丹冰凉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
“这消息……这消息必须送出去!送到能阻止他的人手里!送到……能救我们的人手里!”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床褥的方向,那里藏着刻有“国安”二字的镜片残骸。国安部!周平安!这是她们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怎么送?”
牡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
“松涛院被看得铁桶一般,我们平常连二门都轻易出不去!书信?稍有差池,就是灭口的下场!而且,我们找谁?谁能信我们两个侍妾的话?”
海棠的眉头紧紧锁起,眼神却像浸了水的刀子,在昏暗中飞快地闪烁着。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王府的规矩、松涛院的守卫、每日的采买……无数细节在她脑海中飞速掠过。
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桌上那碗渐渐冷却的银耳莲子羹上,眼神猛地一亮!
“千层糕!”
海棠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
“姐姐!你忘了?你最拿手的‘七巧千层糕’!明日……明日就是大厨房例行向府外老主顾配送糕点的日子!”
牡丹一怔,随即明白了海棠的意思,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王府大厨房每日都会制作大量精致的点心,除了供应府内,也会固定给城中几家与王府关系密切的老字号商铺配送一些,以示恩典。
其中,“周记杂货铺”便是其中之一。
这“周记”在湖州城开了不到一年,信誉极好,专营南北杂货,王府知道后更是特殊照顾,自然而然的与大厨房的采买管事攀上了交情。
王府大厨房偶尔也会从他们那里采买些外地的稀罕调料。
重要的是,据海棠平日留心观察,周记那个总是笑眯眯、一脸和气生财模样的年轻掌柜,几乎雷打不动,每日午时初刻,必定会亲自推着一辆小车,来王府后角门,接收当日的糕点配送,风雨无阻!
“你是说……”
牡丹的呼吸急促起来,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
“对!”
海棠用力点头,语速飞快。
“姐姐你做的千层糕,层层分明,甜而不腻,连夫人(王有德正妻)偶尔尝了都夸赞过!明日一早,你就去大厨房,就说……就说感念三爷近日操劳,想亲手做些他素日爱吃的千层糕表表心意!”
“要多做些,分装时,悄悄把写了消息的薄绢,塞进其中一块糕点的夹层里!混在给周记配送的那一批里!”
这个计划大胆而冒险,却又有着一线难以言喻的生机!
利用每日例行公事的糕点配送,目标是最不起眼的杂货铺,而周记老掌柜每日准时出现的行为本身,此刻在海棠和牡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可靠的色彩!
“写消息……”
牡丹立刻想到了关键,心又提了起来。
“纸墨笔砚都是登记造册的,我们房里根本没有!而且字迹……”
“用这个!”
海棠毫不犹豫地从自己发髻上拔下一支最普通的银簪,簪尾被打磨得异常光滑锐利。
“用簪子尖,蘸着……蘸着胭脂水!”
她目光扫过牡丹简陋的梳妆台,那里只有一盒劣质的、颜色暗红的胭脂膏。
“写在最薄最软的绢帕上!写小些!塞进糕点夹层深处!只要不是刻意掰开揉碎,绝难发现!”
牡丹看着海棠手中那支闪着寒光的银簪,又看了看那盒暗红的胭脂,一股寒意夹杂着破釜沉舟的勇气从心底升起。
用胭脂血泪,书写这关乎生死的密信!
“好!”
