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回到永和宫时，天已擦黑。他脚步很稳，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外头裹着青布，边角有些磨损。安蓉迎上来要接，他摆了摆手，径直进了西暖阁。
清悦正低头看一份文书，听见动静抬了头。她没说话，只看了他一眼。
“都谈妥了。”胤禛把油纸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几张折好的纸，“张廷璐的父亲亲笔写的‘愿效微劳’，徐晋家也回了话，说府里存的粮可以随时调用。王栐那边虽被拘着，他叔父私下传信出来，愿意出人手帮忙盯消息。”
清悦伸手接过一张纸，展开看了一遍，又换下一张。她看完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问：“他们真信你能护住他们的退路？”
“我没说护。”胤禛站着答，“我说朝廷已经知道有人动了歪心思，现在不是站队，是自救。谁这时候袖手旁观，等事成了，查起来一个都跑不掉。”
清悦放下纸，抬头看他：“你用了我的话。”
“本来就是您教的。”胤禛声音平，“事情闹大之前，让他们觉得这是保命，不是冒险。”
清悦盯着他看了几息，终于说了句：“你还算明白。”
她起身走到柜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本薄册子，翻到中间一页，对照着名单一项项核对。胤禛站在原地没动，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
“张廷玉家呢？”清悦忽然问。
“没直接答应。”胤禛答得干脆，“但张廷璐说了，他兄长知道这事关大局，不会拦着底下人做事。他们家的消息渠道照常开，只要不落文字，就能用。”
清悦合上册子，点了点头：“够了。”
她转身走向门口，对外面说：“去乾清宫传话，就说有要紧事面奏。”
胤禛跟了出来：“现在就去？”
“这种事不能拖。”清悦边走边说，“你争取来的不是人，是时间。越早让皇上知道，越能稳住局面。”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乾清宫西暖阁外，赵德全已在门口候着。他打起帘子，低声道：“主子刚批完折子，您这会儿进去正好。”
康熙坐在炕上，手里还拿着一本文书。见他们进来，放下本子，目光先落在胤禛脸上。
“这么晚了，还有事？”
清悦上前一步：“回皇上，胤禛这几日外出联络，已有结果，请您过目。”
她递上那叠手札。康熙接过，一张张看过去，脸色始终平静。看到第三张时，他停了一下，问胤禛：“这些都是你亲自去谈的？”
“是。”胤禛答，“每一家我都登门，当面说明利害。”
康熙又看了几眼，把纸放回桌上：“你说他们肯帮，凭的是什么？”
“凭三样。”胤禛站直了身子，“一是他们自家也怕乱，京城一乱，谁都别想安稳；二是我告诉他们，宫里已经盯住了所有异常，现在动手的人迟早露头；三是我说清楚了，这不是夺权，是平乱，只要配合，事后绝不秋后算账。”
康熙沉默了一会儿，转向清悦：“你觉得他说的，靠得住？”
清悦看着胤禛，语气平稳：“这些人家，我让他从三个月前就开始走动。不是临时拉拢，是早就埋下的线。他今天能说得动他们，是因为平时没断过往来。”
康熙点了点头，拿起第一张纸又看了一遍：“张廷玉家虽没明说，可消息不断，也算表了态。”
“是。”胤禛接道，“他们不敢出面，但不会拦着别人出力。”
康熙把纸推到一边，手搭在炕桌上：“你们都知道，这种承诺，嘴上说容易，真到用人的时候，未必靠得住。”
“儿臣明白。”胤禛跪下，“若这些人到时不兑现，责任在我，不在旁人。我愿立军令状，若所引助力未如期到位，甘受惩处。”
屋里一时安静。
康熙没让他起来，只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你娘教你这么多，就没教你怎么留退路？”
“教了。”胤禛抬头，“可这事，不能留退路。要么成，要么败。退了，就是给乱党喘息的机会。”
康熙终于伸手扶了扶额角，轻叹一声：“起来吧。”
胤禛起身，退回原位。
康熙看向清悦：“你安排他去联络这些人，什么时候定的主意？”
“王栐被拘那天。”清悦答，“那时我们知道有人想借外臣生事，就得提前找能压住场面的人。”
“你倒是早有准备。”康熙语气沉了些，“可你不怕他年轻气盛，说错一句话，反倒打草惊蛇？”
“他没说一句多余的话。”清悦看着胤禛，“每一句都是按分寸说的。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
康熙没再问，只招手让赵德全进来：“把这些都收好，归入密档房最内层，编号‘庚七’，只有我们三人可调。”
赵德全应声接过，退出去。
康熙重新看向两人：“接下来怎么办？”
清悦看了胤禛一眼：“他既然能把这些人拉进来，就得让他继续管这条线。定期通消息，不许断。哪家有异动，立刻报上来。”
“我每天记行程。”胤禛补充，“见了谁，说了什么，回来就写下来，交给母妃查验。”
康熙点了点头：“也好。你年纪轻，反而不容易让人防备。让他们觉得你只是在走亲戚、会朋友，其实已经在做事。”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但现在还不算赢。人有了，心不一定齐。你们要盯住每一个环节，不能出岔子。”
“是。”两人齐声应下。
康熙靠回椅背，闭了闭眼：“今晚就到这里。你们回去也别松懈，明日一早，把各家能出多少人、多少粮，列个细单送来。”
清悦行礼：“臣妾明白。”
胤禛也跟着行礼。
两人退出西暖阁，外头夜风刮了起来。廊下灯笼晃了晃，映得影子一斜。
回永和宫的路上，安蓉迎上来，低声说：“袁答应那边，今夜又有人往井边倒灰。”
清悦脚步没停：“让她倒。炭例继续减半，明天开始，连热水供应也压一压。”
“是。”
胤禛听着，没插话。
进了西暖阁，清悦坐下，翻开日程簿，在“外部联络”一栏写下几行字。写完抬头：“你今天做得不错。”
胤禛站着，只说了句：“都是您教的。”
清悦看着他，片刻后道：“现在你知道了，人心不是靠权压出来的，是靠势、靠信、靠早做准备。”
胤禛点头。
清悦合上本子，递给安蓉：“送去值房备份。原件留我这儿。”
安蓉接过，退出去。
清悦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宫道空着，巡更的太监刚走过，铜铃声远去。
“你去歇着吧。”她对胤禛说，“明天还要见徐晋，他那句‘托病’，恐怕另有文章。”
胤禛应了声，转身要走。
“等等。”清悦叫住他，“下次去张家，带个旧匣子，空的就行。让他们看见你带着东西进，空着手出。”
胤禛回头：“让他们以为我们有密信往来？”
“对。”清悦说，“有些人，就信看得见的东西。”
胤禛点了下头，走了出去。
清悦坐回桌前，打开战备专账，在“人力支援”一页写下三个名字，圈了起来。
她刚合上账本，安蓉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新纸条。
“主子，丙三刚送来的。”
清悦接过，展开。
纸上写着：“戌时三刻，西配殿后间灯亮了一瞬，随即熄灭。无人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