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与暗红两色流光撕开云海,至百里外的荒山上空,猛地刹住去势,罡风被强行扯碎,卷着碎石枯叶倒卷而回,拍打在护体灵光上噼啪作响。
周开脊背微震,漫天雷弧随着苍穹翼收入体内,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焦灼气息。蒋无舟脚下踩出一圈血色涟漪,稳住身形,视线越过层叠山峦。
远方天际,三十六根如龙脊般的青耀光柱拔地倚天,硬生生撑开了九天之上的厚重罡风。
一层青色光幕将整座炳灵城倒扣其中。
蒋无舟指尖轻搓,弹出一缕火星,嗤笑道:“护城大阵全开,这炳灵城如今就是个铁桶。这种时候进去,别说查身份,那些窥视阵纹恨不得把你裤衩是什么颜色都照出来。咱们的改容术,在那玩意儿面前就是摆设。”
他偏头瞥过来,脸上写满幸灾乐祸:“尤其是你,周兄。你要是进去,怕是炳灵城的修士都要炸窝。”
周开随手拨开面前的浮云:“谁闲着没事去钻那乌龟壳?”
他看都未看那辉煌巨城一眼,视线径直落向北面苍莽群山:“我已传讯得知,问星门早在几十年前就迁走了。往北两千里,赤霞岭。”
雷鸣再起,青光划出一道折线,不急不缓地贴着山脊滑翔。
蒋无舟一步跨出,身形如鬼魅般跟上,嘴里却泛着酸气:“我是真没天理了。你这家伙,走到哪都有美人投怀送抱也就罢了,连修为进境都跟吃饭喝水一般简单。也没见你闭死关,这就化神中期了?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哪个老怪夺舍恢复修为。”
“少在那儿哭穷。”周开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蒋无舟,“你蒋家掌管紫炼门,光返虚老祖就供着五尊。论化神数量,你一家就能平推了整个东域。我要是有你这投胎的技术,还修什么炼,直接躺着吃灵石了。”
提到家族,蒋无舟脸上的嬉笑劲儿散去,抓了抓头发:“家大业大又如何?我家老爷子扛过了五次大天劫,这第六次……怕是难了。”
周开眸光微凝:“第六劫?还有多少时间?”
“不到七百年。”
蒋无舟长吐一口浊气,声音低沉:“这坎儿要是迈不过去,蒋家的一根顶梁柱就塌了。”
“没有什么应劫之法?以紫炼门和蒋家的底蕴,应该不难。”
蒋无舟苦笑一声,语气无奈:“布下渡劫大阵,找人护法分摊雷劫之力,难就难在护法之人。第六次大天劫威势浩大,非返虚中期以上修士不可抗。我家除了二爷爷,其他老祖和宗门里的那两位,全是初期。这档口,谁敢拿命去填?”
空气安静了几息,周开横移一步,一巴掌重重拍在蒋无舟肩头,震得他护体灵光乱颤。
“你我几百年交情,也算得上是好友了。七百年后,我必入返虚。届时,我与月婵同去。她是仙品灵根,我也有些手段。就算境界未到返虚中期,战力也绝对是那个层次甚至更高。若有需要,我夫妻二人定会相帮。”
蒋无舟身躯一震,猛地抬头,眼中阴霾散尽,大笑道,“好!有周兄这句话,我就把心放肚子里了!”
……
赤霞岭,问星门新址。
主峰危崖旁,松涛拍打着孤悬的茶室。
周开倚着太师椅,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扶手。蒋无舟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玉杯。
案几旁,贺心柔执壶的手腕微沉。她换下了昔日那套招摇的霓裳,裹身素雅宫装,鬓角散落的几缕发丝也不再精心打理,眉宇间尽是算计柴米油盐与宗门生计熬出的青灰气。
贺心柔
孙青璃抱剑立于窗畔,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把随时会崩断的旧剑,衣摆处还沾着未干的血迹与山泥。
哗啦。
碧绿茶汤冲入盏中,却因壶嘴微颤,滚烫的水珠溅出,落在贺心柔手背上。
她浑然未觉,只是死死盯着周开那张并未染上半分风霜的脸,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口气吹出去,眼前这人就散了。
一只修长的手探过来,并没有去接茶盏,而是直接覆盖在贺心柔手背上,掌心温热,止住了那丝颤抖。
“别忙了。”周开随口问道,语气稀松平常得就像只是出门散了个步,“外面都在传我死在倒天窟了?”
