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刚到,天边最后一颗星偏了位置。
我站在坡上,听见风里传来铁器咬合的声音。那是连弩上弦的动静,三百支箭同时拉满,齿轮卡进槽里的声音不会错。
王铎带人埋伏在左翼,我没让他点火把。黑夜里一点光都会暴露位置,但我知道他就在那儿,靠着手底下的兵用呼吸打暗号。
谢琬躺了半个时辰,刚醒就抓起她的短弩往外走。我拦了一下,她甩开我的手,说你再挡我就射你。
我没拦第二次。
箭雨来得很快,从高坡另一侧齐射而出,划出一道弧线直扑我们主阵所在。火油引信在空中烧着,像一串红蛇往下扑。
我打开折扇。
扇骨撞上第一波箭矢时发出响声,像是铜片敲铁锅。箭头偏了方向,砸在地上插成一片。第二批紧跟着过来,又被弹开。连续三轮,全都落空。
谢琬站在我旁边,盯着那些掉在地上的箭。
“你怎么知道会这样?”她问。
“不是我知道。”我说,“是他们不知道。”
我把扇子翻过来,露出背面刻的一行小字。那是上次改机关图时留下的修正参数,只有我自己认得。沈无咎偷的是旧版图纸,少了一组数字。他以为能照搬,其实早就错了。
远处山坡突然炸了一声。
火光冲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一个黑影从残骸里跳出来。那人身形僵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机关。齿轮断了两根,动力轴反卷,连弩主体正在冒烟。
“缺了三个数。”我说,“差之毫厘,毁于一旦。”
那人抬头看向我们这边。即使隔这么远,我也能看出他在笑。
沈无咎。
他站在废墟边上,手里还抱着那台破掉的连弩,像抱着快死的孩子。风吹起他的衣角,额前那道疤露了出来。
我没动。谢琬也没动。
但她抬起了手里的弩。
箭射出去的时候没人说话。那支箭擦过沈无咎的脸,在他身后石壁上钉住,把他外袍的一角牢牢钉在岩缝里。
他没去扯。
“裴仲渊给了你什么?”谢琬开口,“让你替北狄做事,还帮他们改装备标记?”
沈无咎看着她,嘴角慢慢往上提。“你以为你是审问的人?”
“我是。”她说,“因为你现在走不了。”
他低头看了看被钉住的衣服,又抬头看我。“楚昭,你改了图。”
“对。”我说,“我还让王铎在坡下埋了震动桩。你一启动机关,信号就传过去了。你的系统承受不了双频干扰,崩得比我想的还快。”
他冷笑一声。“所以你是等我犯错。”
“不是等。”我说,“是你一定会犯。你不信人,只信机器。可机器听的是数据,而数据——”我晃了晃手里的扇子,“是我写的。”
他眼神变了。
下一秒,王铎带着人从侧翼杀出。脚步声整齐,刀已出鞘。他们分成两路,一路封住退路,一路架起盾墙防备残余火力。
沈无咎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一块碎裂的齿轮,脚下一滑。
他稳住身子,却没有再逃。
“你们抓不到证据。”他说,“没有文书,没有交易记录。我为北狄做事,但他们付的是真金白银。你拿什么定罪?”
“我不需要定罪。”谢琬往前走了一步,“我要的是你说出来。是谁联系你进裴党的?萧景珩?还是裴仲渊亲自上门求你帮忙?”
他不答。
我走到谢琬身边,低声说:“他不会说。”
“那就打断他的腿。”她说,“看他能不能闭嘴。”
沈无咎笑了。“你可以打,可以关,甚至可以杀我。但我告诉你,你们查到最后,只会发现一件事——”
“什么?”她问。
“你们以为我在为别人做事。”他盯着我,“其实我是在为自己报仇。”
“报什么仇?”
“二十年前,有个质子被扔在汉宫门口,没人管,没人问。他每天扫院子,背书,装乖孙子,就为了活命。后来他学会了造机关,造毒药,造能让万人哭的武器。”他顿了一下,“那个人就是我。”
谢琬握紧了弩柄。“所以你就帮外敌打自己人?”
“我没有打自己人。”他说,“我打的是当年不要我的地方。你们口中的家国大义,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场笑话。”
王铎带人围上来,离他还有十步时停下。
“沈无咎。”我开口,“你机关坏了,人被困了。你现在唯一能选的,是死之前说多少。”
他转头看我。“你很聪明。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会选这个位置设伏?”
我没答。
他笑了笑,伸手摸向腰后。
王铎立刻喊:“小心!”
