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军离开后,林墨的生活重心重新回到了工厂和木工技艺上,开始准备那场属于匠人的较量。他依旧在二分厂的工位上与沉重的木材和咆哮的机器为伍。副厂长的光环褪去,七级工林墨的身影在车间里似乎更踏实,也更纯粹了。
他在工位旁边的小房间,总是自然而然地成为工人探讨技术的集合点。下班后,或者午休时间,这里总会聚集起一些人。
人数比准备工级考核的时候少了一些,那些心思活络、害怕被“前副厂长”牵连的工人,选择了观望或私下练习。但留下来的人,也有不少。
王小柱时不时就会从三分厂过来,过来看看师父,也会到这里津津有味地听。还有几位原来在一厂的工人、一直佩服林墨手艺和为人、如今更觉得他“受委屈”的老师傅和中青年技工,也成了这里的常客。
对于这些在自己“落魄”时依然愿意靠近的人,林墨讲得更加毫无保留。他不仅仅讲解考核相关的技巧,更开始系统性地分享自己对于不同木材脾性的理解、对于传统榫卯结构与现代力学结合的心得、对于工具使用和保养的独门诀窍。
“张师傅,你看这个‘楔钉榫’的斜度,”林墨拿起一个自己做的榫卯模型,指着榫头与卯眼的角度。
“以前老师傅总说‘凭感觉’,感觉是什么呢?是木材的弹性模量、含水率变化导致的收缩率、还有使用中主要受力的方向,共同决定了这个‘黄金角度’。我测过一些老家具的数据,结合材料力学公式反推,大概在这个范围……”
他随手在旁边的木屑上画出简易的受力分析图。
那位姓张的六级老师傅凑近了看,眼睛发亮:“怪不得!我以前仿过一个明式夹头榫画案,总觉得我做的这个楔子打进去要么太紧容易裂,要么有点松,原来差在这点儿角度和受力分析上!
林墨笑笑:“手艺想要传承发展。大家明白了原理,才能举一反三,做得更好。”
这样的氛围下,这个小角落的技术交流反而更加深入、高效。
林墨私下里也多了两位特殊的“访客”——孙师傅和钱师傅。这两位都是总厂里资深的七级木工,年纪都在五十上下,性格沉稳,手艺精湛,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都曾参加过八级工的考核,虽然最终未能通过,但亲身经历过那场严苛的“大考”。这是林墨请陈枋安特意帮忙请过来的。
孙师傅开口,语气平和,带着匠人间特有的直接,“我俩听陈厂长你在准备考八级。当年我们都去试过,栽了。有些情况,或许能跟你说说。”
林墨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请两人到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态度恭敬:“孙师傅,钱师傅,您二位愿意指点,我求之不得。”
钱师傅摆摆手:“指点谈不上。八级工的考核,不光考手上功夫,那是基础。更考‘心功’,考应变,考眼界。” 他回忆道。
“我那会儿,第一关‘辨料识性’,给的不是寻常木料,是一块处理过、做了旧、甚至混合了其他材质的‘谜题料’,要在规定时间内,说出它的主要树种、产地大概、干燥处理可能的手法,甚至预估它的受力特点。考的是你对木材本质的理解,不是死记硬背。”
孙师傅接口:“‘独立制器’环节,图纸只给关键三视图和主要尺寸,细节榫卯、线脚处理方式要你自己根据器物类型和材料特性设计,并且要现场阐述设计理由。”
“评委里不光有老师傅,还有美院的教授,会问你为什么用这个线脚而不是那个,为什么榫卯用这种结构,有没有考虑使用场景和受力变化。要求的是‘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修复古旧’就更难了。” 钱师傅叹了口气,“给的残件往往故意缺了关键部分,或者有隐蔽的损伤。不仅要求修复如旧,手法要对路,更要求你在不破坏原件的前提下,做出修复方案,包括用什么料、怎么处理新料才能匹配旧料的老化状态、补配部分的形制依据是什么……考的是综合素养和文物修复的理念。”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八级工考核的艰难与玄妙之处娓娓道来。没有具体题目的泄露,但那严谨到近乎苛刻的流程、对匠人全面素养的极致要求,已经清晰地勾勒出来。
林墨听得极其认真,心中却越发安定。这些要求,恰恰是他一直在准备和钻研的。辨料识性?他接触过的珍贵木材、研究过的材料特性,远超常人。
独立设计?他融合各派、自成风格的探索,早已超越了按图索骥的层次。《鲁班经》中对传统工艺和“修旧如旧”的理念有深刻理解。
“谢谢两位师傅。” 林墨真诚道谢,“听您二位这么一说,我心里更有底了。考核的路径清楚了,剩下的,就是把手上的活儿磨炼到极致,把心里的‘理’弄得更通透。”
孙师傅和钱师傅看着林墨沉静而自信的眼神,相视一笑。孙师傅拍拍林墨的肩膀:“林工,我们俩虽然没考上,但以你展现出的手艺和脑子里装的东西,八级工……你没问题。好好准备,给咱们总厂争口气!”
