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灰蒙蒙的,如同陆文轩此刻的心境。他在冰冷的床榻上辗转反侧了一夜,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只有两件事——五十两银子的巨债,以及画中那惊鸿一瞥的绝色容颜。
“苏婉娘……”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这名字本身便带有一种魔力,能暂时驱散他心头的阴霾,却又在下一刻带来更深的焦灼。那幅《月下美人图》的影像在他脑中愈发清晰,女子的眼波流转,唇边浅笑,都成了诱惑他堕入深渊的魔咒。
他起身,草草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与迷茫。他踱步到书架前,手指拂过那些陪伴他多年的书籍,《论语》、《孟子》、《诗经》……圣贤的教诲言犹在耳,“君子固穷”,“贫贱不能移”……可如今,他却要为了一幅画,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可能要做出违背本心之事了。
所有的路径都在他脑中一一闪过,又一一被否定。最终,一个他极其不愿面对,却又似乎是唯一可能的选择,清晰地浮现出来——村东头的张员外。
张员外名张百万,是桃花村乃至附近几个村落都数得着的富户。家中良田百顷,铺面若干,据说在汴京城里也有产业。他年过半百,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名叫张翠花。这张小姐年方十八,据说因其貌不扬,一直待字闺中,未能寻得如意郎君。张员外爱女心切,一心想要为女儿找个好归宿,不在乎对方家世,只求人品端正,最好是个读书人,将来能有出息。
半月前,张员外曾托了村里最有名的王媒婆,亲自登了陆文轩的门,为他女儿说亲。王媒婆当时说得天花乱坠,言道只要陆文轩点头,不仅张小姐温良贤淑,陪嫁更是足有一百两雪花白银,外加城外二十亩上好的水田。
这对当时的陆文轩而言,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若能得此资助,他便可安心读书,不必再为生计奔波,科考之路也会顺畅许多。然而,当王媒婆隐晦地提及张小姐“容貌并非绝色”、“性情敦厚重于外貌”时,陆文轩心中便是一沉。他虽未亲眼见过张翠花,但也偶有听闻,村中孩童顽皮,背后常取笑张小姐貌丑。他陆文轩虽贫,却自视甚高,总幻想将来能娶一位才貌双全的淑女,如何能甘心娶一个“貌丑”之女?即便家财万贯,也难消心中芥蒂。当时,他便以“功名未就,无心家室”为由,婉言谢绝了。
如今,为了那画中的“苏婉娘”,为了那五十两银子,他却要主动上门,去求娶自己曾经拒绝过的女子。这其中的讽刺与屈辱,让陆文轩心如刀绞。
他在屋内来回踱步,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一边是读书人的清高与自尊,一边是现实的逼迫与画中美人的诱惑。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试图用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那张小姐或许并非传闻中那般不堪……况且,若真有一百两陪嫁,五十两还债,剩下五十两也足够我数年用度,安心备考了……”这个念头一起,便如同野草般疯长。他将自己主动求亲的行为,巧妙地解释为“权宜之计”,是为了更长远的“前途”和“真正的良缘”(指画中苏婉娘可能带来的姻缘)所做的暂时牺牲。
终于,在日上三竿之时,陆文轩下定了决心。他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半旧蓝色儒衫,对着水盆仔细梳理了头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屋门,朝着村东头那座气派的张府走去。
张府高墙大院,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两尊石狮子,气象森严。陆文轩站在门前,踌躇了片刻,才鼓起勇气上前叩响了门环。
不多时,侧门打开,一个门房探出头来,见是陆文轩,认得他是村里的秀才,脸上便带了几分客气:“原来是陆相公,不知有何贵干?”
