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甲的伤势恢复得比预期要快,他那瘦削的身体里似乎蕴藏着惊人的生命力。但他依旧沉默,大多数时间只是闭目调息,或是用那双沉稳的眼睛观察着周围,包括永宁。他对永宁试图潜入离宫的计划不置可否,既未劝阻,也未提供帮助,仿佛一个纯粹的旁观者。
永宁也不指望他。
她开始行动。第一步,是观察和信息的收集。她换上了沫邑本地女子常见的服饰,用头巾半遮面庞,每日流连于离宫外围的市集、酒肆以及那些为宫中提供日常用度的商铺附近。
她倾听贩夫走卒的闲聊,留意往来宫门的车马仪仗,观察守卫换岗的规律,甚至刻意接近一些看起来在宫中有些门路的中低级官吏或他们的家仆,通过看似无意的攀谈、购买他们喜欢的货物,或是利用一点微不足道的占卜小技换取零碎的信息。
她的大脑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账房,将收集到的所有信息分门别类,交叉验证,去芜存菁。
宫禁制度。离宫守卫由王室亲卫“多马”和“多射”轮流负责,盘查极严。每日固定时辰,有运送食材、杂物、以及各处进贡物品的车辆经由侧门出入,这是相对容易混入的环节,但检查依旧严格,需要对应的符牌或熟面孔引荐。
人员流动。商王多病,频繁召见巫医、方士,甚至各地献上祥瑞的异人。这是一条可能的路径,但风险极高,这些人的身份需要严格核实,且极易被各方势力重点关注。
离宫依山而建,分为外朝、内廷和苑囿。商王养病居于内廷最深处的“寿安宫”,那里守卫最为森严。但内廷所需物资,皆由外朝相关官署调配转运。
永宁敏锐地察觉到,在离宫外围,存在着几股不同的监视力量。有些明显是宫卫的暗哨,有些则行踪诡秘,像是某些贵族或方国的探子。他们彼此之间似乎也存在着某种默契与制衡。
经过数日的观察与分析,一个大胆而精细的计划在永宁心中逐渐成型。她注意到,为寿安宫提供每日新鲜蔬果和特定草药的,是城南一家名为“青萝苑”的商家。这家商号背景不算最硬,但与内廷某位掌管膳食的低级官员关系密切,送货的人员相对固定,但并非铁板一块。
机会出现在一个傍晚。
永宁在“青萝苑”附近的小巷里,偶遇了商号里一个负责采买的年轻仆役,名叫阿蘩。这少年面色焦急,正在巷角与一个巫祝模样的人低声争执,似乎是他家中有人急病,想请巫祝前去祈福驱邪,却因酬金不足而被拒绝。
永宁心中一动,走上前去。
她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以路过巫者的姿态,简单询问了病情,听起来像是急性风寒引发的癔症,然后取出一小包她在周原时用现代的知识与商代的草药学结合之物让小疾臣配置的、具有安神清热效用的草药粉末,并低声念诵了一段安抚心神的祷词,不是什么沟通天地的大巫之术,只是更具心理暗示效果的平和韵律。
她分文未取,只说是结个善缘。阿蘩将信将疑,但救亲心切,还是千恩万谢地拿着药粉跑了。
第二天,永宁再次“偶遇”阿蘩。
少年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告知永宁他亲人的病情已大为好转,坚持要报答她。
永宁推辞不过,便顺势提出,自己初来沫邑,想寻个安稳的生计,听说青萝苑与宫中有往来,不知可否引荐,哪怕做个临时帮工也好。
阿蘩涉世未深,又感激永宁,并未多想,只觉这是个报答的好机会。
他回去后向管事求情,正巧苑中一名负责清洗、整理送入宫中药材的仆妇前日扭伤了脚,需要人顶替几日。
管事见永宁模样周正,手脚看起来也利落,又是阿蘩引荐,便勉强答应让她试工几日。
第一步,成功。
永宁像一粒微尘,附着在了通往离宫这条不起眼的物资供应链上。
进入青萝苑后,她展现出惊人的“本分”与“勤快”。
她沉默寡言,只埋头做事,将那些需要送入宫的草药分拣、清洗、晾晒,做得一丝不苟,甚至比原来的仆妇更加细致。她刻意避开与其他仆役的深入交往,但也偶尔在休息时,听他们闲聊关于宫中的种种琐碎。
哪位贵人喜欢什么口味,寿安宫近日又来了哪位方士,大王的身体似乎比前些日子更嗜睡了等等。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被她一一记在心中。
她仔细观察每日往宫中送货的流程。
送货的牛车在苑内装货后,由固定的两名仆役和一名管事押送,到达离宫指定的侧门“稷门”,由宫内的庖厨和内监接手查验、清点,核对单据后,货物转运入内,青萝苑的人则原地等待空车返回。
稷门的守卫认识青萝苑的管事和仆役,检查虽严,但对这些每日见的“熟面孔”会稍微宽松些,主要是核对货物清单和防止夹带违禁品。
机会就在货物转运和人员等待的空档。
内监和庖厨的人将货物运往内廷时,会经过一道内部岗哨,但那里的守卫对这些每日往来运送日常用度的人员,警惕性会相对较低。
永宁需要找到一个节点,取代其中一个人,或者利用转运过程的某个疏忽。
她注意到,那名扭伤脚的仆妇,原本除了清洗草药,偶尔也会在人手不足时,跟随送货,主要负责在宫门处向宫内人员解释某些特殊草药的用法和注意事项。这是一个可以切入的点。
几天后,机会来了。
宫内传话,寿安宫需要一批特定的、带有安神香气的干花,用于填充枕囊,并要求青萝苑派一个懂药性的人随货入内,向负责此事的宫女当面说明搭配和更换的要点。原本这差事是管事的,但恰巧管事那日染了风寒,卧床不起。
苑中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永宁平日表现出的对草药的了然,以及沉静稳重的模样,此刻成了优势。在阿蘩的再次帮腔下,苑主犹豫再三,终于点头,让永宁顶替管事,跟随送货牛车入宫,但再三叮嘱她只许在稷门内的交接区活动,向宫女说明完毕即刻随车返回,不得擅入。
永宁心中波澜微起,但面上依旧平静,恭敬应下。
出发前,她做了最后的准备。她将那柄淬毒短匕用细绳紧紧绑在小腿内侧,外面是厚重的麻布裙裤,极难察觉。她又在内衫的夹层里,缝入了几片薄薄的、刻有特殊纹路的龟甲,不是用于大型占卜,而是在必要时,可以当作某种身份的暗示或制造小型混乱的媒介。
她的脸上,用特制的、略带灰黄色彩的植物汁液淡淡修饰,掩盖了过于白皙的肤色,显得更像一个常年劳作的普通妇人。
辰时三刻,装载着蔬果和那批干花的牛车,在两名仆役和化身“宁娘”的永宁押送下,缓缓驶向离宫稷门。
越是接近那座巍峨的宫墙,空气中的无形压力便越大。
永宁能感觉到,暗处有多道目光扫过他们的牛车。稷门高达三丈,以巨木和青铜加固,门洞幽深,两侧站立着八名披甲执戟的卫士,眼神锐利如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