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仁宗年间,天下承平,汴京繁华甲于天下。距汴京城外十里处,有一村落,因春日桃花烂漫如云霞,故名桃花村。村中有一书生,姓陆名文轩,年方二十五岁。他生得眉清目秀,身形颀长,虽衣衫半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自有一股读书人的清雅气质。
陆家本是村中小康之家,奈何父母早亡,家道中落,只留下三间略显破败的瓦屋,三亩薄田,以及满屋的书籍。陆文轩守着这点祖业,一边耕种,一边苦读,早已考取了秀才功名。只是此后屡试不第,加之不善经营,日子便愈发清贫起来。为了维持生计,他时常往返于桃花村与汴京城之间,靠替人抄书写信、售卖一些自己绘制的花鸟字画,换取些许银钱,补贴家用。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陆文轩便已起身。他将昨夜抄好的两本《金刚经》并几幅新绘的桃花图仔细包好,又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儒衫,这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中的老桃树已过了盛花期,绿叶间零星点缀着些许残红。他深吸一口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气,锁好门,踏着露水,向着汴京城走去。
十里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待到抵达汴京东市时,日头已升得老高,市集上早已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世俗的活力与喧嚣。陆文轩寻了个熟悉的角落,铺开一块干净的蓝布,将抄写的经卷和字画一一摆开,便静候主顾上门。
他性子有些清高,不似旁边卖炊饼的汉子那般大声叫卖,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偶尔掠过熙攘的人群,看着这红尘万丈。临近午时,经卷卖出去了两本,字画却无人问津。他正暗自盘算着今日的收入是否够买些米粮和灯油,忽见不远处围了一大圈人,议论纷纷,似乎有什么新奇事物。
好奇心起,陆文轩便收了摊子,也凑了过去。他身材不算魁梧,费了些力气才挤到人群前面。只见圈中空地之上,站着一位中年道士。这道士头戴偃月冠,身着青色道袍,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手中并无他物,只持着一卷画轴。
“各位施主,各位有缘人,”道士声音清越,压过了周围的嘈杂,“贫道云游四方,途经江南,偶遇一位绝世佳人,乃江南苏家小姐,名唤苏婉娘。其容貌之美,堪称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贫道惊为天人,征得苏小姐同意,为其绘下此《月下美人图》。此画不仅形神兼备,更蕴含一丝缘法。今日在此,寻一有缘之人,若诚心请回此画,不出三日,必有天定姻缘上门,成就一段佳话!”
众人闻言,顿时议论开来。有啧啧称奇的,有大声质疑的,更有那等轻浮子弟哄笑着让道士快些展开画轴,让大家伙儿瞧瞧是否真如他所言。
道士微微一笑,不疾不徐,缓缓将手中画轴展开。
刹那间,周围的声音仿佛都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幅画牢牢吸住。
画中,一位妙龄女子立于一片朦胧月色之下,身后是几杆翠竹,一树梨花。她身着浅碧色罗裙,裙裾微扬,仿佛有清风拂过。云鬓如雾,斜插一支白玉簪。面容之美,难以用言语形容——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琼鼻秀挺,朱唇一点,唇角微扬,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既显雍容,又含情意。她手中轻执一团扇,目光盈盈望向画外,那眼神竟似活了一般,欲语还休,直透人心。
陆文轩只看了一眼,便觉心头剧震,呼吸都为之一窒。他自认读过不少书,描绘美人的诗词歌赋也见过许多,“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类的词汇早已烂熟于心,但直到此刻,亲眼见到画中之人,他才真正明白了何为“惊艳”。那是一种超脱了凡俗的美,不食人间烟火,仿佛从《诗经》、《楚辞》中走出的仙子,又像是他无数次在梦中勾勒过的完美形象。
他痴痴地望着画中女子,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那月下佳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往日所读的圣贤书,所坚守的“非礼勿视”、“修身齐家”的准则,在这极致的美色冲击下,竟有些摇摇欲坠。他只觉得心中怦怦直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油然而生——若能得此佳人为伴,此生何求?
“道长!”陆文轩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微颤,“此画……此画要价几何?”
