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审知脸上的温和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他接过军报,仔细看着,手指在军报上轻轻敲击,片刻后,他冷哼一声,将军报递给陈褚和林谦。
“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安安稳稳地‘固本培元’啊。”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北方的广袤区域,眼神锐利如刀,“也好,正好用耶律剌葛的人头,来试试我们新整编的兵马,和鲁大匠新铸的火炮,锋利否!”
他转向郑珏,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郑公,看来你这弘文院山长,上任之初,就要目睹一场战火了。希望我军的‘奇技淫巧’,能护得这北地文脉,安然无恙。”
郑珏嘴唇动了动,看着眼前这位瞬间从辩论者切换为统帅的王爷,最终只是深深一揖,所有关于义理之争的言辞,在迫在眉睫的刀兵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王爷所走的这条路,固然与他理想中的“王道”相去甚远,但或许,真的是这个时代,华夏所能选择的,最现实、也最有力的一条生路。
“军情紧急,郑公可先至馆驿安歇,弘文院之事,待战事稍定再议不迟。”王审知对郑珏说完,便不再耽搁,对陈褚和林谦沉声道:“立刻召集张文礼、鲁震,以及各军主将,至正堂议事!快!”
片刻之后,节度使府正堂内,方才散去不久的武将们去而复返,只是脸上的轻松早已被肃杀所取代。张文礼甲胄未解,第一个赶到,眼神中燃烧着战意。鲁震也是气喘吁吁地跑来,身上还带着工坊里的烟火气。陈褚和林谦则分立王审知两侧,一个面色凝重,一个眼神冷冽。
王审知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将云州急报的内容通报给众将。
“耶律剌葛?这厮是耶律阿保机的亲弟弟,出了名的勇悍莽撞,但并非无谋之辈。”张文礼盯着地图上云州的位置,眉头紧锁,“他绕过居庸关,从北面突袭,此举颇为刁钻。云州城防尚可,但守军不足五千,且多为新附之军,面对两万契丹精骑,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王爷,末将愿即刻率本部兵马驰援云州!”一员河北籍的将领立刻出列请战。
“不可!”另一员将领反驳,“我军主力分散各地整训,仓促集结需要时间。且幽州至云州,路途不近,等我步卒赶到,恐怕云州早已易手!耶律剌葛此举,恐怕意在围点打援,逼我主力在野外与其决战!”
“那就眼睁睁看着云州陷落?”先前请战的将领急道。
堂内顿时争论起来,主要分成了立即驰援和谨慎行事两派。
王审知静静地听着,手指在地图上云州周围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云州东南方向,一个名为“桑干河”的河谷地带。
“都安静。”他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云州,必须救。但如何救,要有策略。”王审知的目光扫过众将,“耶律剌葛想围点打援,我们就将计就计,给他来个‘反客为主’!”
他指向桑干河谷地:“此地地势相对开阔,但两侧有丘陵,利于我军步炮协同布阵。耶律剌葛骑兵虽众,但劳师远袭,必然携带粮草不多,利在速战。我们偏不让他如愿。”
“张文礼!”王审知喝道。
“末将在!”张文礼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命你率‘雷火营’全部,并幽州镇戍骑兵八千,即刻轻装出发,星夜兼程,赶往云州!你的任务,不是与耶律剌葛决战,而是依托云州城,稳守营寨,利用火器远射优势,不断袭扰、迟滞契丹军!记住,以守为主,以耗为辅,务必拖住他至少五日!能不能做到?”
张文礼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王审知的意图:“王爷放心!末将定然让那耶律剌葛在云州城下寸步难行,欲进不能,欲退不甘!”
“好!”王审知点头,又看向鲁震,“鲁大匠!”
“俺在!”鲁震挺起胸膛。
“你天工院立刻将库存的、以及最新铸造完成的三十门‘长管破城炮’及所需弹药,全部调拨出来!组织最好的炮手和驮马,交由……”他的目光在众将中扫过,最终落在一名沉稳的中年将领身上,“交由张渠将军统领!张渠,你率两万步卒,护卫炮兵,携带足够半月之粮,沿官道稳步向桑干河谷地推进!沿途多派斥候,严防契丹游骑袭扰!我要你们在五日内,抵达河谷,构筑坚固炮兵阵地!”
张渠抱拳领命:“末将领命!”
“其余各军,由本王亲自统领,作为中军,随后跟进。”王审知最后看向林谦,“林指挥使,你的职方司要动起来。严密监视耶律阿保机主力的动向,同时,散布消息,就说本王因推行新政,与北地将领不和,军中动荡,驰援云州之军心不齐,行动迟缓。要让耶律剌葛相信,我们内部出了问题,让他产生轻敌冒进之心,将他引入桑干河谷地!”
“属下明白!”林谦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是要诱敌深入,然后利用火炮优势,在预设战场给予其毁灭性打击。
一套完整的作战方案清晰呈现,不再是简单的救援,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歼灭战。众将听得心潮澎湃,同时也对王审知在短时间内做出如此周密部署深感佩服。
“诸位,”王审知环视众人,语气沉肃,“此战,是我军光复幽云后的第一场大规模野战,对手是契丹名王,意义重大!不仅要胜,还要胜得漂亮!要打出我军的威风,打出新式战法的犀利!更要让耶律阿保机知道,他的任何挑衅,都将付出惨重代价!都清楚了吗?”
“清楚!”众将齐声怒吼,战意昂扬。
军令如山,节度使府立刻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传令兵手持令旗,策马奔向各军营寨;沉重的武库大门被轰然打开,一箱箱火药、铅弹被搬上马车;鲁震更是吼叫着冲回天工院,指挥着工匠和学徒们将那些沉重的火炮推出仓库,套上驮马……
幽州城内,刚刚因为大议而稍显平静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百姓们看着一队队盔明甲亮的士兵开出营门,看着那些被油布覆盖、却依然能看出庞大轮廓的神秘武器在驮马的牵引下隆隆驶过街道,既有对战争的恐惧,也有对王师能否再次取胜的期盼。
郑珏站在馆驿的窗前,望着窗外肃杀的军事调动,听着那远去的战鼓和号角声,久久无言。他原本打算次日便向王审知辞行,返回福建,但此刻,他的脚步却有些迈不动了。他固然不喜兵戈,更厌恶那些“奇技淫巧”的杀伐之器,但他同样明白,云州若失,则幽云震动,他刚刚答应执掌的弘文院,恐怕连开张的机会都没有。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是忧虑,是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个离经叛道的王爷能否再次创造奇迹的好奇。
他缓缓坐回案前,铺开纸笔,却半晌未能落下一个字。最终,他长叹一声,将笔搁下。这场他原本极力反对的、依靠“利器”的战争,其结果,似乎将直接关系到他一直坚守的“道”,能否在这北地找到一方存身之所。他决定,暂时留下,等一个结果。
就在幽州大军紧张调动之际,远在数百里外的云州城下,已是烽烟四起。耶律剌葛率领的两万契丹精骑,如同狂风般席卷而来,将云州城团团围住。城头上,守军依托着并不算特别坚固的工事,用弓箭、滚木礌石进行着顽强的抵抗,但契丹骑兵的箭矢如同飞蝗般落下,不断有守军中箭倒地,形势岌岌可危。
耶律剌葛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望着眼前这座在他看来唾手可得的城池,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他得到了来自南面的一些模糊消息,似乎那个可怕的王审知内部出了问题,这让他更加坚信,这次突袭,必将成功!他甚至已经开始幻想,攻破云州,携大胜之威,再次搅动这刚刚平静下来的北地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