“一定尽力。” 林墨重重点头。
送走两位老师傅,车间里已空无一人,只有一盏节能灯散发着清冷的光。林墨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手指拂过台面上那些陪伴他多年的工具——刨子、凿子、锯子、角尺……每一件都光滑趁手,映射着岁月和汗水。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的四九城,秋意已深,金黄的银杏叶在料峭的风中打着旋儿落下。四九城积极总厂外面家具情况的战报,传回了四九城家具总厂。
王厂长办公室里的气氛却有些奇异。电报上的数字清晰得刺眼:本届广交会,四九城家具总厂签订的出口订单总额,再次突破千万美元大关!旁边是今年香江华联公司的销售情况的汇总
然而,这份辉煌的成绩单背后,是清晰的分野。订单的绝对主力,依旧是林墨主导设计、早已在市场打下坚实口碑的“逸云”、“磐石”系列,以及二分厂稳定输出的“方寸·山水”系列。
甚至陈敏在风波中顶住压力、于春季广交会推出的“青山”系列,此番也表现稳健,赢得了相当一部分青睐简约现代风格客商的订单,成为新的增长点。
真正让王厂长眉头深锁的,是随电报附上的一份香江华联公司的市场反馈简报。简报措辞委婉,但意思明确:由李工主导设计、作为一分厂新拳头产品推出的、充满“民族化”与“革命化”视觉符号的“红星”系列,在香江试销点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冷遇。”
“市场反馈普遍认为其“设计语言过于直白”、“符号堆砌令人费解”、“与当地居家环境及国际审美潮流格格不入”。订货量寥寥,远未达到预期。
“老王,你看这事弄的……” 聂副厂长坐在对面,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老李那边,可是铆足了劲,上面……也有些领导是点了头的。这下怎么交代?”
王厂长将电报和简报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他走到窗前,望着厂区里依旧繁忙的景象,声音低沉:“交代?市场就是最好的交代。外汇是真金白银,客商是用订单投票。老李的心思……我明白,想紧跟形势,做出‘正确’的东西。”
“可外贸不是搞宣传,客商买的是家具,是美感,是实用,是放在家里不突兀的东西。在我们自己看来或许有意义的东西,可对外面的人来说,可能就是一堆看不懂的图案。”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起来:“‘青山’系列为什么能成?因为陈敏那孩子,在林墨的点拨下,懂得把‘意’化在‘形’里,把时代要求融在流畅的线条和实用的结构里,而不是生硬地贴标签!这才是高明的设计!。”
“那现在怎么办?” 聂副厂长问,“‘红星’系列还继续生产吗?一分厂那边可等着订单下料呢。”
“先压一压产量,以销定产,不能造成积压。” 王厂长果断道。
“同时,让设计科,抓紧时间,再深化、拓展一个更成熟的、面向国际的新中式系列方案。这次广交会的订单,足够我们吃到明年年中,但不能躺在功劳簿上。真正的挑战,永远是下一个。”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情绪:“至于林墨……这次订单再次证明了他的眼光和价值。” 他没说下去,但聂副厂长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消息像长了翅膀,在总厂里悄然流传。设计科的气氛愈发微妙。李工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大半天,出来时脸色有些灰败,但腰杆依旧挺着,面对科里同事投来的各种目光,他推了推眼镜,语气竭力保持平静。
“市场有起伏,很正常。‘红星’系列体现了我们的精神风貌,是一次有价值的尝试。总结经验,下次会更好。”
但这话,在实实在在的订单数据和“青山”系列的成功面前,显得有些苍白。陈敏作为科长,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得意,反而在处理日常工作时更加严谨、低调。
只是在一次小组讨论后,她走到李工身边,轻声说了句:“李工,香江那边的反馈我看了。有些关于符号运用的尺度问题,我们或许可以一起再研究一下,看看如何更好地平衡。”
李工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女科长,在用她的方式,给他台阶下。
林墨是在车间里,从特意跑来找他的一个工人口中,得知广交会大捷和“红星”系列遇冷的消息的。他正打磨一个复杂的榫卯构件,砂纸摩擦的声音规律而沉稳。
“林工,您听说了吗?咱们厂订单又破千万了!还是您那些老设计挑大梁!” 刘志军难掩兴奋,压低声音,“还有,李工那个新系列,在香江卖不动!真是……唉。”
林墨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直到将那个榫头每一个面都打磨得光滑如镜,才放下砂纸,拿起构件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嗯,知道了。” 他的反应平淡得让对方有些意外。
“林工,您……就不觉得……” 那位工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心里的感受,是痛快?还是惋惜?
林墨将构件小心放好,这才看向他,目光清澈:“市场认可的是产品本身的价值,是设计、工艺、质量的综合体现。过去的成绩,只代表过去。”
“李工的设计遇挫,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是思路和市场需求出现了偏差。做我们这行的,无论是设计还是做工,都得把心思沉在东西本身,少想那些虚的。你也是,把手上的技术吃透,把工件好,比关心这些强。”
他怔了怔,看着林墨沉静无波的脸,忽然觉得车间里机器的喧嚣仿佛都远了。他重重点头:“我明白了,林工。”
林墨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说。他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广交会的成功,印证了他一贯坚持的设计理念;而“红星”系列的挫折,更让他确信,无论外界风向如何变化,真正能穿越时间的,永远是那些凝结了智慧、美与实用性的匠心之作。他现在的战场,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