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周开目光在那两道伏地的曲线上稍作停留,“你们虽长久不在我身边,但在筑基期既入了我的眼,便是到了如今,也不必行此虚礼。”
两女脊背微僵,随即深深叩首,额头触地久久未起。
待再抬头时,王絮儿有些慌乱地理了理鬓角乱发,王代珊则是借着扶起妹妹的动作,眼波流转,悄然将领口拉低了半分,那股子枯木逢春的媚意,倒是比当年还要浓烈些。
王代珊
周开收回视线,望向窗外层叠的铅云:“那个督战使,哪条路上的?”
贺心柔正在整理案几上的玉简,闻言动作微顿,“曾给杜楚瑶设下禁制的吴怀。这女人心胸狭隘,这些年来,处处针对问星门。”
孙青璃冷哼一声,剑指抚过剑身:“若非她从中作梗,将我们赶出灵气浓郁的炳灵城,也不至于这几百年连点修行的资材都凑不齐,我和师父也不会困在第四境初期这么久。”
“原来是个没长记性的东西。”周开指尖那一停,桌面留下一道深不见底的指印,“那走之前,这笔账便清了吧。”
……
赤霞岭的风带着土腥味,卷过问星门的主峰。
三艘战船横亘天际,船身上斑驳的刀痕剑孔诉说着这些年的惨烈。
甲板之上,千余弟子列阵,鸦雀无声。后排那些炼气期的半大孩子背着半人高的行囊,衣衫单薄,在猎猎风中瑟瑟发抖,却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只死死盯着天边。
云层骤然炸开,一道刺目流光蛮横地撞入视野。来人毫无收敛之意,直直压向主舰上方,激起的罡风如重锤砸落,甲板边缘数十名低阶弟子惊呼一声,直接被掀翻在地。
灵光散尽,现出一名宫装妇人。她发髻高耸,金钗步摇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那身在此地显得格格不入的锦缎流云裙无风自动。她并未落地,只悬在半空,视线如刀子般在众人身上刮了一圈。
“贺掌门,你倒是识趣。”吴怀用帕子掩了掩口鼻,仿佛这里的空气都污浊不堪。她瞥向那群低阶弟子,发出一声嗤笑,“啧,瞧瞧这一身穷酸气。当年把你们‘请’来赤霞岭,倒是本使做对了。这穷山恶水,果然最养奴才。如今连炼气期的蝼蚁都拉出来填命了?”
贺心柔立于船头,双手拢在袖中紧握成拳,面上却垂首低眉:“上宗有令,问星门莫敢不从。炼气弟子虽不堪大用,但在后方处理杂务,或是充作脚力,总好过没有。”
“懂事。”吴怀足尖轻点,身形飘落甲板,看都未看贺心柔一眼,径直向舱内走去,“进来说话。此次行军路线若有半分差池,你这掌门也就当到头了。”
贺心柔侧身让路,做了个请的手势:“督战使请。”
孙青璃抱剑跟在身后,低垂的眼帘遮住了那一抹即将出鞘的锋芒。
舱门吱呀一声推开,里头竟飘出一缕极上等的茶香。
吴怀脚步微顿,鼻翼动了动,问星门居然还能有好茶?
屋内并无禁制波动,可直到她跨过门槛,才惊觉主位上竟坐着人。视线落在那两人身上的瞬间,吴怀后颈汗毛根根炸起,如坠冰窟。
主位那黑袍男子坐姿慵懒,正捏着白玉杯盖,轻轻撇去茶汤上的浮沫,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倒是他对面那个扛着巨型镰刀的青年,偏过头来,露出一口森白牙齿,那笑容里透着股子择人而噬的血腥气。
“周……周……”吴怀瞳孔骤缩成针尖大小,声音像是被卡在嗓子眼里,“你没死?!”
逃!
没有任何废话,吴怀张口喷出一团红雾,本命霜纹短刀嗡鸣而出。她甚至顾不上惜命,一口精血直接喷在刀身之上,身形暴退,就要撞破舱壁遁逃。
“既进了门,哪有不喝茶就走的道理。”
那戏谑的声音并非从身后传来,而是直接在她耳畔炸开。
眼前残影一闪,退路已被堵死。冰冷的触感紧贴大动脉,那是蒋无舟手中镰刀的锋刃。刀锋未动,那股血煞魔气已锁死了她全身气机,逼得她生生止住身形,僵在原地发抖。
周开终于放下茶盏,左手对着虚空随意一摄。
嗡——!
