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万丈冰渊底部艰难上浮,冲破了一层又一层粘稠的黑暗。
允堂睁开眼,胸腔里那股熟悉的剧痛像无数细小的冰棱在血脉里缓慢移动,带来钝痛。
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厚实羊毛毡的矮榻上,身上盖着色彩斑斓、织法粗犷的西域绒毯。
空气中弥漫着混合了檀香、奶膻和某种不知名香料的复杂气味。
视线所及,是圆形的、以黄土和胡杨木构筑的穹顶,墙壁上挂着描绘狩猎和战争场景的挂毯,角落里摆放着镶嵌着绿松石和红玛瑙的铜制器皿。
这里是一处充满异域风情的居所。
允堂微微偏头,看见阿青正靠坐在床榻边的地毯上,背倚着榻沿,双目闭合,呼吸均匀,但那只握着剑柄的手,即使在休息时也未曾松开分毫。
阿青的脸色有些苍白,下眼睑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守了许久。
允堂刚一动弹,试图撑起身体,那细微的声响立刻让阿青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清亮锐利,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蒙,下一瞬就落在了允堂脸上。
“醒了。”阿青的声音平静,但仔细听,能辨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放松。
允堂靠坐在榻上,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目光再次扫过这陌生的环境。
“这是哪儿?”声音带着久睡后的沙哑和虚弱。
阿青站起身,将剑佩回腰间,动作流畅自然。“西域王子的地盘。他父母都很喜欢他。”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允堂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阿青是在用一种隐晦的方式告诉他此地主人的地位和受宠程度。
一个被西域王和王后喜爱的王子,其势力在这片土地上必然不容小觑。
“哦。”允堂应了一声,消化着这个信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心口,那里被衣物遮盖,但似乎还能感觉到昨日那诡异药膏残留的冰冷和麻木感。
“我们怎么会来这里?还有……我身体里的毒,”允堂皱起眉,感受着体内那挥之不去的寒意和隐痛。“不是说压制住了?两年……”
他记得阿青在药王祠里说过,十一哥用了药,能压制“鬼藤枯”两年。可昨日那突如其来的发作。
阿青拿着剑的手收紧了一下,垂眸看着地面,避开了允堂询问的目光。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允堂心头一沉。
“有人想见你。”阿青没有回答关于毒的问题,而是生硬地转开了话题。
允堂看着她这副模样,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体内的疼痛和虚弱让他有些烦躁,掀开绒毯,尝试着下榻。双腿有些发软,但还能站稳。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那股懒散随性的姿态不经意间又流露出来,仿佛昨日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不是他本人。
“男的?”允堂随口问了一句。
阿青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允堂没再多问,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明显是西域风格、略显宽大的衣袍,跟着阿青向帐外走去。
既然暂时安全,体内的毒也似乎被暂时控制住了,他倒要看看,是谁费了这么大力气,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又要“见”他。
走出营帐,炽烈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睛。
他们身处一片规模不小的绿洲营地,远处是金色的沙丘,近处是茂密的胡杨林和波光粼粼的月牙泉。营地里有不少穿着西域服饰的武士和仆从往来,看到阿青和他,都投来或好奇或敬畏的目光。
阿青带着允堂穿过几顶华丽的帐篷,来到营地中央一处最为宽敞、装饰也最为豪奢的大帐前。
帐门外站着两名身材高大、佩戴弯刀的西域武士,他们对阿青点了点头,掀开了厚重的门帘。
帐内光线适中,地上铺着厚厚的、图案繁复的地毯。
正中央的主位上,空无一人。
而在主位旁侧,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俯身在一个小火炉前,用小银匙搅拌着陶罐里咕嘟冒泡、散发着苦涩药味的汤汁。
那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西域常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身姿挺拔,动作从容。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允堂的脚步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十一……哥?”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十一皇子南承耀。
只是此刻的南承耀,与他在那个地下绿洲哨点见到的,又有些不同。
变得更加清瘦了些,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他看起来,已经完全融入了这片西域的土地,却又格格不入地带着属于南朝皇室沉淀在骨子里的雍容与气度。
南承耀看着允堂脸上的震惊随后强装镇定却透露出虚弱的姿态,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放下手中的银匙,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小十五,你自己可躲不过那么多人。”
他一句话,就直接点破了允堂此刻最深的疑惑。
允堂的心脏一抽。
“我的毒……昨日为何会发作?阿青不是说,能压制两年吗?”