“烦请通禀张员外,就说陆文轩求见。”陆文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门房应了一声,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便回来引着陆文轩入内。
穿过几进院落,但见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布置得极为精巧,与陆文轩那家徒四壁的陋室简直是天壤之别。陆文轩心中更是复杂,既有羡慕,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卑与不甘。
来到客厅,张员外已然在座。他年约五旬,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穿着一身绸缎便服,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玉扳指,见到陆文轩,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的笑容。
“哎呀呀,什么风把陆相公吹来了?快请坐,看茶!”张员外声音洪亮,显得十分高兴。
陆文轩依言在下首坐了,有丫鬟奉上香茗。他心中有事,那茶香闻在鼻中,也只觉苦涩。
“陆相公今日光临寒舍,可是有什么指教?”张员外笑眯眯地问道,目光却如鹰隼般在陆文轩脸上扫过,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
陆文轩双手不自觉地在膝上握紧,手心已微微见汗。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诚恳:“张员外,晚生今日冒昧来访,是为了……为了前几日王妈妈所提的那桩亲事。”
“哦?”张员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故作惊讶,“陆相公不是言道功名未就,无心家室吗?何以今日……”
陆文轩脸上一热,知道对方是在拿乔,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晚生……晚生回去后思虑再三,觉得员外美意,实不应推却。只是……只是家中近日有些急事,需银钱周转,故而……故而想请问员外,若晚生应下亲事,那……那陪嫁之资,能否……能否先预支一部分?”他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脸上更是烧得厉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员外闻言,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手指轻轻敲打着紫檀木的桌面,沉吟不语。客厅里一时静得可怕,只有那自鸣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陆文轩的心上。
他心中忐忑不安,生怕张员外看出他的真实意图,断然拒绝,那他可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良久,张员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陆相公,五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啊。不知是何等急事,需用如此巨款?”
陆文轩心头一紧,支吾道:“是……是家中一位远亲遭了难,急需银钱救命……”这个借口,他在来的路上便已想好,此刻说出来,却仍是心虚气短。
张员外是何等人物,在商海沉浮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他一看陆文轩那闪烁的眼神、微红的耳根,便知此言不实。他心中暗自冷笑,猜测这穷秀才多半是在外头惹了什么风流债,或是沾染了赌钱之类的恶习,才急需用钱。不过,他并不点破。
于他而言,陆文轩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肯点头娶自己的女儿了。陆文轩家境虽贫,但毕竟是正经的秀才相公,有功名在身,人品在村里也还算端正,长得也一表人才。女儿若能嫁给他,总算是个不错的归宿,也了却了他一桩最大的心事。至于那五十两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若能借此拴住这个女婿,简直再划算不过。
想到这里,张员外脸上重新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原来如此。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既然陆相公开了口,老夫岂有不应之理?”
陆文轩闻言,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员外……您答应了?”
“自然。”张员外捋须笑道,“不过,亲事既定,这预支陪嫁也算合情合理。只是,这银钱用途,还望陆相公谨慎为之。待他日成亲之后,你与我女便是夫妻一体,剩下的五十两及田产,自然也都是你们的。”
他这话看似关切,实则隐含告诫,提醒陆文轩既收了钱,便要履行婚约。
陆文轩此刻只觉一块大石落地,哪里还顾得上细品张员外话中深意,连忙起身,深深一揖:“多谢员外成全!晚生……晚生感激不尽!”
“呵呵,不必多礼,很快便是一家人了嘛。”张员外笑着虚扶一下,随即唤来管家,吩咐道:“去账房支五十两现银来,要足色的。”
不多时,管家便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回来,递给陆文轩。陆文轩接过,那冰凉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心中一阵激荡。他打开袋口看了一眼,白花花的银锭晃得他有些眼花。
“多谢员外!”他再次道谢,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陆相公且回去准备,吉日便由老夫来择定,届时再通知于你。”张员外笑道。
陆文轩连声应下,将那袋银子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着救命稻草一般,告辞离开了张府。
走出那朱漆大门,回到阳光之下,陆文轩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然而,这轻松并未持续太久。怀中的银两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心,那是一种混合着喜悦、屈辱、不安的复杂滋味。喜悦的是,五十两银子到手,《月下美人图》触手可及;屈辱的是,自己终究还是靠着“卖身”才换来了这笔钱;不安的是,未来与那张小姐的婚姻生活,以及这笔钱背后所代表的沉重责任。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气派的张府高墙,隐约觉得,自己仿佛踏入了一个无形的罗网之中。但此刻,对画中美人的痴迷与渴望压倒了一切。他紧了紧怀中的银袋,迈开步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明日,便去将画请回!
而他并不知道,在他身后,张员外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对身旁的王媒婆低声吩咐道:“去告诉刘媒婆,可以依计行事了。还有,那个游方的道士,也要打点妥当,务必不能让文轩看出破绽。”
一场精心编织的戏码,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