悬在半空的霜纹短刀剧烈震颤,硬生生切断了与主人的联系,发出一声哀鸣,倒卷而回,温顺地落入周开掌中。
“噗!”心神相连的法宝被强行夺走,吴怀面色骤白,一口逆血卡在喉咙里。
她膝盖一软,整个人就要往下倒,却被脖颈间的冰冷镰刀硬生生架住,只能维持着这屈辱的半跪姿势。
这方寸之地,空气黏稠得仿佛水银。吴怀试图调动法力,却发现丹田内一片死寂。
虚空被彻底封锁,那是她这辈子都未曾触摸到的空间法则之力。
别说遁逃,此刻便是想元婴出窍都成了奢望。
“当年楚瑶饶你不死,是她心善。可问星门,是我的地盘。”周开指腹缓缓抹过刀身霜纹,抹去上面最后一丝血气,“两百八十五年。你吃了多少,拿了多少,今日若不吐干净,怕是走不了。”
吴怀牙齿打颤,冷汗浸透了宫装,再无半点贵妇模样:“周……周前辈,晚辈有眼无珠!晚辈只是……只是按规矩办事!也不止我一人拿了问星门些许资材,我愿双倍……不,五倍奉还!至于大战征召,那是天罡盟的死令,问星门在琼华宫治下,非我一人能独断啊!”
周开嘴角微勾,笑意凉薄:“慌什么,我又没说要杀你。”
两指间夹出一张符箓,轻飘飘甩到吴怀眼前。
“这是遁音符。你让它穿过琼华宫的护宗大阵。”周开身子后仰,靠回椅背,“替我给琼华仙子带个话。”
吴怀明显松了一口气,“晚……晚辈与琼华师祖交集不多,只知晓其住处……能否收到,晚辈不敢保证。”
吴怀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刚要伸手,却听周开慢悠悠道:“只许传给她。若是你那点小心思乱动,把符箓送到了你家那个老不死的化神老祖手里……”
被戳破心思,吴怀面如死灰。
蒋无舟似乎听得烦了,手腕微沉,镰刀锋刃瞬间切开皮肤,鲜血顺着刀刃蜿蜒而下。
“周兄,跟这老娘们儿废什么话?签个死契,敢玩花样直接神魂俱灭。”
感受到脖颈间的刺痛与杀意,吴怀哪还敢有半点侥幸,连声求饶:“晚辈不敢!只要前辈不杀我,晚辈愿签死契!”
死契入魂,吴怀不敢再有二心,颤抖着打出灵诀。
那符箓瞬间光芒大盛,表面浮现出琼华宫特有的印记,随即化作一道流光,无视舱壁阻隔,一头扎入虚空,眨眼便没了踪影。
做完这一切,吴怀像是被抽了筋,若非蒋无舟收了镰刀,她怕是连跪都跪不稳。她勉强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前辈……事已办妥,晚辈……能不能走了?”
“走?”
周开把玩着手中的霜纹短刀,五指缓缓收紧,“既签了死契,我周某人说话算话,你的命,我留着。”
吴怀刚松一口气,周开的声音却骤然冷了下来:
“楚瑶是我道侣,心柔与青璃何尝不是?你当年仗势欺人,断她们修行之路,甚至几次三番将她们逼入绝境。若非她们委曲求全,又有些手段周旋于各势力之间,怕是早就命丧炳灵城了。”
话音未落,他掌心猛地合拢。没有动用半分灵力,纯粹的肉身气血如烘炉炸裂。
咔嚓!
那柄法宝短刀,竟在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中,被硬生生捏成了一把金属碎屑。
“啊——!!!”
吴怀仰头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双眼暴突,七窍之中鲜血狂喷。
随着本命法宝崩碎,她体内元婴发出一声哀鸣,遍布裂纹。
原本浑厚的修为狂泻,眨眼间便跌落至金丹初期。原本紧致的肌肤迅速干瘪、松弛,乌发转瞬成雪,不过几息功夫,便从风韵犹存的美妇变成了行将就木的老妪。
“我的脸……我的修为!”吴怀颤抖着摸向枯树皮般的脸颊,眼中怨毒满溢,指着周开嘶吼:“周开!你毁我本命法宝!我做鬼也不放……唔!”
一只大手如铁钳般卡住她的咽喉,将所有的咒骂生生噎了回去。周开随手在桌布上擦去掌心的金属粉末,连个正眼都没给她,只对着阴影处的贺心柔偏了偏头。
“此人交给你们师徒处置。记住,出了赤霞岭,远离炳灵城再杀。”
贺心柔那张温婉的脸上此刻竟挂着令人心悸的笑。她伸手一把薅住吴怀花白的乱发,像拖死狗一般往外拽,语气轻柔得可怕:
“公子放心。这几百年的恩情,心柔定会一刀一刀,慢慢还给督战使大人。”
孙青璃面无表情地跟上,路过吴怀身侧时,拇指轻轻一推剑格。
铿!
一寸寒芒乍现,瞬间割破了吴怀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鲜血淋漓。
“吴大人,这一路,孙某会好好向你请教这几百年的‘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