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忘川祠的骨砖缝隙渗下,滴在青石地面上,像亡魂的低语。
整座高塔死寂无声,唯有千盏长明灯幽幽燃烧——灰白如霜,灯油凝固成片片残影,像是被时间啃噬过的记忆碎屑。
李云飞站在香炉前,肩头青竹笛微震,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他没动,目光却一寸寸扫过那堆成小山的香灰——每一粒,都曾是一个名字,一段人生,一场不甘心的挣扎。
“烧名字?”他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刀锋划过冰面,“你们真当人死了,就该彻底没了?”
苏媚站在一盏灯前,指尖轻触灯壁。
刹那间,燃忆纱自她肩头无风自动,泛起妖冶红光。
灯中浮现出一幕画面:一间古旧祠堂,烛火摇曳,一名老者执笔蘸墨,将一个名字从族谱上狠狠划去。
幼年的她跪在蒲团上,眼睁睁看着“苏怜儿”三字被血线覆盖,耳边只有一句冰冷如铁的话:
“从此,你只是‘圣女’,不是‘女儿’。”
她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嵌进掌心。
“原来……我一直没有家。”她低声说着,眼眶微红,却忽然笑了,笑得凄艳如血莲盛开,“可笑的是,我还以为是我不配被爱。现在才懂——你们怕的,不是记得,是记得了也没人等。”
话音落下,她抬手一挥,燃忆纱卷起一阵赤焰,将那盏灯裹入其中。
火焰不灭,反而越燃越烈,仿佛要把那段被抹去的童年烧回人间。
李云飞默默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根压得有点扁的辣条,二话不说塞进灯下。
“那老子现在等。”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所有人心里激起涟漪。
林诗音握紧手中的定命柱,银白衣袂染了尘灰,脚步却未停。
她一步步走向祠后,柱身忽鸣,嗡声如钟,震得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后面……有东西。”她说,声音冷,心跳却不稳。
慕容雪紧跟其后,贴耳于墙,归心调琴弦自发轻颤,发出悲鸣般的余音。
“他们在说……”她闭目,嗓音发颤,“放我们回去……求求你,让我们回去……”
柳如烟咬破指尖,立命笔悬于半空,墨迹未落,已有血珠滴坠。
“这祠里,根本不是供奉亡者。”她声音沙哑,“是囚禁生魂。”
林诗音不再犹豫,定命柱高举,猛然劈向石门!
轰——!
石屑纷飞,尘浪冲天。
门后景象暴露在众人眼前:地宫深处,千名身穿清道袍的男女被铁链贯穿琵琶骨,锁在墙上,双眼空洞,宛如行尸。
他们手中仍握着香炉、笔册、铜铃,却早已失去神志,只剩机械般重复点灯、添油、焚名的动作。
而定命柱映出的真相,让所有人脊背发寒——
这些人,全都是曾经的“火种之主”候选人。
有的因失败被淘汰,有的因反抗被镇压,全都遭抹除记忆,沦为守灯人,在这忘川祠中永世轮回,替“清道司”焚烧他人姓名,自己却连名字都不再拥有。
“多可笑。”李云飞缓缓走向中央香炉,手中铁盒打开,里面是他在各个副本带回的信物:一片魔教红纱、一枚华山玉佩、一封唐宫密诏、还有一枚刻着“青竹”二字的残符。
他将所有东西倒进香炉。
“你们烧名字,老子烧规矩。”
心火自丹田升腾,顺着经脉奔涌至掌心,轰然灌入炉中!
