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春,京城城郊大觉寺,被锦衣卫和顺天府围得水泄不通,斧钺劈裂朱漆的寺门。
朱厚照扒着陈兴的肩头,从树后探出半个脑袋,黑眼珠滴溜溜转。
“好家伙,这阵仗比宫里演武还热闹!”他压低声音嘀咕,手攥着树枝晃悠。
眼看着官兵冲进寺内,前殿很快传来器物碰撞声和僧人的惊叫,顿时来了兴致。
拽着陈兴的衣袖就往寺里溜,“走,咱们去瞧瞧这些和尚是不是真像传闻里那样藏了宝贝!”
王守仁想拦,却被陈兴使了个眼色按住,朱厚照素来活泼,不让他亲眼见见,怕是不会罢休。
寺内早已乱作一团。前殿里,方丈智空那肥硕的身子被官兵按在地上,绫罗僧袍被扯得歪歪斜斜。
赤金佛珠滚了一地,与搜出的金银元宝撞出清脆声响。
地窖里的美酒腊肉、库房里的绫罗绸缎被源源不断地搬出来。
连禅房内间藏着的涂脂抹粉的女子都被揪了出来,吓得瑟瑟发抖。
朱厚照看得眉飞色舞,踮着脚尖拍手:“这胖和尚真会享受!比我东宫的点心还多!”
可转到西北角的破寮房时,他脸上的笑容却倏地收住了。
几名官兵正准备闯进寮房搜查,里面的了尘老僧师徒三人已默默起身,双手合十站在原地。
他们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僧袍,身形瘦削,寮房里空荡荡的。
只有一张木板床、几本卷边的佛经和一小袋糙米,连个像样的物件都没有。
“住手!”朱厚照突然跳了出来,叉着腰挡在寮房门前,身板挺得笔直,掐着嗓子装成成人腔调。
看起来就像个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公子。
“小娃娃别捣乱!奉圣旨查抄私建寺庙,所有僧人都要核查!”领头的校尉挥手想把他拨开。
“核查?”朱厚照眼珠子一转,故意往校尉面前凑了凑:
“你们查抄那些肥和尚我不管,可这几位师父穿得比乞丐还破,屋里连块银子都没有,能藏什么罪证?”
他指着了尘老僧粗糙的双手,“你看他们的手,都是种地的老茧,哪像那些脑满肠肥的坏和尚!”
校尉被他问得一怔,刚想发作,朱厚照又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戏耍:
“我看你们是想趁机抢东西吧?告诉你们,我爹是京城最大的盐商,认识你们顺天府尹!”
“要是敢冤枉好人,我让我爹参你们一本,扒了你们的官服!”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踢了踢身边的小石子,故意摆出嚣张跋扈的样子。
陈兴和王守仁站在不远处,忍着笑假装看热闹,暗中留意着局势。
官兵们面面相觑,京城权贵多如牛毛,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不明身份的公子哥。
校尉上下打量着朱厚照,见他虽年幼,却眼神灵动、气势不凡。
身后的两个随从(陈兴、王守仁)也气度沉稳,顿时有些犹豫,搜查的动作慢了下来。
“小公子有所不知,这大觉寺是私建违规,所有僧人都要带回衙门问话,并非针对谁。”校尉耐着性子解释。
“问话就问话,凭什么翻人家的东西?”朱厚照梗着脖子,突然伸手拉住了尘老僧的衣袖。
“师父,你们跟他们走,我跟你们一起去!要是敢为难你们,我就哭给顺天府尹看,让他打这些人的板子!”
这孩子气的威胁,反倒让官兵们没了脾气。了尘老僧合十躬身,低声道:
“多谢小公子仗义,贫僧师徒行得正坐得端,不怕核查。”
朱厚照见官兵们迟疑不前,心里暗暗得意,又故意提高声音: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查那些肥和尚啊!搜出的金银多,你们的功劳也大!”
“要是在这里欺负穷师父,传出去丢的可是朝廷的脸!”
校尉被他说得无地自容,又怕真得罪了权贵,只好挥挥手:
“行了,先把这几位师父带到前殿等候,不许无礼!”
说完,便带着手下匆匆往前殿去了,临走时还忍不住回头瞪了朱厚照一眼。
却见这小公子正对着他做鬼脸,气得牙根发痒又无可奈何。
等官兵走远,朱厚照立刻收起鬼脸,凑近了尘老僧,小声道:
“师父,你们别怕,有我在呢!”他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掏出一把从宫里带出来的糖块,塞进老僧手里。
“这个给你们,路上吃!”
