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扑棱翅膀飞走,山谷里只剩焦土和烧坏的车架。我往前走了几步,鞋底踩在灰上,发出细碎的响声。
谢琬蹲在一具尸体旁,手指在甲胄下摸了摸,抽出半块牌子。她看了眼,递给我。
“北狄的腰牌,烧了一半。”
我接过,指尖划过表面。这牌子比寻常厚,边缘有细微凹槽,不是普通士兵能用的。
“这是近卫才有的制式。”我说,“他们把身份藏得够深。”
谢琬站起身,咳了一声,手按住胸口。我没看她,只把腰牌翻过来,咬破手指,将血涂在焦痕上。
血渗进裂纹,慢慢显出一道扭曲的纹路——像藤蔓缠着蛇骨。
谢琬凑近看了一眼:“裴党的标记?”
“对。”我把腰牌收进袖子,“沈无咎的人动过手脚。他给北狄改装备,还把自己的暗记刻进去。”
她冷笑一声:“三方联手,连一块腰牌都要做两层伪装。”
我抬头扫视四周高地。风从谷口吹进来,带着灰烬味。敌军退得急,但没带走所有尸体,说明他们根本没打算回来收场。
王铎从侧坡走下来,刀已经归鞘。“清点过了,一共三十七具,北狄装束二十一人,其余穿黑衣,像是萧景珩的私兵。”
“不是私兵。”我摇头,“是混编队。你看那些人脚上的靴子,前掌磨损重,是常走山路的步卒,不是城防营的配置。”
谢琬皱眉:“你是说,他们早就合兵一处?”
“不止。”我指了指远处一处斜坡,“刚才放火箭的位置,两边人都去了。北狄用火攻,萧景珩的人埋伏在谷口,一个打明处,一个藏暗处,配合得很熟。”
王铎脸色变了:“那我们烧的那场火,其实烧的是两拨人?”
“没错。”我看向谢琬,“你之前说要让他们箭头相向,现在机会来了。”
她刚要说话,一支箭突然射入地面,插在我俩之间。
王铎立刻拔刀,挡在我前面。我抬手示意他别动。
箭尾绑着油布,我取下来展开。字是北狄密文,夹着几个汉字:“可汗已信萧景珩,速撤。”
谢琬盯着那行字,声音压低:“他们在退?还是想引我们追?”
我没有回答,把箭拿起来,翻到箭杆底部。那里有一道斜刻的槽,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支箭出自沈无咎亲卫。”我说,“只有他的连弩手才会在箭杆开槽,防止血倒流沾手。”
王铎皱眉:“那就是假命令?”
“不一定是假。”我把油布卷好,“但送信的方式太刻意。箭射得准,偏偏落在我们中间,不是攻击,是传递。说明对方知道我们在这,还想让我们看见内容。”
谢琬眯起眼:“他们在试探我们的反应?”
“对。”我把油布凑近嘴边吹了口气,“纸面有层粉,遇热会显字。他们留了后手,想看我们会不会上当。”
王铎低声问:“要不要派人去查?看看北狄是不是真在撤?”
“不用。”我掏出火折子,点燃油布。
火光一闪,纸上浮现出第二行小字:“若见此信,焚之,勿追。”
字还没看完,已经烧到了指尖。
我松手,任它落下,在地上烧成一团黑灰。
王铎看着那堆灰烬:“公子……我们真的不追?”
“追?”我笑了,“他们巴不得我们追。一追,就乱了阵型,进了他们的地盘,到时候是打是埋伏都由他们说了算。”
谢琬站在旁边,忽然开口:“所以我们要让他们觉得,我们信了。”
“不对。”我摇头,“我要让他们自己不信彼此。”
王铎不解:“怎么做到?”
“很简单。”我从怀里取出另一块腰牌,是刚才从尸体上摘的完整版,“沈无咎的人改过北狄装备,但他改得不彻底。有些细节,只有内部人才知道。”
谢琬明白了:“你要做一块假腰牌,留下破绽?”
“不止。”我转身走向一辆烧毁的粮车,从底下抠出一小包粉末,“这是蚀仓粉,还有富余。你让人把这些粉撒在几具北狄尸体身上,特别是胸口和腰带位置。”
王铎愣住:“做什么用?”
“北狄人迷信。”我说,“他们认为毒物不能碰尸体,否则亡魂不得安。要是发现同伴身上沾了这种东西,第一反应不是清理,是怀疑——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叛徒,是不是被下了咒。”
谢琬接话:“然后他们就会查,一查就会发现腰牌有问题,再一比对,发现标记不一致。”
“对。”我看向北方,“等消息传回去,可汗不会怪萧景珩,只会觉得北狄内部出了内鬼。沈无咎费尽心思安插的人,一夜之间全成怀疑对象。”
王铎咧嘴笑了:“这招狠,不动一刀,先让他们自己乱起来。”
“乱还不够。”我拍掉手上的灰,“接下来,我们要放一个人回北狄。”
“谁?”谢琬问。
“一个活口。”我说,“就在刚才那批逃兵里,留一个受轻伤的,让他亲眼看见我们‘追击’的迹象。”
王铎点头:“我明白。我会安排人,在西线留下马蹄印,再丢几件破损的旗帜,做出急行军的样子。”
“对。”我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条,写了几行字,“你把这个塞进他靴筒里,字迹要乱,像是匆忙写的。内容就写:‘楚某已率主力西进,三日内必破狼帐’。”
谢琬挑眉:“你就不怕他真信了,直接杀过来?”
“他不会。”我收起笔,“因为这张纸是用汉文写的,而那个俘虏,是北狄南境人,识字不多。他只能认出‘楚某’‘西进’‘狼帐’这几个词,别的看不懂。等他报上去,层层翻译,意思早就变了。”
王铎忍不住笑出声:“等传到可汗耳朵里,可能变成‘楚昭带五千人杀进草原,火烧祖庙’。”
“越离谱越好。”我说,“谣言比刀快,只要他们开始互相猜忌,我们就赢了。”
谢琬沉默片刻,忽然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烧焦的木片,在掌心划了一下。
“疼吗?”我问。
“还好。”她抬头看我,“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也成了别人嘴里传的那句话,你会信吗?”
我没答,只把手里的扇子打开,轻轻扇了两下。
风把灰吹起来,落在她的裙摆上。
她没拍,也没动,只是站着。
王铎看了看天色:“太阳快落了,得回营了。”
“你先走。”我说,“我和她说完这几句话就回。”
他点头,转身离开。
山谷安静下来。
谢琬盯着我:“你还没回答我。”
“我不需要回答。”我说,“因为你不会变成那种话。你只会是那个让别人闭嘴的人。”
她嘴角动了动,没笑,也没反驳。
远处传来一声马嘶,是巡哨换岗的声音。
我收起扇子,转身要走。
她忽然叫住我:“等等。”
我停下。
“你刚才烧信的时候。”她说,“有没有一瞬间,想过要是错了怎么办?”
“没有。”我说,“因为我从来不做会错的选择。”
她看着我,眼神很静。
我没再说话,迈步往前走。
她跟上来,脚步很轻。
我们走到谷口,迎面吹来一阵风。
我伸手扶了扶发带,继续往前走。
她忽然说:“明天,我想亲自审那个俘虏。”
我没有回头。
“可以。”我说,“但别让他死得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