我没让士兵上前。
因为他拔出来的不是武器。
是一张纸。
泛黄的纸页,边角烧焦,上面写着一行字。他没展开,只是举起来给我们看。
“认识这个吗?”他问。
我眯眼看了两秒。
那是皇陵机关总图的残片,右下角盖着内务监的印。这种图纸一共只有三份,一份存宫中,一份交工部,最后一份——
在我手里。
“你哪来的?”我问。
“有人给的。”他说,“就在三天前,放在我帐篷里。没有署名,没有留言,只有这张图和一句话。”
“什么话?”
他念出来:“‘修好它,然后毁掉楚昭。’”
谢琬皱眉。“谁会给你这种东西?”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知道一件事。这张图上有新的标记,是你没画过的。说明除了你之外,还有人在改机关设计。”
我盯着那张纸。
不是伪造的。纸张年份、墨迹深浅、印章位置都对得上。唯一的可能是——有人复制了我的修改版本,并且继续做了调整。
“你怀疑内部有内鬼?”王铎问。
“不是怀疑。”我说,“是已经动手了。”
我回头看向营地方向。那里灯火未熄,守夜的士兵来回走动。我们的粮车停在东谷路边,按计划留下了四袋蚀仓粉作为诱饵。
但现在看来,敌人比我们想的更快一步。
沈无咎把纸塞回怀里。“我可以告诉你更多信息。但有个条件。”
“你说。”谢琬说。
“让我见一个人。”他说,“一个不该活着的人。”
“谁?”
他看着我。“你见过她。在皇寺的地库里,那个穿灰袍的女人。她没死,是不是?”
我心跳慢了一拍。
那个女人确实存在。三个月前我们在皇寺搜查密道时遇到过她,当时她递给我一块玉牌就消失了。后来查不到身份,我以为是流民混进去的。
原来他知道。
“你跟她是什么关系?”我问。
“她是我的老师。”他说,“也是第一个教我造机关的人。”
谢琬看向我。“你要见她?”
我没回答。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王铎挥手示意手下戒备。
来的是我派出去盯梢东谷的探子。他骑马冲到坡下,翻身落地,跑上来单膝跪地。
“公子,东谷那边出事了。”
“说。”
“我们留下的毒粉不见了。而且……”他喘了口气,“粮车被动过。其中一辆的底板被撬开,里面塞满了新做的火雷。”
我眉头一跳。
那是裴党特制的爆裂装置,外形像陶罐,点燃后能炸塌半堵墙。我们缴获过一次,还没来得及研究清楚。
现在它们出现在我们的粮车上。
“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
“一刻钟前。巡夜的兄弟闻到硫磺味才查出来的。”
我转头看向沈无咎。“你知道这事?”
他摇头。“但我知道是谁干的。那个人用的不是北狄手法,也不是裴党惯用的布置方式。他更喜欢把陷阱藏在看不见的地方,比如门框夹层、水囊内壁。”
“什么样的人?”谢琬问。
“疯子。”他说,“一个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的疯子。”
我忽然想起什么。
上个月在边城查账本时,发现有一笔军械采购记录被人涂改过。原本要买的是三十副铁甲,结果变成了二十副铁甲加十箱“石灰”。
但石灰根本没入库。
我让人追查那批货的去向,最后线索断在一个废弃驿站。
驿站的地上,有用炭灰写的两个字:
**“等你。”**
我一直没告诉任何人那是谁的手笔。
因为那笔迹,和我小时候在孤儿院墙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时我以为是幻觉。
现在我知道不是。
王铎看着我。“怎么办?要不要先把粮车隔离?”
我摇头。“不用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是想炸我们。”我说,“他们是想让我们自己拆开看。”
我转向沈无咎。“你说的那个疯子,他下一步会去哪里?”
沈无咎看着我,缓缓开口:“他会去最热闹的地方。人越多,越乱,他越喜欢。”
谢琬问:“哪里?”
“明天运粮队要进关。”他说,“城门口会有查验,百姓围观,守军换岗。那是最好的时机。”
我立刻下令:“传令下去,封锁东谷所有出口,不准任何车辆移动。另外派人去城门,把明日入关的队伍全部延后,换成空车演练通行流程。”
王铎应声而去。
我最后看了沈无咎一眼。“你说的条件,我答应你。但你得先告诉我,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几秒,低声说:“她姓林,叫林九娘。”
我记下了。
谢琬站在我身边,轻声问:“你认识这个名字?”
我望着北方的夜空,风正从那边吹来。
“不认识。”我说,“但我怕我会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