了尘老僧看着手中的糖块,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眼神清澈、带着几分淘气的少年,眼中满是感激:
“多谢小公子,贫僧心领了。”
陈兴走上前,笑着揉了揉朱厚照的头:“殿下,玩完了?”
朱厚照吐了吐舌头,拉着陈兴的手道,“陈先生,咱们现在就去找父皇!”
“告诉他,那些坏和尚该抓,可了尘师父他们是好人,不能让他们受牵连!”
他转头对了尘老僧挥挥手:“师父,我去给你们求情!等事情解决了,我再来看你,还想听你讲佛法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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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起因是洪武爷定下的三万七千余名僧道定额,已膨胀成五十余万的庞然大物。
十倍有余的疯长,换来铺天盖地的游食之徒。
那些披着僧袍道袍的奸佞,不耕一寸田,不织一缕布,却耗费着国库三百六十余万石粮食。
是京城一年的岁用总量,是数万军民的口粮!有私自剃度的,白日乞食、夜间劫掠。
有妖僧勾结宦官,强迁民宅建寺,耗费白银数十万两,使劳役致死,百姓怨声载道,直呼其为“冤魂寺”。
有官员跟风侵占良田千顷,寺观鎏金覆瓦、极尽奢华,囤粮放贷,百姓无地可耕、流离失所,
朱佑樘下严旨:拆私建、罢冗余、革封号,誓要将这泛滥的宗教风气拉回正轨。
京城内外,斧凿之声此起彼伏,小庙道观在烟尘中坍塌,僧道身影四散。
这些乱象,朱厚照有所耳闻。他嗤笑那些借着宗教名头作恶的妖僧方士。
可也有像宫中这样来自西域的苦行僧,每日只吃一餐粗米、喝一瓢清水,对着佛像诵经到深夜,从不攀附权贵;
像城郊慈云庵的番僧答巴坚赞,那样的“真和尚”。
身着补丁僧袍,亲自耕种庵后薄田,接济附近贫苦百姓,教梵文、讲“善有善报”,劝人向善、体恤民生。
乾清宫内,朱佑樘正翻看整顿奏报,见朱厚照闯进来,不禁放下奏折:“太子何事慌张?”
“父皇,儿臣是来求情的!”朱厚照挺直身板,语速飞快却条理分明。
“儿臣知道有作乱的妖僧,可也有真修行的师父!他们自己种地、接济百姓,懂善念,从没做过半件坏事!”
“父皇整顿宗教,是为了不让坏人借着佛法作恶,可不能让好和尚受牵连!”
“不然百姓该说了,陛下只知禁绝,不分善恶,以后谁还敢真心向善?”
“儿臣恳请父皇,惩治妖僧,遣散多余的人,给真正的修行者一条路!”
朱佑樘闻言一怔。他没想到儿子信佛,却有这般清醒的认知。
想起朱厚照平日虽顽劣,却从未偏袒作恶之人,他沉吟片刻,看向一旁的李东阳。
李东阳顺势进言:“陛下,太子所言极是。整顿的本意是‘斥异端、存正信’。”
“无劣迹的真修行者,若能合规整改,既符合新政,又彰显陛下宽仁,实为两全。”
朱佑樘终是点了头:“准奏。遣散无度牒僧众,保留修行端正者;入籍僧录司,不得干预俗事。”
“谢父皇!”朱厚照大喜过望,咧嘴一笑,转身就往外跑。
出宫后,他直奔了尘处。官兵见太子仪驾,纷纷停手。
了尘和尚身着补丁僧袍,忙上前相迎,双手合十:“多谢太子殿下。”
“师父不必谢!”朱厚照摆摆手,得意道,“那些坏和尚该罚,可你是好和尚,自然要保住!”
陈兴与王守仁站在不远处,看着太子蹦蹦跳跳地跟着了尘看庄稼,相视而笑。
王守仁轻声道:“太子虽顽,却有一颗明辨是非的心,难能可贵。”
陈兴点头:“他信佛,信的是‘善’,而非‘佛’本身。这般清醒,或许能让他日后少走许多弯路。”
朱厚照没听见他们的议论,只想学梵文的“善恶”二字,题在唐伯虎画的《太子巡猎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