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管事没来,守卫的小头目显然注意到了永宁这个生面孔,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
“李管事呢?”
头目声音冷硬。
一名仆役连忙上前,赔着笑脸解释:“回大人,李管事染了风寒,起不来身。这是苑里新来的巫妇,懂得药性,宫里不是要求派人来说明那安神花的用法嘛,就让她来了。”
守卫头目上下打量着永宁,见她低眉顺眼,衣着朴素,双手因近期频繁清洗草药而显得有些粗糙,确实像个懂行的仆妇模样。他又检查了货物和单据,确认无误。
“规矩都跟她讲清楚了?”
头目问仆役。
“讲清楚了,讲清楚了,就在这儿等着,跟宫里的人说完就出来,绝不乱走。”
守卫头目沉吟了一下,或许是觉得一个妇人翻不起什么浪,又或许是每日见青萝苑的车马已然形成习惯,最终挥了挥手:“进去吧,快点出来。”
牛车被允许进入稷门,停在指定的卸货区域。这里已经是离宫的外朝范围,抬头能看到更深处层层叠叠的宫殿檐角,气氛比宫外更加肃穆。
很快,两名寿安宫的内监和一名穿着比普通宫女稍显精致的侍女走了过来,查验单据,清点货物。
永宁垂首站在一旁,默默观察着环境。这里距离内廷的宫门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能感受到那种森严的等级和无处不在的监控。
轮到那批干花。
永宁上前一步,用刻意改变的、带着些许地方口音的商言,低声向那名侍女解释各种干花的香气特性、搭配比例以及更换周期。她语速平缓,条理清晰,显示出对药材的熟悉。
那侍女听着,不时点头,显然对永宁的说明很满意。
货物清点交接完毕,内监们开始指挥杂役将东西搬上宫内的小车,准备运往内廷。
就在这时,永宁看似无意地,从袖中滑落一小片她事先准备好的、散发着特别清冽香气的干艾叶,恰好落在侍女脚边。
“咦?”
侍女轻咦一声,弯腰捡起:“此物……”
永宁连忙道:“这是奴特意带的一点陈年艾叶,气味清冽,能驱虫避秽,若是放在枕囊最外层,或置于室隅,于安神亦有微效。方才不小心掉了出来,惊扰了女官。”
侍女闻了闻那艾叶,确实气味独特,她看了看永宁低顺的样子,不疑有他,反而觉得这仆妇心思细腻,便点了点头,将艾叶收了起来:“有心了。”
这个小插曲,让永宁与这名侍女的接触多了一瞬,也让她在对方心中留下了一个“细心、懂行”的初步印象。这或许在未来能用得上。
货物搬运需要时间,永宁和青萝苑的仆役按照规定,在原地等待。
她的目光看似低垂,实则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着周围。她看到内廷宫门处的守卫,看到往来穿梭的低级官吏和宫人,看到更远处隐约可见的、通往寿安宫方向的曲折回廊。
她知道,今天只能到这里。
她成功地以“青萝苑仆妇巫妇”的身份,踏入了离宫的外朝区域,建立了与寿安宫宫女的一次短暂接触。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楔子。她像一只耐心的蜘蛛,开始在这个庞大的宫殿机器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节点上,织下了第一根丝。
她不能急。下一次,下下次,她需要找到机会,让这个“巫妇”的身份更自然地被接受,甚至能获得偶尔进入内廷边缘区域的机会,或者,利用这次留下的印象,通过那名侍女,传递某些模糊的、关于“民间有奇人”的信息,慢慢接近目标。
当牛车拉着空筐驶出稷门,重新回到沫邑喧闹的街道时,永宁回头望了一眼那沉默的宫墙。
阳光照在宫阙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她进去了。
虽然只是最外围,但意味着那看似铜墙铁壁的防御,并非无隙可乘。接下来的路,需要更多的耐心、更精细的计算、以及一点点的运气。而离宫深处的商王,他还剩下多少时间,又能给她多少机会?