牡丹重重地点头,眼中恐惧未消,却多了一份玉石俱焚的决绝。
…………
接下来的时间,两个弱女子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边缘的钢丝之上。
海棠负责望风,她搬了个小杌子坐在门后,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屏息凝神,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一旦听到巡夜婆子沉重的脚步声或者护院偶尔的交谈声由远及近,她就立刻用指甲在门板上轻轻刮出三下短促的声响。
牡丹则坐在油灯旁,将一方素白的手帕浸湿拧干,用簪子尖小心翼翼地刮下胭脂盒里暗红色的膏体,在粗糙的桌面上细细研磨成粘稠的“墨汁”。
她拿起那支磨尖的银簪,簪尖蘸着那如同凝固鲜血般的胭脂,屏住呼吸,在柔软的绢帕上,用尽生平所学最工整、最细小的字迹,将王有德与九鬼清正的毒计,一字一句地刻录下来:
“三爷联倭寇九鬼,谋三事:一,毁清河周家庄后山矿洞;二,遣毒蛇帮老蛇刺周平安;三,引九鬼船队登岸夺秘方工匠。速救!松涛院侍妾泣告。”
每一个字落下,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簪尖划过绢帛,发出极其细微的“嘶嘶”声,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刺耳。
牡丹的手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额头的汗水滴落在绢帕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
她写得极慢,力求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如同虚脱般靠在椅背上,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完全浸透。
海棠迅速递过一把小巧的剪刀。牡丹将写满字的绢帕边缘修剪整齐,折叠成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方块,再用一小块干净的、未沾胭脂的绢布将其紧紧包裹住,形成一个极其微小的、柔软的“信核”。
此时,窗纸已隐隐透出灰蒙蒙的晨光。
鸡鸣声远远传来。
没有时间喘息。
两人立刻开始制作“七巧千层糕”这道关键的掩护。
海棠早已悄悄从自己房里拿来了所需的糯米粉、粘米粉、砂糖、猪油等简单材料——这些都是她们这些侍妾房里偶尔开小灶时积攒下的私藏。
小耳房里没有厨房,只有一个烧水的小炭炉。
两人只能因陋就简。牡丹强打精神,展现出她赖以在王府后厨博得一丝薄名的精湛手艺。
她和面、蒸粉、调糖油、一层层耐心地刷油、铺粉、压实……动作麻利而稳定,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蒸糕的淡淡甜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当第一缕天光彻底撕破夜幕时,一笼热气腾腾、层次分明、晶莹软糯的千层糕终于出炉了。牡丹迅速将其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
在切到其中一块时,她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用簪子尖在侧面极其隐蔽地划开一道细微的口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用绢布包裹的“信核”塞进了糕体最中心的夹层深处,再用指尖蘸了点糖油,将那道口子仔细地抹平、压实。
做完这一切,牡丹和海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释然。
她们如同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争,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
辰时初刻,天色大亮。
松涛院的下人们已经开始洒扫。
牡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藕荷色旧裙,端着那碟精心挑选、混入了“特殊”千层糕的点心,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温顺谦卑的笑容,走向大厨房。
一路上,她低眉顺眼,脚步匆匆,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看守二门的粗使婆子认得她是三爷院里的,又见她端着点心,以为是给三爷准备的,并未过多盘问,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进去。
王府大厨房早已是热火朝天,锅碗瓢盆叮当作响,蒸汽缭绕,人声鼎沸。
管事娘子是个身材肥胖、满脸横肉的妇人,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指挥着。
牡丹找到负责糕点分装的张嬷嬷,一个面相还算和善的老妇人。
“张嬷嬷安好”
牡丹将点心碟子奉上,声音温软。
“这是婢子今早刚做的七巧千层糕,三爷素日爱吃这一口。想着今日大厨房要给各处配送,便多做了一些。”
烦请嬷嬷看看,若还入得眼,能否……能否也添进给外头老主顾的食盒里?算是婢子一点心意,也沾沾王府的福气。”
她的话语谦卑至极,带着恰到好处的讨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张嬷嬷瞥了一眼碟子里那几块卖相极佳、层次分明的千层糕,又看了看牡丹低眉顺眼的模样,想到她毕竟是三爷院里的人,这点小事无伤大雅,便随意地点点头:
“嗯,瞧着还行。放那边吧,待会儿装盒时给你匀进去几块。”
她指了指旁边一个堆放着许多待装点心的大竹筐。
“谢嬷嬷恩典!”
牡丹心头狂喜,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连忙道谢,将碟子里的千层糕小心地放入竹筐中,特意将那块夹了“信核”的糕点放在了靠中间、不太起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躬身退出了这喧嚣之地,直到走出大厨房那扇油腻厚重的门,被外面清冷的晨风一吹,才感觉后背的衣衫早已冰凉地贴在肌肤上。
…………
午时初刻,日头正烈。
王府后角门,平日专供杂役和采买出入,此时显得有些冷清。
一辆半旧的独轮小车停在门口,车上放着几个干净的空竹筐。
一个穿着半旧褐色细布短褂、围着干净围裙的青年,正是油葫芦,他正袖着手,笑眯眯地站在车旁。
他续了胡子,背微微有些刻意的佝偻,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透着商人的精明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稳。
他现在便是“周记杂货铺”的掌柜,此地化名老周。
王府负责外送糕点的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沉甸甸、盖着干净白布的食盒走了出来。
“周掌柜,您可真是风雨无阻,比那打鸣的公鸡还准时!”