贺心柔眼眶一红,强撑着的那口气散了大半,身子软软靠在案边:“若非那两张死契未断,我们也早就……但琼华宫的征召令下来,没人敢不从。”
她低下头,声音渐低:“公子留下的基业,心柔没守好。这几百年本已出了九名金丹,三名炼意剑修。可这百年乱战……”她声音哽住,“金丹折了四个,门下弟子填进那个绞肉场里的,过半数了。”
“我的三个亲传,只剩一个。”孙青璃摩挲着剑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发白,声音像是吞了炭火般嘶哑。
周开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那盏茶。
嗤——
白烟升腾,杯中茶水未见沸腾,却在一瞬间被恐怖的高温蒸干,只在杯底留下一层焦褐色的茶垢。
“收拾一下,跟我去北域。”周开放下空杯,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至于那些账,等你们拳头硬了,自己回来算,我为你们掠阵。”
贺心柔眼底的光亮了一瞬,旋即被更深的忧虑淹没。她并未起身,反而顺势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面:“公子当年扶持问星门不易,门中尚有一千弟子。若我们走了,他们便是待宰的羔羊……心柔斗胆,求公子垂怜。”
周开目光在她微颤的脊背上停留片刻,袍袖微震,一股无形气劲将人托了起来。
“夹缝求存,我知道你的难处。”
他手腕翻转,几道流光落于案上。
“既舍不得,那就留点东西看家。”
三枚暗紫色的圆珠滚落在桌面,细密的雷蛇在珠体表面无声游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旁边压着一沓灵光流转的符箓。
紧接着,茶室内的温度骤降。
两道高大的黑影突兀地出现在周开身后。
贺心柔脸色煞白,孙青璃本能地拔剑出鞘半寸,剑身嗡鸣。
“莫慌。”
“两个死人罢了。”周开屈指一弹,一枚玉简滑至贺心柔手边,“高阶阴尸,皮糙肉厚,悍不畏死。寻常元婴中期碰到他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除非化神亲至,否则看不出破绽。”
他下巴点了点那三枚圆珠:“这是我早年炼制的天火雷,赏给不听话的元婴中期修士,一颗就能送他们上路。”
贺心柔握住玉简,掌心渗出冷汗。
“找个靠得住的弟子,把东西留下,人跟我走。”周开的声音不容置疑。
贺心柔紧紧攥着袖口,目光在那些宝物上流连,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长叹。
这确实是最好的安排。
角落里,王家姐妹虽然低着头,但颤抖的肩膀暴露了她们此刻的激动——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孙青璃眉头却越锁越紧,拇指反复摩挲着剑格:“周大哥,东西虽好,可名分难定。问星门如今挂在天罡盟旗下,他们设下了督战使,只要盟令一到,便是让弟子们去填坑,他们也不敢不跳。若无理由强行撤离,他们以此为由扣上‘叛逃’的帽子,弟子们怕是走不出赤霞岭。”
孙青璃
“这有多难?”蒋无舟放下酒杯,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请秋前辈修书一封,下个月战端再开,让那些弟子倾巢而出,趁乱倒戈,直接并入欲妙宫麾下。”
周开闻言一笑:“这法子倒是不错。但长途迁徙,你们要妥善安排。”
大局既定,茶室内的压抑感散去不少。
蒋无舟伸了个懒腰,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角落里那两个缩成一团的女子,随即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褶皱。
“行了,正事谈完,就不耽误周兄叙旧了。”他对着周开挤了挤眼,语气促狭,“这种场合,我这外人在场不合适。我去外面吹吹风,顺便看看这赤霞岭的风景。”
血影一闪,人已消失在原地,只余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茶室安静下来,周开的视线这才投向阴影处。
岁月是最无情的刀。四百岁,对于金丹修士而言,已近黄昏。她们虽然保养得当,容颜依旧维持在二十许岁的美妇模样,但她们体内的气机已经逐渐衰败。
王代珊修为卡在金丹八层,王絮儿则是金丹七层。按常理,此生结婴无望,只能静待坐化。
此时,两人低垂着头,身躯微微颤抖。
“过来。”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一道惊雷。
两女浑身一激灵,甚至不敢站立行走,直接跪在地上,用膝盖一步步挪到周开脚边,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
“拜见公子……”声音颤抖,带着极度的卑微与惶恐。
“抬头。”
周开指尖亮起一点幽光,并未多言:“放开心神。”
两女闭眼,不敢有丝毫抵抗。
手指点在眉心,如探囊取物。
那股勒紧神魂数百年的窒息感骤然消失,王代珊只觉眼前世界都清晰了几分,她怔怔地摸着眉心,泪水混杂着脂粉滚落,花了精致的妆容。
周开识海飘出一缕青烟消散,手中的幽光敛去,“气血虽败,根基未断。到了北域,我会用造化之气为你们易筋洗髓。结婴只是起步,若伺候得好,哪怕是化神,我也能硬生生把你们堆上去。”
死寂。
随后是爆发式的狂喜。
王絮儿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的光芒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那不仅仅是感激,那是对生的渴望,对青春的贪婪。
王絮儿
“公子!”
砰!砰!砰!
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令人牙酸,激动得语无伦次:“絮儿愿永生永世追随公子!牵马执鞭,铺床叠被,绝无二心!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王代珊同样伏地痛哭,身躯剧烈抽搐:“我姐妹二人,本来筑基都十分渺茫,幸得公子垂怜,再生之恩……只要能侍奉公子左右,让代珊做什么都行!”
周开面色平淡,听着耳边不断响起的提示音,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冷的杯沿。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所谓的忠诚与爱慕,在绝对的力量与延寿的诱惑面前,不过是强者的注脚罢了。
低阶修士的好感度,他已经不在意了。
但周开着实不想让身边的人坐化了,高飞扬是第一个,但不会是最后一个。
既然这对姐妹进了他的门,哪怕只是随手落下的一步闲棋,只要他不点头,天道也休想收走她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