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承耀的安排来得很快。
就在允堂于帐内消化着体内剧毒和前路未卜的沉重消息时去而复返,言简意赅地表示要带他去见此地的主人——西域王子赫连朔。
赫连朔的王子大帐比允堂暂居之处更加华美宽敞,金线织就的雄鹰展翅图案在帐顶熠熠生辉。
他们进去时,赫连朔正斜倚在铺着雪白豹皮的软榻上,把玩着一柄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匕首。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肤色是西域人常见的蜜色,五官深邃立体,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流转间带着草原鹰隼般的锐利与不羁,眉宇间却又糅合了几分被骄纵宠溺养出的恣意张扬。
见到南承耀带着人进来,赫连朔懒懒地坐起身,目光先是落在南承耀身上,带着熟稔的笑意点了点头,随即,那目光便越过南承耀定格在了他身后的允堂脸上。
那一瞬间,赫连朔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
允堂虽然穿着普通的西域衣袍,脸色因毒素和虚弱而显得苍白,但那份自幼蕴养出的清贵气度,以及此刻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郁与脆弱,糅合成一种独特的气质,在这粗犷豪放的西域背景衬托下,宛如一颗不慎坠入沙海的明珠,散发着格格不入却又动人心魄的光晕。
赫连朔放下匕首,站起身,饶有兴致地绕着允堂走了半圈,琥珀色的眼眸亮得惊人,他抚掌笑道。
“承耀,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妙人儿?我赫连朔活了二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好看的人。”他的赞美直白而热烈,带着西域人特有的坦率。
允堂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蹙眉,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情绪,只依着礼节,用刚学的、还有些生硬的西域官话道。
“见过王子殿下。”
“不必多礼!”赫连朔大手一挥,显得十分高兴,亲自拉着允堂坐到铺着软垫的矮几旁,命人奉上奶茶和精致的西域点心。对允堂充满了好奇,不住地询问他的来历、喜好,对中原的风土人情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允堂心中记挂着体内的毒和十一哥方才的话语,本没什么心思应酬,但赫连朔热情健谈,态度真诚,倒让他不好太过冷淡。
他打起精神,拣些无关紧要的趣闻说了,偶尔提及中原诗词,赫连朔竟也能接上几句,虽然理解粗浅,却显见是对中原文化下过功夫的。
两人一来一往,气氛倒也渐渐融洽,颇有几分相谈甚欢的意味。
南承耀坐在一旁,安静地品着奶茶,看着两人交谈,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赫连朔兴致勃勃地邀请允堂稍后一同去校场看他驯服新得的烈马时,一名身着西域武士服的下属匆匆进帐,单膝跪地,用胡语急促地禀报了几句。
赫连朔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眉头皱起。“他要走?伤势那么重,现在怎么能走?”
立即站起身,显然是要亲自去看看,还没开口让南承耀和允堂稍坐休息,允堂却不知为何,心头莫名一动,也跟着站了起来。
“王子殿下,若不介意,我能否一同去看看?”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一个不认识的人产生好奇,或许是体内毒素带来的烦躁,还是想暂时逃离这充斥着香料的华丽帐篷。
赫连朔有些意外,但很快便爽快答应。“也好,一起去看看吧,那哑巴性子倔得很。”
一行人离开大帐,跟着那名报信的武士,向着营地边缘一处供低级武士和仆役居住的简陋帐篷走去。
越靠近那里,允堂的心跳不知为何渐渐快了起来。
帐篷帘子被掀开,里面光线昏暗,充斥着金疮药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
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正有些艰难地试图将一件染血的旧袍子套在身上,动作迟缓,每一下都牵动着未愈的伤口,让那人身形微微摇晃。
尽管那人背影消瘦,衣衫褴褛,尽管他背对着自己,允堂的视线在触及那道背影的瞬间整个人就僵立在原地,呼吸骤停!
那是……东远?!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伤得这么重?!
震惊和狂喜席卷而来,盖过了所有的理智和顾忌。
允堂再也顾不得走在前面的赫连朔和身旁的南承耀快步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东远正在费力穿衣的手臂!
“东远!”允堂的眼眶瞬间就红了起来。“你怎么会伤成这样?!你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允堂语无伦次,目光急切地扫过东远身上缠绕渗着血迹的绷带,那纵横交错的伤痕,有些深可见骨,几乎找不到几块完好的皮肤。
“我不是让你好好藏着,等我消息吗?!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东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出现和一连串的质问弄得愣住了。
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到骨子里的脸,喉咙剧烈地滚动着,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破碎嘶哑的气音,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喉咙处也缠着厚厚的绷带。
允堂这才想起下属禀报时说的“不会说话的哑巴”,再看东远此刻的模样,心如刀绞。眨了眨眼,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伤……伤还没好,不要说话,不要勉强……”允堂扶着东远,想让他坐回那张简陋的床榻上。
东远却摇了摇头,固执地站在原地。
他看着允堂脸上滚落的泪珠,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无措。
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有些笨拙地轻轻拂去允堂颊边的泪光,然后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
东远拉过允堂的手,在他微微颤抖的掌心,一笔一划,缓慢而清晰地写道。
「知道你逃出宫了。」
「我找到家了。」
「要找你。」
「保护你。」
「一起回家。」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又带着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
允堂低着头,看着掌心那熟悉的笔触,感受着那指尖传来的温度,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浸湿了手心。
嘴边轻声嘀咕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心疼。
“你是个傻子吗……”
“不是说……你们这行,都冷漠无情的吗……”
怎么会有人这么傻,明明自己都伤得快死了,还惦记着要找他,要保护他,要带他回家……
帐内一片寂静。
赫连朔双手抱胸,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琥珀色的眼眸在允堂和东远之间来回扫视,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
而南承耀,则静静地站在门口阴影处,看着相顾无言的允堂和东远,看着允堂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心痛与依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