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那袋沉甸甸、却又如同烙铁般烫手的五十两银子,陆文轩回到了他那间清冷的家。这一夜,他依旧未能安眠。与昨夜的焦虑绝望不同,今夜的他,心中充满了某种近乎狂热的期待与兴奋。他将那袋银子放在枕边,仿佛能透过布袋,感受到那幅《月下美人图》的召唤。
“苏婉娘……苏婉娘……”他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不断勾勒着画中人的绝世姿容,以及道士所说的“三日姻缘”。若能如愿,这五十两银子,这不得已的婚约,便都成了值得的代价。他甚至开始幻想,若那苏婉娘真的因画而来,他该如何向张员外解释?退婚?或许可以双倍奉还那五十两……不,只要能与画中佳人相伴,哪怕背负骂名,似乎也无所不惜了。
在这种纷乱而激动的思绪中,他终于捱到了天亮。
第三天,他起得比平日更早。仔细洗漱,换上干净的衣衫,将那五十两银钱贴身藏好,便匆匆出门,再次赶往汴京东市。今日的他,脚步轻快,与两日前那沉重蹒跚的模样判若两人。路旁的桃花似乎也顺眼了许多,连那拂面的微风,都带着甜香。
东市依旧喧闹。他径直走向记忆中的那个位置。果然,那道士依旧站在那里,手持拂尘,身旁立着一个画架,上面覆盖着白布。周围依旧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那王公子也赫然在列,正摇着折扇,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见陆文轩到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怀疑,也有等着看他出丑的。
王公子率先开口,语带讥讽:“哟,陆大秀才,你还真敢来啊?银子呢?可别是空手而来,准备磕头认输的吧?”
陆文轩此刻心中有了底气,并不理他,径直走到道士面前,拱了拱手:“道长,晚生如约而来。”
道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微微颔首:“公子守信。”
陆文轩不再多言,从怀中取出那个沉甸甸的布袋,当众打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锭。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低低的惊呼。五十两现银,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视觉冲击力是巨大的。
王公子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显然没料到这穷秀才真能拿出这么多钱。
陆文轩将银袋双手奉上:“请道长查验,五十两足银,分文不差。”
道士并未伸手去接,只是目光扫过那些银锭,又深深地看了陆文轩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似有怜悯,又似有叹息。他缓缓道:“银子无误。只是……公子,贫道最后多言一句,色之一字,如镜花水月,执念太过,恐生心魔。世间姻缘,自有天定,强求而来,未必是福啊。”
陆文轩此刻心心念念都是那幅画,哪里听得进这等劝诫,只当是道士故弄玄虚,或是交割前的例行话语。他急切地道:“多谢道长提醒,晚生心意已决。请将画交予晚生吧。”
道士见他执迷不悟,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言。他取下画架上覆盖的白布,那幅《月下美人图》再次展现在众人面前。月下佳人,风采依旧,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陆文轩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接过画轴,如同接过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将画轴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怕人抢去一般。
“痴儿,”道士看着他如获至宝的样子,低声吟诵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近处的陆文轩能隐约听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念执着,便是无边苦海啊……”
陆文轩微微一怔,但怀中美人的触感立刻驱散了那瞬间的异样感。他对着道士拱了拱手,又瞥了一眼面色铁青的王公子,心中涌起一股扬眉吐气的快意,随即转身,护着画轴,挤出了人群。
归家的路上,他感觉脚步从未如此轻快过,天空也从未如此湛蓝。他甚至觉得,路旁那些凋零的桃花,也别有一种凄艳的美。
回到家中,他立刻忙碌起来。先是仔仔细细地打扫了本就简陋的卧室,尤其将床头那面墙壁擦了又擦。然后,他郑重其事地将《月下美人图》悬挂在床头正中央的位置,后退几步,仔细端详。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恰好洒在画面上,给那月下的美人和梨花翠竹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画中女子在那光晕中,愈发显得栩栩如生,眼眸灵动,仿佛随时会从画中走出,与他说话。
陆文轩搬了把椅子,坐在画前,痴痴地望着,竟是看得呆了。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口渴,忘记了时间流逝,更忘记了与张员外那桩令他感到屈辱的婚约。他的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这幅画,和画中这个名为“苏婉娘”的完美幻影。
“婉娘……若你真能活过来,该多好……”他喃喃自语,伸出手,想要触摸那画中人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收回,生怕自己的凡俗之手,玷污了这圣洁的美丽。
他就这样对着画坐了一下午,直到夕阳西沉,屋内光线暗淡下来。他这才惊醒,连忙点燃油灯,让昏黄的灯光继续照亮画轴。
晚饭也只是草草热了几个冷硬的馒头就着咸菜下肚,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幅画。夜里,他躺在床上,侧着身子,依旧能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和跳动的灯焰,看到画中美人的轮廓。他感觉自己仿佛不是睡在冰冷的床榻上,而是置身于那画中的月下梨花园,与佳人相伴。
道士所说的“三日姻缘”,成了他此刻最大的精神支柱。他坚信,不出三日,必有如画中仙般的女子前来与他相会。至于张员外家的婚约……他潜意识里已经开始排斥,甚至幻想着或许能用苏婉娘带来的“好运”或“财势”去解决这个麻烦。
接下来的两天,陆文轩几乎足不出户。他不再去城里卖字画,田里的农活也抛在了脑后。每日里,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睡眠也极少),便是对着那幅《月下美人图》发呆、傻笑、自言自语。他时而对着画吟诗作对,仿佛画中人能欣赏他的文采;时而诉说自己的抱负与苦闷,仿佛画中人是他唯一的知音。
画中女子的形象,在他的臆想中愈发丰满、鲜活。他甚至开始脑补她的声音定然如黄莺出谷,她的性情定然温婉娴静,她的才学定然不输于他……他将所有对理想伴侣的幻想,都投射到了这个画中幻影之上。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之中,忽略了现实的危机。他忘记了那五十两银子的来源,忘记了张员外那双精明的眼睛,更忘记了那位即将过门、却被他刻意遗忘在脑后的未婚妻——张翠花。
他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奔向那虚幻的光明,却不知那光亮的背后,是足以焚身的烈焰。
而就在他对着画作想入非非,度日如年地等待着“三日姻缘”降临之际,一张针对他的,由真实谎言编织而成的大网,已经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