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林墨再次踏入了水木大学。校园里的梧桐叶落了大半,小道显得有些寂寥。他熟门熟路地来到汽车楼的木工工作室。
钱研究员见到林墨,脸上立刻露出笑容,但笑容里带着几分关切和惋惜:“小林?快进来!”
工作室里依旧堆满了图纸和模型,但气氛比以往冷清了些。钱研究员给林墨倒了杯水,两人在堆满资料的茶几旁坐下。
“小林,你的事情,我听说了些。” 钱研究员开门见山,眉头微蹙。
“简直是胡闹!你的能力、你对项目的贡献,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什么设计思想问题?纯粹是借口!我已经跟院里有关领导汇报了你的情况,正在争取以研究院需要的名义,把你重新调回来参与项目!不能因为些莫须有的东西,就浪费你这样的人才!”
钱研究员的语气有些激动,透着真诚的愤慨和不平。他是真心欣赏林墨在结构推演和精密模型制作方面的才华,觉得这样的遭遇太不公平。
林墨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度,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而坚定:“钱研究员,谢谢您。真”
他抬起眼,目光坦诚地看着钱研究员:“不过,关于调回项目的事情……请您暂时不必再费心了。”
“为什么?” 钱研究员不解,“你是担心那边再使绊子?有研究院出面,情况不一样!”
林墨摇了摇头:“不是担心这个。是我自己,已经报考了八级工。” 他顿了顿,看着钱研究员有些愕然的表情,继续解释道。
“技术工人等级考核有规定,干部编制不能参与评定。我现在是工人身份,正好符合条件。八级工……是我一直想攀登的一个台阶。我想先静下心来,把这个目标完成了。”
钱研究员愣住了,他仔细打量着林墨。年轻人脸上没有消沉,没有怨怼,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和清晰的目标感。
“八级工……” 钱研究员喃喃重复了一遍,脸上的惋惜渐渐被一种新的理解和赞赏取代。他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又笑了起来,“也行,目标明确!我懂了。”
他用力拍了拍林墨的肩膀:“八级工!可是工匠的顶峰!你有这个志向,有这个本事,那就去考!好好准备!项目这边……等你考完了,咱们再说!”
“谢谢钱研究员支持。” 林墨也笑了。
离开汽车楼,林墨没有立刻离开水木园。校园里比以往安静了许多,路上行色匆匆的师生,脸上似乎也少了些往日的从容,多了几分凝重和压抑。
他放缓了脚步,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建筑。一些曾经张贴着学术海报或通知的布告栏,如今被覆盖上了新的内容。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包括梁先生,出现在一些“讨论会”或“学习班”的通知上,用词谨慎,却隐隐透着不寻常的气息。
林墨的心微微下沉。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如同这越来越冷的天气。他想起了藏书阁里那位清癯的老人,想起了张维翰教授办公室里永远堆积如山的图纸和书籍。
犹豫片刻,林墨没有走向藏书阁或张教授的办公室。他转入一条僻静的小路,绕过几栋老建筑,来到一片竹林掩映的教工宿舍区附近。
他利用黄昏的光线、建筑物的阴影、以及他对这片区域的熟悉,悄然靠近梁先生的房子。
院内,梁先生正坐在一把旧藤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他面前的小石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但他并没有看,只是望着角落里一丛在寒风中瑟瑟的残菊出神。
老人比上次见时更显清瘦,侧脸在暮色中如同刀削石刻,但脊背依旧习惯性地挺直。林夫人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轻声劝说着什么。梁先生摆了摆手,接过药碗,慢慢地喝着。院子里没有外人,只有暮色、寒风,和一种沉重的寂静。
林墨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院内的每一个细节。柴火堆得整齐,屋檐下挂着风干的玉米和辣椒,窗玻璃擦得干净。生活物资看起来并无短缺,甚至比许多普通人家还要齐整些。
老人身上的衣服虽然旧,但整洁。他重点观察了梁先生的精神状态——眼神有些黯淡,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思和疲惫,但并没有恐惧或惶然,更多的是一种沉寂的的坦然,以及望向书籍时一闪而过的、难以割舍的痛惜。
停留了约莫十分钟,林墨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接着,他以类似的方式,接近了张维翰教授居住的筒子楼。他利用楼道的阴影和人们下班回家时的短暂嘈杂,如同一道模糊的影子,快速掠过。
在张教授家那扇贴着旧年画的房门外,他停留了更短的时间。门内传来张教授有些沙哑但依旧清晰的咳嗽声,以及他与家人平淡的对话,似乎在讨论晚饭吃什么。
门口放着两棵白菜和几颗土豆,是常见的冬储菜。一切听起来,也只是寻常百姓家的日常,带着几分压抑的平静,但并无激烈的冲突或明显的窘迫。
林墨没有再停留,迅速离开了教工宿舍区。当他重新出现在那条僻静小路上,融入稀疏的路灯光晕中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
他缓步向校外走去。寒风穿透他单薄的工装,他却似乎感觉不到冷。
亲眼所见,证实了他的判断。像梁先生、张教授这样的学术泰斗,已然被推到了风口,精神上的压力与屈辱可想而知。但在物质生活上,至少眼下,似乎还未到极端困顿的地步。
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也或许是某种更大的风暴来临前,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这不是个人恩怨,不是简单的误会。这是一股正在逐渐加速、裹挟一切的洪流。个人的力量,在这样的洪流面前,渺小如尘埃。明面上的对抗、声援,不仅徒劳无功,反而可能引火烧身,加速某些他不愿看到的后果。
他能做的,太有限了。而在自身层面,唯有更快地强大起来,将技艺磨炼到足以安身立命、甚至在未来可能提供一丝庇护的境地。八级工,不仅仅是一个称号,更是他在这个变幻莫测的时代里,能够握在手中的一块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