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她必须加紧了。
她再次跟随送货的牛车进入离宫稷门,向那位名为“阿桑”的侍女交接药材,并解答一些简单的药用疑问。
她刻意维持着卑微而寡言的姿态,每一次都严格遵守规矩,绝不越雷池半步,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尽心尽责的仆妇。
然而,她的感官却像最精密的罗盘,时刻捕捉着离宫内的每一丝气息流动。
她注意到,寿安宫所需的安神、补益类药材比例在悄然增加,而那位阿桑侍女眉宇间的忧色也一日深过一日。
宫墙内的气氛,像一张逐渐绷紧的弓弦,压抑中酝酿着山雨欲来的风暴。她知道,商王的时间,恐怕真的不多了。而她,必须在这弦崩断之前,找到接近他的机会。
机会的到来,往往出乎意料。
这一日,青萝苑接到一项紧急任务。寿安宫一位颇受商王信任的内侍,因侍疾劳累,感染了急性的咳喘,夜间尤甚,已影响到大王休息。
宫内疾臣配制汤药,需一味产自西山峭壁的“石蜜”作为药引,此物稀少,宫中存量恰巧用尽。采购的指令便下到了与宫中关系密切的青萝苑,要求务必在次日清晨前寻到,并由懂药性之人亲自送入,向值守医官说明用法忌讳。
任务艰巨,时间紧迫。苑主急得团团转,这等紧要差事,若办好了,自然是功劳一件,若办砸了,恐招祸端。他手下懂药性的人本就不多,李管事尚未痊愈,其他几个要么抽不开身,要么不敢担此干系。
永宁站在角落,听着苑主的焦躁与众人的推诿,心念电转。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低声道:“苑主,奴……早年随家父采药,识得石蜜,也略知些草药。若苑主信得过,奴愿往。”
苑主猛地转头看她,目光中带着审视与犹豫。这个“巫妇”来路不算明朗,但做事确实稳妥,也懂行。眼下无人可用……
“尔……确有把握?”
苑主沉声问。
“奴定当竭尽全力,不敢误事。”
永宁垂首,语气平静却坚定。
死马当活马医。
苑主咬了咬牙:“好!就尔去!吾立刻派人去搜寻石蜜,无论如何,天亮前必须找到!尔备好,一旦药材到手,即刻出发!”
运气似乎站在了永宁这边。
深夜时分,派出去的人竟真带着一小盒品相上乘的石蜜回来了。苑主松了口气,仔细叮嘱了永宁一番,将盛放石蜜的玉盒郑重交给她,又额外派了一名健仆驾车相送。
再临稷门,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宫灯在寒风中摇曳,守卫的眼神比平日更加警惕。验过符牌、核查了紧急采购的指令文书,又仔细检查了那盒珍贵的石蜜,守卫才勉强放行,但特意增派了一名卫士,名为护送,实为监视,紧盯永宁,只允许她将草药送至外朝与内廷交接处的“承药”,交由那里的疾臣,不得再进一步。
永宁心中微沉,承药仍在内外廷交界,并非寿安宫。但她面色不变,恭敬应下。
在监视卫士的“陪同”下,永宁捧着玉盒,穿过寂静而冗长的宫道,石质的廊柱在昏暗的灯火下投下幢幢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一种陈旧的的压抑气息。
抵达承药,这是一处灯火通明的值房。门口守着两名内侍,里面隐约传来低语声。监视卫士上前通报,言明来意。
片刻,值房内走出一人。
那人穿着低级疾臣的服饰,身形略显佝偻,脸上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似乎因疲惫而显得浑浊无神的眼睛,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
“石蜜送到了?”
那疾臣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像是也染了风寒。他伸出手,示意永宁将玉盒给他。
永宁依言上前,双手奉上玉盒。就在那人冰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玉盒的瞬间,他的小指似乎无意地、极快地在永宁的手腕内侧轻轻划了一下。
一道极其微弱的、带着特定频率的气息波动,猛地在永宁的心湖中漾开一圈熟悉的涟漪。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这熟悉的感觉……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
就在那双眼睛深处,浑浊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无比熟悉的、带着几分狡黠如同星点般的光芒。
青乌子!
竟然是青乌子!
原来他也来了沫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