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抵达沫邑城外,接受守城兵士的检查。鄂卓亮出南伯侯的符节和通关文书,兵士们的态度立刻恭敬了许多,简单查验货物后便予以放行。
这一切,都落在永宁眼中,她更加确信了这支商队的背景。
进入城内,鄂卓安排商队在熟悉的客舍住下后,特意来到永宁和占甲暂居的房间。
“二位,沫邑已到。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鄂卓依旧是那副精明的笑容,但话语里的试探意味淡了许多,更多是出于惯例的询问。
永宁看了一眼靠在榻上、脸色依旧不佳但眼神锐利的占甲,代为回答道:“多谢鄂头领一路照拂。吾兄长伤势未愈,需在沫邑寻一安静处所修养一段时日。救命之恩,容后图报。”
鄂卓摆了摆手,笑道:“小女言重了,同行之谊,不必挂怀。”
他顿了顿,似是无意间提起:“南伯侯在沫邑亦有别馆,若二位暂无落脚之处,或需寻医问药,在下或可代为引荐。”
这已是明显的示好和进一步的招揽。
南伯侯的别馆,岂是寻常人能入住的?
永宁心中雪亮。鄂卓一路观察,定然看出他们兄妹身份不凡,尤其是占甲那柄剑和他身受重伤仍不减的气度。将这样的人物引荐给南伯侯,无论是祸是福,对他鄂卓而言,都可能是一份功劳。
然而,永宁的目标是商王,她不想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与任何一方诸侯,尤其是势力庞大的南伯侯捆绑过深。她需要保持独立和灵活。
“头领美意,心领了。”
她婉拒道:“兄长喜静,恐不便打扰。吾俩已麻烦头领良多,不敢再添烦扰。待安顿下来,定当备礼致谢。”
鄂卓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强求,商人本色尽显,呵呵一笑便揭过此事:“既如此,便依二位。客舍掌事与在下相熟,二位可安心住下,若有需要,尽管开口。在下还需处理货物交割事宜,先行告辞。”
送走鄂卓,房间内只剩下永宁和占甲二人。
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凝滞。
永宁走到窗边,看着沫邑街道上不同于殷都的人来人往,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现在,可以说了吗?为何救吾?那些人,是谁派来的?尔为何又会突然出现?”
占甲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也投向窗外,仿佛在审视这座陌生的城邑。
良久,他才缓缓说道,声音因伤势而有些沙哑:“救人……是因阿母说尔不能死,尤其在此时,更不能死在那些人手里。”
他顿了顿,转过头,深邃的目光直视永宁:“至于谁想杀尔……贞人认为,在这殷商境内,最想惜除‘变数’的,会有何人?”
占阮?
永宁一怔,自然想起那个难以捉摸的妇人。至于占甲,他的指向已足够清晰。
鬼侯的逼迫是阳谋,希望利用她,而真正的杀机,来自那些隐藏在暗处,可能就是与占氏或者公子启有关。
她深吸一口气,沫邑湿润而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带不来丝毫轻松。
她意识到,踏入沫邑,不过是真正风波的开始。她必须对如今商王朝内部的势力格局有更清醒的认识。南伯侯的出现,恰好是一个提醒。
商朝四方伯侯。
西伯侯姬昌,封于周原,势力范围大致在今陕西中部。周人历经数代经营,表面上臣服于商,实则暗中积蓄力量,推行仁政,吸引周边方国部落归附,实力稳步增长。与商王室关系微妙,既受封为伯侯,又因其日益增长的威望和潜在的威胁而受到商王室的猜忌与打压。帝乙之父文丁曾杀姬昌之父季历,两家有世仇。周原如今是永宁的后盾之一,也是她“天命大巫”之名流传的源头之一。
北伯侯崇侯,封于崇地也就是后世的河南陕西附近,势力范围靠近商王朝核心区域,是商王室的重要屏障,负责震慑和征讨北方戎狄部落。历史上崇侯与商纣王关系密切,常被描述为谄媚助纣的诸侯。他与鬼方的关系必然是紧张和对立的。鬼方将女儿嫁给公子受,未必没有借此牵制或拉拢北伯侯势力的考量。
东伯侯鬼侯,封于东方,势力范围大致在今山东半岛及苏北一带。东夷部落一直是商王朝的心腹大患,历代商王多次征讨。东伯侯作为镇守东方的重臣,手握重兵,责任重大。其女为商朝联姻,与商王室有姻亲关系,在朝中影响力不容小觑。
南伯侯鄂侯,封于鄂地,大致在后世河南至湖北一带,势力范围涵盖江汉流域,负责经营南方,对抗和安抚荆楚、百越等南方部族。南方多山林水系,物产丰富,尤其是铜矿资源,但部族林立,难以驯服。南伯侯的势力相对独立,与商王室的关系时好时坏,既有合作贸易,如铜料,也有摩擦冲突。鄂卓商队的出现,正是南伯侯势力渗透和关注殷商核心区域动态的体现。
这四方伯侯,如同四根支柱,支撑着商王朝的天下格局,但他们各自的心思与利益,却并非永远与商王室一致。王位继承的悬而未决,就像一块投入水中的巨石,必然会在这些势力中激起不同的反应和投资。
永宁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沫邑到了,商王就在那座离宫之中。四方伯侯的触角也已感知。接下来的路,需要她更加小心地行走。她必须想办法,突破重重阻碍,见到那位决定着一切的商王。
至于占甲……
无论他如今是敌是友,如图为何,只能暂且稳住人,不宜大肆行动。
……
沫邑的天空像一块洗褪了色的青绸,带着几分疏离的明净。
永宁站在客舍简陋的窗边,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民居屋顶,投向远处山峦环抱间那片巍峨的离宫建筑群。飞檐如翼,在稀薄的阳光下勾勒出沉默而威严的剪影。
然而,从这间小小的客舍到那座离宫深处,其间的距离,远非目力可及。
她是悄然返回殷商的,行踪虽未必完全保密,但绝不能以“周原天命大巫”或“殷商前贞人”的身份公然求见。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所有势力的探照灯下,成为众矢之的。太子之争已如暗火燎原,沫邑离宫作为风暴眼,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每一寸宫墙,分析着每一个进出之人的身份和意图。
硬闯是自寻死路,正式通传是自投罗网。她必须像一滴水融入河流,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