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午阳心里正琢磨着文安之那句“弄死叶应祯”的话茬儿,准备顺势做个狠厉样子吓唬吓唬人——
反正刀在自己手里,吓不死他。
就在这节骨眼上,人群外头猛地传来一声喊,声音不大,但穿透了嗡嗡的议论声:
“石兄弟!刀下留人!切莫冲动!”
石午阳动作一顿,抬眼望去。
只见人群像被无形的犁耙分开,
白文选穿着靛蓝绸衫大步流星,腰间玉带随着步伐叮当乱响,几个膀大腰圆、甲胄鲜明的亲兵紧随其后。
看这装束,恐怕白文选早就在这人群里了。
他径直走到石午阳面前,那王副千总立刻猫着腰,麻溜儿地退到了白文选身后,垂手站好,大气不敢出。
白文选没有看一眼那个喉咙里“嗬嗬”作响、脸憋得像猪肝的叶应祯。
他目光直接落在石午阳脸上,脸上堆起一层薄薄的笑,语气放得又低又软,姿态摆得十足:
“石兄弟,误会,都是误会!给哥哥我一个面子!叶应祯怎么说也是咱大明的自家兄弟,也是大西老营里滚出来的。他今日是猪油蒙了心,冒犯了兄弟你,哥哥我在这儿,替他给你赔个不是!你看,这事儿闹的……”
说着,他还对着石午阳微微拱了拱手。
白文选这么一服软,石午阳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儿松了大半。
他胳膊一直这么死死卡着叶应祯的脖子,又举着刀,早就又酸又麻,像灌了醋似的。
白文选亲自出面说软话,台阶递到脚边了,他心想正好借坡下驴。
这叶应祯再不是东西,终究是大西军的人,真弄死了,后患无穷。
他嘴巴刚张了条缝儿,还没出声呢,旁边一直看戏的文安之老头子,却把白眼一翻,捻着几根稀疏的胡子,故意拖长了调子,不阴不阳地嚷开了:
“哎……慢着!石小子,老夫我瞅着这姓叶的货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刚不是挺能耐吗?你动手,赶紧的,帮老夫弄死他!省得他日后再出来膈应人!”
石午阳忍不住斜眼瞥了文安之一眼。
这老家伙!这会儿倒是拱起火来了,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肚子里暗骂一句,到嘴边的话又被这老头给堵回去了,一时僵在那儿,有点尴尬。
白文选显然也深知这位老督师的古怪脾气,听了这明显抬杠的话,脸上那点假笑连抖都没抖一下,更别提生气了。
他直接转向文安之,又是深深一抱拳,语气更加诚恳,还带着点无奈:
“老督师!您老消消气!您这话可折煞末将了!您是知道的,这叶将军……他头上顶着秦王的差事,是派来盯着末将的。他今天要是真折在这儿,末将回去,实在是不好跟秦王殿下交代啊!您老高抬贵手……”
白文选姿态放得很低。
文安之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把头一扭,后脑勺对着白文选,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
石午阳一看老头这作态,心里更有谱了。
这老狐狸,嘴上喊打喊杀,其实根本不想真弄死叶应祯,就是嫌场面不够乱,故意添把柴。
得了,自己也得收场了。
他手上力道一松,放开了叶应祯的脖子。
那叶应祯立刻像破风箱一样剧烈地咳嗽起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但石午阳的刀尖可没离开,依然稳稳地抵在他心口那片冰冷的铁甲上,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对方别轻举妄动。
这动作,既是威慑,也是给白文选递过去的一个明确信号:我可以放人,但你也得给我个说法。
石午阳清了清嗓子,目光直视白文选,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
“白将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荆西护国军,虽然立志抗清,但向来是独个儿挑担子,自成一脉,不想跟秦王起什么龃龉。今天的事,是叶应祯带人围杀我们三个在先,我石午阳是逼不得已才把他按在这儿。今天放他一马,行!但丑话说前头,从今往后,在安龙府这一亩三分地,我的人,一根汗毛都不能少!再有下次……”
白文选一看石午阳态度松动,哪儿还敢犹豫?
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拍着胸脯保证,声音洪亮得像是要盖过叶应祯的咳嗽:
“石兄弟!这话见外了不是?你带着兄弟们来安龙府,那就是我白文选的贵客!你放心!只要我白某人还站在这儿喘气儿,从今往后,安龙城里,谁敢动你和你兄弟一根手指头,你只管提我脑袋去!我白文选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话算话!”
石午阳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也不再拖泥带水,手腕一翻,“唰”地一声,那柄闪着寒光的短刀干脆利落地插回了腰间的皮鞘里。
同时,他抓住叶应祯后脖领子,像丢一袋发臭的烂土豆似的,用力往前一搡:“白将军,我信你!”
叶应祯整个人被推得踉跄扑向白文选那边,白文选身后的亲兵眼疾手快,赶紧抢上两步,七手八脚地扶住了瘫软如泥的叶应祯。
叶应祯惊魂未定,瘫在亲兵怀里直喘粗气,看向石午阳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后怕。
这时,文安之那老顽童又开始了。
他像是觉得戏还没看够,故意板起脸,对着石午阳嚷嚷:“哎?就这么放了?这……这就完事儿啦?石小子你也太怂了!”
他声音提得老高,唯恐别人听不见。
石午阳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老头又在耍宝。
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直接顶了回去:“怎么着?文督师您老还有什么高招儿?不放他?那您是想连我石午阳也一块儿整死在这儿,好给您老助助兴?”
文安之被噎了一下,浑浊的老眼狡黠地眨了眨,嘴角抽了抽,终究是没再吭声,只是背着手,仰头看天,仿佛天上飘过那朵灰云特别有意思。
白文选见彻底稳住了局面,赶紧抱拳:“石兄弟识得大体!白某佩服!你放心,承诺的事儿,绝不含糊!”
说完,他一挥手,示意亲兵架起半死不活的叶应祯,“走!”
一行人簇拥着叶应祯,分开看热闹的人群,迅速消失在街角,留下地上一摊血渍。
围观的人群见没大热闹看了,也“嗡”的一声议论着散去。
石午阳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这才彻底放松下来,感觉后背都汗湿了。
他转头看到曹旺脸色苍白,肩膀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洇血,把半边粗布衣服都染红了,看着就疼。
“啧,挂彩了。”
石午阳皱皱眉,几步走到曹旺身边,小心地避开伤口拍了拍他另一侧肩膀,然后转头对还在“欣赏”天上云彩的文安之说:“文督师,劳您大驾,帮我把我这兄弟先弄回您那儿去?他这伤看着不轻,得赶紧找点金疮药糊上,再弄点干净的布条子裹裹,别给烂了。”
文安之这才收回目光,瞟了曹旺一眼,撇撇嘴:“行吧行吧,老夫那儿还有点上好的生肌散,算这小子有福气。不过石小子,你呢?这烂摊子刚拾掇完,你又要往哪儿野去?”
石午阳眼神沉静下来,望向城中某个方向,简短地说:“何府。我得去一趟何府。”
说完,也不等文安之再啰嗦,转身便大步流星地融入了尚未散尽的人流之中,陈大勇赶紧快步跟上。
背影很快消失在安龙府曲折的街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