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宫墙内的日月在无声中流转。沈执砚凭借其过人的能力与对刘娥,如今已是垂帘听政的刘太后,绝对的忠诚,一步步登上了北宋宫廷女官的顶峰,手握内廷大权,地位尊崇,便是朝中重臣亦要敬她几分。她冷艳、威严,处事公允,仿佛生来就该立于这权势之巅,过往的一切,无论是掖庭的苦难,还是记忆深处被抹去的影子,都已被岁月和权力彻底覆盖。
而谢栖迟,则彻底沉入了宫闱最阴暗的底层。他是坤宁宫里人人畏惧又鄙夷的赵公公,面容因长期不见天日与内心煎熬而愈发苍白刻板,身形隐藏在宽大的宦官服下,嗓音尖哑,手段酷烈。他专司处理太后见不得光的阴私,双手沾满血腥,如同阴沟里最见不得光的老鼠,在污秽中挣扎求生。
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便是暗中为沈执砚和那个她早已遗忘的弟弟沈执鸢保驾护航。他利用处理宫外事务的便利,耗费无数心力,终于秘密寻到了在京郊寺院中长大的沈执鸢。那少年眉目间依稀有着沈执砚的影子,聪慧明理,身体虽仍有些文弱,但总算平安长大。谢栖迟不敢与他相认,只能设计了一场“机缘”,巧妙地将沈执鸢送往与北宋交好的邻国,为他安排了新的身份与安稳的生活,确保沈家这最后一缕血脉,能远离汴京的是非恩怨,作为一个普通人,平静度日。
完成这件事,他心中一块大石稍落。此后,他便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游荡在深宫,一面替太后处理那些肮脏的勾当,一面在无人知晓的暗处,默默注视着那个越走越高、也离他越来越远的沈姑姑。
岁月催人老,也催人心死。
直到那一天,年事已高、功成身退的沈执砚,上表请求告老还乡。皇上应允,厚加赏赐,准其离宫。
消息传来,谢栖迟在阴暗的值房里,枯坐了一整夜。他太了解刘娥了,她绝不会允许一个知晓她太多秘密、且已无利用价值的人,安然活在这世上看她的结局。沈执砚的归乡路,注定是一条不归路。
果然,沈执砚的车驾行至官道僻静处,太后麾下最得力的死士冷五,如同鬼魅般出现。车帘被猛地掀开,一只戴着鞣制鹿皮手套的手精准地捂向了沈执砚的口鼻!
那手套上,散发着一种甜腻中带着一丝诡异冷香的熟悉气味!
视线开始模糊,意识迅速抽离。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死士毫无感情的冰冷双眼,以及……鼻腔中那交织着致命毒药与刻骨芸香的、令人绝望的气息。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是无边无际的冰冷与……一丝莫名的、迟来的了悟。
谢栖迟在宫中得知沈执砚病逝于归乡途中的消息时,正为皇帝解答医理。他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晃,滚烫的茶水溅出,烫红了手背,他却浑然未觉。心如刀绞,痛到极致,反而是一片麻木的空洞。
他的阿砚,终究还是先他而去了。死在了他熟悉的毒药之下,死在了……与他相关的芸香气息之中。这何其讽刺,又何其残忍!
但他还不能倒下。他还有要保护的人——龙椅上那位日渐长大、却仍被太后牢牢压制、仁弱而心怀天下的年轻皇帝。这是阿砚在深宫多年,唯一真心关怀、时常教导、视为晚辈慰藉的人。
于是,赵公公依旧活着。他更加恭顺地辅佐着刘太后,为她出谋划策,铲除异己,仿佛太后最忠实的恶犬。暗地里,他却利用太后的信任与自己的手段,一次次为小皇帝化解危机,暗中培植属于皇帝的势力,将那些忠于赵氏江山、不满太后专权的臣子,悄悄聚拢到皇帝身边。
他成了游走在刀刃上的双面影子,在极致的危险中,为那个孩子铺就亲政的道路。
岁月如流,年轻皇帝赵祯逐渐羽翼丰满。谢栖迟知道,时机快到了。
那一日,宫中一切如常。谢栖迟亲自为刘太后奉上一盏她最爱的、用雪水烹煮的香茗。太后毫无防备地饮下。那毒,无色无味,是他毕生所学医术与毒术的巅峰之作,便是银针也验不出分毫。
当夜,权倾朝野、掌控北宋朝局多年的刘太后,于睡梦中安然薨逝,面容平静,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同时,一份笔迹足以乱真的太后遗诏被“发现”,赫然写着还政于皇帝,命官家亲政!
朝野震动,但一切已成定局。宋仁宗赵祯,终于真正执掌了这万里江山。
喧嚣落定,深夜的宫苑重归寂静。
谢栖迟回到了自己那间阴暗简陋的值房。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衫衣袍,对着模糊的铜镜,仔细整理好衣冠,仿佛要去赴一个重要的约会。
然后,他从贴身的暗袋里,取出了那枚珍藏多年、从未离身的双鲤玉佩。玉佩温润依旧,只是其中一条鲤鱼的身上,不知何时,竟浸染了一片黯淡的、洗不掉的红粉色痕迹,如同干涸的血泪。
他倒了一杯清水,将早已备好的无色毒药投入其中,一饮而尽。
药效发作得很快,身体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近乎解脱的平静。
他缓缓瘫倒在地,用尽最后力气,将那块染血的半面双鲤玉佩,紧紧握在冰冷的手心,贴在心口的位置。
意识涣散之际,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浅碧色衣裙、在塾斋与他初逢的少女,看到了她羞怯的笑容,听到了她清脆地唤他“谢公子”……
泪水混合着黑色的毒血,从他眼角滑落。
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带着最后的祈愿,魂归渺渺:
阿砚,等我。
黄泉路冷,让我追随于你。
只求下一世,孟婆汤淡些,让你能记得我。
我不是什么赵公公……
我是你的维瀚哥哥……
是那个……想要娶你为妻的……谢栖迟……
夜色深沉,吞噬了这深宫最后一点隐秘的悲鸣。一段浸透血泪的痴缠孽债,终于随着这缕孤魂的消散,落下了染血的帷幕。唯有那枚半染血泪的双鲤玉佩,在他僵冷的手中,诉说着一段永不磨灭、却也永不相聚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