一个小厮笑着打趣,将食盒放到老周的小车上。
“老主顾了,可不敢耽误了生意。”
老周呵呵笑着,声音带着湖州本地口音,温和而朴实。
他熟练地掀开白布一角,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各色精致点心,有荷花酥、杏仁佛手、枣泥糕……
还有几块切得方正的七巧千层糕混在其中。
他的目光在那几块千层糕上极其自然地一扫而过,随即盖好白布,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塞到小厮手里。
“辛苦两位小哥了,一点茶钱,莫要嫌弃。”
小厮眉开眼笑地收了钱,摆摆手:“您老客气!慢走!”
老周笑着点点头,推起独轮车,不紧不慢地离开了王府后巷,汇入了湖州城午间熙攘的人流。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眼神却如同平静的深潭,不起波澜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穿过两条热闹的街市,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弥漫着酱菜和干货气味的巷子,“周记杂货铺”那古旧的黑底金字招牌便出现在眼前。
铺子不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
货架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天南地北的杂货,从针头线脑到山珍海味,一应俱全。一个十七八岁、机灵的小伙计正在柜台后打盹。
“阿贵,醒醒!收货了!”
老周将小车停在门口,声音不高。
阿贵一个激灵醒过来,揉着眼睛:“掌柜的回来了!”
连忙跑出来帮忙将食盒抬进铺子后面一间小小的、堆满货物和账本的库房。
库房门一关,隔绝了前堂的声音。
老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峻的警惕。
他动作麻利地打开食盒,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里面的点心。
当看到那几块混在其中的七巧千层糕时,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王府的糕点,每一道都有固定的模子和规制。
这千层糕,绝非大厨房今日的常例!
他拿起其中一块千层糕,入手微沉,触感并无太大异常。
他将其凑到鼻尖,仔细地嗅了嗅。
除了米糕的清香和淡淡的甜味,似乎并无不妥。
但他的手指却极其灵巧地在糕体侧面轻轻按压、摩挲。
突然,他的指尖在某个极其细微的凸起处停顿了一下!
那里,有一道几乎被完美抹平的、糖油凝固后的细微接缝!
老周眼神一厉。
没有半分犹豫,他从腰间摸出一把薄如柳叶、刃口锋利的小刀——这刀平时是用来拆封货物或切割捆绳的。
他用刀尖极其精准地沿着那道细微的接缝,轻轻一划!
糕体被无声地剖开一道口子。在层层叠叠、晶莹的糕体中心夹层里,赫然躺着一个用白色绢布紧紧包裹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东西!
老周用刀尖将其轻轻挑出,放在掌心。
解开外层干净的绢布,里面是一小块写满了蝇头小字的、被暗红色“墨迹”浸透的薄绢!
当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绢帕上那惊心动魄的内容时,那阅尽沧桑、早已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震动!
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刃,寒光四射!
“毁矿……刺周……引倭,松涛院侍妾……”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抬头,看向库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蒙着灰尘的旧樟木箱子。
箱子上挂着一把黄铜锁。
老周快步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把造型奇特的细长钥匙,插入锁孔,却不是开锁,而是用力一拧!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
樟木箱子侧面一块木板无声地滑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只有拳头大小的暗格!
老周迅速将那块写满字的绢帕,连同包裹它的干净绢布,一起塞进了暗格深处。
然后手指在暗格内壁某个凸起处一按。
“咔哒!”木板瞬间复位,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
做完这一切,老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和气生财的掌柜表情。
他拿起那块被剖开的千层糕,几口便吃了个干净,连一点碎屑都没留下。
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库房,对柜台后的小伙计吩咐道:“阿贵,把这点心分一分,给街坊几位相熟的老人家送去尝尝,就说王府大厨房的新品。”
“好嘞,掌柜的!”
阿贵不疑有他,欢快地应了一声。
老周则慢悠悠地踱到柜台后,拿起一本厚厚的账簿,提笔蘸墨,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仿佛只是在核对日常账目。
然而,他笔下写出的,却是一连串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隐含特定规律的数字和符号!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他低垂的眼睑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湖州城午后的喧嚣透过门窗隐隐传来,而在这间小小的杂货铺里,一场无声的风暴已然被点燃。
致命的信号正化作无形的电波,以最快的速度,穿透千里关山,射向河东道那个名为清河的小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