刹那间,火焰由灰转赤,再化为炽金,熊熊燃起,竟不伤器物,只将香灰尽数托起。
那一撮撮灰烬中,浮起点点光粒,如同萤火,又似星尘,缓缓升腾,照亮整座高塔。
柳如烟深吸一口气,立命笔蘸血,在炉壁上疾书三字——
归心契。
笔落之时,天地骤静。
千盏长明灯同时一颤,灰白色的火焰竟开始泛出暖光。
那些原本麻木的守灯人,脖颈微微抽动,仿佛有什么沉睡的东西,正在苏醒。
李云飞望着升腾的光点,低声说道:“记不住的人,是因为没人愿意记住。但现在——”
他回头,目光掠过苏媚含泪的笑、林诗音紧绷的唇、慕容雪颤抖的手、柳如烟倔强的眼神。
“现在有人等了。”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卷动燃灰,拂过枯死的地基。
无人察觉,那株埋在塔底的青竹幼苗,根系再次搏动,比之前更有力了一分——
就像一颗沉睡千年的心,终于听见了召唤。
刹那,千名守灯人同时抬头,眼中燃起微火。
那一瞬,整座忘川祠仿佛从千年长夜中惊醒。
空洞的眼眶里浮起点点星芒,像是被风拂过的残烬重燃,又似沉湖底的灯火终于透出水面。
他们僵硬的脖颈缓缓转动,铁链叮当作响,目光齐齐落在李云飞身上——那个站在香炉前,把辣条塞进长明灯下、说“老子现在等”的混账浪子。
一名老者颤巍巍地抬起手,枯瘦如柴的手指在胸前摸索良久,终于掏出一片泛黄残页。
纸角焦黑,字迹斑驳,却依稀可辨一行小篆:“火种不灭,归心者生——苏青竹。”
林诗音瞳孔一缩。
“苏……青竹?!”她猛地回头看向李云飞肩头的青竹笛,那笛身此刻正微微震颤,仿佛与这残页遥相呼应。
“《火种录》……原来真有这本书。”柳如烟声音发紧,“清道司抹去了所有记载,可还是有人偷偷藏下了真相。”
老者嘴唇哆嗦着,几乎泣不成声:“我们……不是失败者……我们是被选中的人……只是……怕了……忘了……”
话音未落,林诗音已一步踏出,定命柱横扫而下,直劈锁住众人的铁链!
“咔嚓——”
一声脆响,第一道锁链应声而断!
紧接着,苏媚旋身起舞,燃忆纱如血瀑飞扬,赤焰缭绕间映照出无数记忆碎片——有少年执剑立誓守护苍生,有女子含泪焚毁家书投身任务,有老者跪拜祖坟后毅然走入祠门……
“你们没输!”她厉声喝道,“是他们偷走了你们的名字,让你们以为自己该死!”
慕容雪盘膝而坐,归心调自指尖流淌而出,琴音如雨,温柔覆盖每一寸阴冷角落。
那些原本浑噩麻木的灵魂,在这旋律中渐渐睁眼,颤抖,流泪。
李云飞静静站着,心火在体内奔涌,却不急着出手。
是“记得”,才能唤醒;是“愿意等”,才能回家。
他望着眼前这群曾被视为失败者的守灯人,忽然咧嘴一笑,嗓音沙哑却滚烫:
“想被记得的,留下;想走的——”
他顿了顿,抬手点燃最后一撮香灰,火焰冲天而起,照亮他眼角的一抹红。
“老子送你们回家。”
话音落下,午夜钟响。
铛——!
第一声,千盏长明灯齐齐爆燃,灰白火焰尽数转为赤金,如同朝阳初升,将整个高塔染成一片辉煌。
第二声,半数守灯人缓缓跪下,双手捧起熄灭已久的灯盏,眼中泪光与火光交映。
他们选择留下,成为新的守望者,不再为遗忘服务,而是为“记住”而战。
第三声,另一半人相视一笑,身影逐渐透明,化作点点流光,随风飘散,归于天地之间。
没有悲鸣,只有释然。
而就在这一刻——
现代都市,凌晨四点。
监控画面中,清道司总坛的地基突然龟裂,钢筋混凝土如纸片般崩开。
一株翠绿幼苗破土而出,根系蜿蜒缠上一块残碑,上面赫然刻着四个古字:归心堂·新址。
同一时间,海底深处,一座沉没千年的城楼缓缓升起,檐角铜铃随波轻晃,发出幽远回响,仿佛在回应那场跨越时空的钟声。
李云飞站在忘川祠最高处,望着东方渐亮的天际,嘴角扬起。
“下一站……”他低声喃喃,手指摩挲着青竹笛,“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