道士目光落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虽衣衫朴素,但气度不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捋须笑道:“这位公子好眼力!此画乃贫道心血之作,更蕴含缘法,非俗物可比。若要请回,需白银五十两。”
“五十两!”人群顿时一片哗然。这价钱,足够在汴京寻常地段买下一间不错的铺面,够一个三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上十年好日子了。对于绝大多数围观者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
陆文轩也是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他全副家当加起来,恐怕也凑不出十两银子。这五十两,对他而言,简直如同镜花水月。
“哈哈哈!”旁边一个衣着华贵、手持折扇的富家公子哥儿大笑起来,用扇子指点着陆文轩,“我当是谁,原来是个穷酸秀才!怎么,你也想学人买画求姻缘?就你这副模样,怕是连五十两银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吧?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啃你的干粮,抄你的破书去吧!”
这公子哥儿陆文轩认得,是城中王员外的独子,平日里游手好闲,最爱欺压良善,讥讽寒士。周围几个他的随从也跟着哄笑起来,目光中充满了鄙夷。
陆文轩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平生最恨的,便是旁人因他贫穷而轻视于他。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那幅让他心驰神往的美人图前,受此大辱,更是让他难以忍受。
“你……你休要狗眼看人低!”陆文轩握紧了拳头,声音因愤怒而提高,“这画……这画是我先问价的!”
“你先问价又如何?”王公子嗤笑一声,满脸不屑,“银子呢?拿得出来吗?道长,这画本公子要了!五十两是吧?来人,取银子!”
他身后一个小厮立刻应声,便要掏钱袋。
“慢着!”陆文轩急声喝道,他看了一眼那幅《月下美人图》,画中女子的眼眸仿佛正凝视着他,带着一丝鼓励与期盼(或许只是他的错觉)。一股混着意气、痴迷与不甘的冲动,让他脱口而出:“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必定凑齐五十两银子,来请此画!”
王公子一愣,随即笑得更加猖狂:“三天?就凭你?好!本公子就等你三天!若是三天后你拿不出银子,又当如何?”
那道士眼中精光一闪,看向陆文轩:“这位公子,话已出口,驷马难追。你若三日后来,拿出五十两,此画归你。若拿不出……”他顿了顿,声音微沉,“便需在此东市,当众向贫道磕三个响头,承认你妄言欺人,如何?”
围观人群顿时起哄,有怂恿的,有看热闹的,更有不少人为陆文轩捏一把汗。这三个响头磕下去,读书人的脸面可就丢尽了,今后在这汴京城里,怕是难再抬头做人。
陆文轩此刻已是骑虎难下,他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好!一言为定!三日后的此时,此地,我陆文轩必带银两前来!”
说罢,他不再看那王公子讥诮的眼神和道士深邃的目光,深深望了那画中美人一眼,仿佛要将她的影像刻入心中,然后猛地转身,分开人群,几乎是踉跄着离开了东市。
回桃花村的路上,陆文轩初时还被一股热血撑着,走得飞快。但随着距离汴京渐远,那股冲动渐渐冷却,现实的冰冷如同初春的溪水,一点点浸透他的身心。
五十两银子!他去哪里弄这五十两银子?
偷?抢?他陆文轩虽然贫寒,但读的是圣贤书,做人的底线尚在。
借?他亲朋零落,仅有的几个故旧也多是清贫之士,谁能借他如此巨款?
沿途的桃花已近凋零,风吹过,残瓣飘落,更添几分凄凉。他望着自己那间越来越近的破旧瓦屋,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屋内家徒四壁,除了满架书籍,唯一值钱的可能就是那口父母留下的旧米缸了。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坐在那张吱嘎作响的旧木椅上,他双手抱头,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与懊悔之中。为了画中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一时意气,竟将自己逼到了如此绝境?三日之后,若真拿不出银子,难道真要当众磕头,受那奇耻大辱吗?
不!绝不!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一定有办法的!他必须弄到这笔钱!不仅仅是为了保住颜面,更为了那画中之人,那个让他一见之下便魂牵梦萦的“苏婉娘”。道士说,得画者,三日内有姻缘上门……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亮,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然而,希望的光芒越亮,照出的前路却越发显得逼仄与艰难。他究竟该如何,才能踏出这困局?
夜色渐深,油灯如豆。陆文轩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黑暗,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