南承耀没有立刻回答,走到一旁铺着软垫的胡杨木椅前坐下,示意允堂也坐。
他的目光扫过沉默立在允堂身后的阿青,微微颔首,阿青便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帐门附近保持着警戒。
“我是说过,能压制两年。”南承耀端起旁边小几上的一杯清水,抿了一口,目光重新落回允堂脸上。“但那是在你情绪平稳、身体不受剧烈刺激的前提下。”
“死亡峡谷里的追杀,父皇亲临的威压……还有,骤然见到我们都出现在这里的惊慌。小十五,你的心绪,在那一刻起伏太大,气血逆冲,提前冲开了我设下的药力封锁。”
允堂愣住了。
是因为……这个?因为他看到了南烁?因为他情绪波动太大?
“那……那个西域老人……”允堂想起地道里那个神秘的老者。
“他是西域巫医,罕古。是‘药葫’秘密供奉的奇人之一,擅长以毒攻毒,手段……比较极端。”南承耀解释道。
“昨日若非他恰好在那附近采集一种只在月夜下生长的药引,又恰好被岩壁上的动静引来,及时用‘鬼手菌’和‘阎王帖’以毒攻毒,暂时封住了你心脉扩散的毒素,你此刻恐怕痛苦万分。”
鬼手菌……阎王帖……光是听这名字,就让人不寒而栗。
允堂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药膏带来的冰冷刺痛感。
“暂时封住?”允堂捕捉到了这个词,心再次沉了下去。“意思是……毒还没能解?”
南承耀放下水杯,看着允堂,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鬼藤枯’无解,解药父皇那里可能有。至少,目前我没有能彻底清除的方法。罕古的手段,也只是强行将爆发的毒素再次压制下去,但这次压制,代价巨大。”
“什么代价?”允堂的声音干涩。
“药力更猛,反噬更强。下一次发作,或许不再是两年后,而是一年,半年,甚至更短。而且,每一次压制,都会损耗你的根本。更重要的是,‘鬼手菌’和‘阎王帖’本身也是剧毒之物,它们与‘鬼藤枯’还有先前太子下的毒都在你体内达成了一种危险的平衡。这种平衡极其脆弱,一旦被打破……”
他没有说下去,但允堂已经明白了后果。
帐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火炉上药罐里汤汁翻滚的咕嘟声。
允堂低着头,看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原来,他从鬼门关捡回来的这条命,不过是饮鸩止渴,是缓刑。下一次发作……
允堂忽然抬起头看向南承耀。
“告诉我,这‘鬼藤枯’……当初是谁下的?”
这是他离宫以来,一直埋在心底最深的疑问。这阴损、缓慢折磨的毒药,到底是出自谁手?
南承耀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但也没有直接回答。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
“小十五,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尤其是在你现在……自身难保的时候。”
南承耀站起身,走到允堂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情绪复杂难辨。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追问过去,而是想办法活下去。罕古的压制之法不能常用,我们必须找到其他方法,或者……回去找父皇拿解药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里很安全,西域王子是我的朋友,你可以暂时在此休养。但你的时间,不多了。”
说完转身走向帐外,对阿青吩咐了一句。“照顾好他。”便掀帘而去。
帐内再次只剩下允堂和阿青。
允堂颓然坐回椅子上,体内的隐痛和南承耀的话交织在一起。
活下去……回去找南烁……拿解药……
谈何容易?
他望着帐顶那色彩艳丽的穹窿,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笑意。
他的路,似乎越走越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