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坎贝尔的《千面英雄》摊在旧书摊的玻璃柜里时,正赶上庙会。红绸带缠着的舞龙队伍从摊前经过,鼓点震得书页发颤,马克盯着封面上的英雄头像,忽然觉得那眉眼间,有点像说书人口里的孙悟空。
“这洋神仙跟咱的猴王能是一路?”卖书的赵大爷用抹布擦着柜面,柜角摆着本线装的《西游记》,“一个持剑杀恶龙,一个挥棒打妖精,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马克把书抽出来,纸页边缘卷着毛边:“您看这‘英雄之旅’的图,启程、启蒙、回归——孙悟空从花果山出发,取完经又回去,不就是一个模子?”
舞龙的队伍停在不远处,穿黄马甲的老艺人正给龙首点睛。他听见这话,直起腰笑道:“小伙子说对了!我年轻时演《封神榜》,哪吒闹海是离家,莲花化身是成长,最后归位天庭——跟那洋英雄的路数,差不离。”
旁边捏面人的李婶插了手,竹棍上的嫦娥正对着后羿笑:“甭说神仙了,凡人也一样。你看那《梁祝》,祝英台女扮男装出门是‘启程’,遇着梁山伯是‘启蒙’,最后化蝶回来——这跟坎贝尔说的‘英雄之旅’,不就是一件事两样说?”
赵大爷从柜里翻出本《奥德赛》,泛黄的插图上,奥德修斯正对着独眼巨人射箭:“那这个呢?他漂在海上十年,跟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都是遭罪,可为啥都得遭这份罪?”
老艺人给龙身缠红绸,手指在绸缎上打着结:“不遭罪不成仙啊。孙悟空不被压五行山,哪能懂慈悲?奥德修斯不丢了船队,哪能想家?就像咱村里的后生,不出去闯闯,哪知道家里的好。”
李婶捏了个孙悟空面人,金箍棒上还沾着金粉:“我给孙子讲这故事,他总问‘为啥孙悟空非要取经’。我说就像你学走路,总得摔几跤才稳当——英雄受苦,不是白受的,是为了把那点‘悟’揣在怀里。”
正说着,戏台子上开演了《穆桂英挂帅》。穆桂英披甲上战场的亮相刚定住,台下就有人喊:“这跟那洋故事里的女英雄一样!”马克想起坎贝尔书里写的“女性英雄”,从踏上征途到赢得胜利,果然和穆桂英的路数重合。
“哪有啥洋的土的。”赵大爷敲着烟袋锅,“人活一辈子,谁不是从家里出来,遇着坎儿,熬过去,再带着点啥回去?就像地里的麦子,春天拱土是‘启程’,夏天经风雨是‘启蒙’,秋天灌浆饱满是‘回归’——神仙凡人,都逃不过这理。”
中场休息时,老艺人教孩子们舞龙。穿开裆裤的小男孩举着龙尾,跑起来跌跌撞撞,却笑得咯咯响。“你看这孩子,”老艺人指着他,“刚才还怕龙首吓人,现在敢攥着龙尾跑了——这就是他的‘英雄之旅’,虽小,可道理一样。”
李婶把新捏的面人摆出来,有奥德修斯,有穆桂英,还有孙悟空,个个瞪着眼,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我孙子说,这些英雄都像咱村的王大伯。”她拿起个面人,“王大伯年轻时出去打工,摔断过腿,回来却带着乡亲们种果树——他没杀过恶龙,可他斗过穷日子,这不也是英雄?”
日头偏西时,马克捧着《千面英雄》往回走。庙会的鼓点还在响,混着说书人的唱腔:“那猴王一路向西,斩妖除魔,原是为了把心炼得透亮……”他忽然觉得,坎贝尔书里的英雄和这猴王,就像两棵不同的树,根扎在不同的土里,却往同一个方向生长,枝桠在云端缠成一团。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看见几个孩子围着树桩玩“取经”游戏。穿红背心的扮演唐僧,举着树枝当禅杖;扎羊角辫的提着篮子当沙僧,里面装着半块馒头。“你们这是演的哪出?”马克笑着问。
“演的是咱自己!”红背心仰起脸,“明天要去镇上比赛,今天先练练‘闯关’——就像英雄一样!”
风吹过槐树叶,沙沙响,像在应和。马克低头看书,封面上的英雄头像在夕阳里,竟和孩子们奔跑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原来神话从不是遥不可及的故事,它就是人心里那点不服输的劲儿,是无论遇着啥坎儿,都想往前挪一步的念想——这念想,不分东方西方,不分古今中外,就像种子落在土里,总会发芽,总会向着光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