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上的悲恸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更为沉重、却也更为坚定的责任。萧亚轩看着依偎在妹妹萧雅红身边、眼神依旧带着惊恐与茫然的两个外孙——萧建民和萧建英,又看着妹妹那饱经风霜、仿佛被生活榨干了所有希望的苍老面容,一个决定在她心中无比清晰地形成——她必须带他们离开这里,离开这片承载了太多死亡与悲伤的土地,去香港,给她所能提供的最好的生活和未来。
夜幕再次降临,临时安置点里,人们蜷缩在简陋的栖身之所,呻吟声、啜泣声与远处救援机械的轰鸣交织。在摇曳的烛光下(电力尚未恢复),萧亚轩握着妹妹的手,轻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小红,跟我去香港吧。”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带上建民和建英。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去了香港,孩子们能接受好的教育,你也能……过几天安稳日子,不用再担惊受怕,为生计发愁。”
萧雅红闻言,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窝棚外漆黑一片、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家”,浑浊的眼里涌出泪水,下意识地摇头:“去……去香港?那……那怎么行?这里是根啊……爸妈,你大哥,还有……还有你侄子和侄媳妇……都在这儿……我走了,他们……他们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
故土难离,尤其是当至亲的骸骨都埋葬于此的时候。那份牵绊,是深入骨髓的。
萧亚轩理解妹妹的心情,她用力握紧妹妹的手,声音温柔却坚定:“根在心里,不在这一片废墟。小红,你看看建民和建英,他们还这么小,他们已经失去了父母,难道你忍心让他们在这片废墟上,靠着救济,艰难地长大吗?你想让他们重复我们……或者说,重复你过去那些年的苦日子吗?”
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萧雅红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她低头看着怀里因为疲惫和惊吓已然昏睡过去的孙子孙女,两个孩子瘦小的身体在睡梦中还不安地抽搐着。是啊,她老了,苦了一辈子,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可孩子们呢?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难道真的要让他们留在这里,面对未知的、充满艰辛的未来?
萧亚轩看着妹妹挣扎的神色,继续道:“我不是要你忘了这里,忘了爸妈和大哥。等以后,世道更好了,条件允许了,我们随时可以回来看看他们。但现在,为了孩子们,我们必须往前走。香港那边,你姐夫……他会安排好一切。有我在,绝不会再让你和孩子们受一点委屈。”
“姐夫?”萧雅红抬起泪眼,有些茫然。她对这个称呼感到无比陌生。
“嗯。”萧亚轩点点头,没有过多解释廖奎的身份,只是说,“他在香港,我们能照顾好你们。”
萧雅红沉默了许久,烛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她看看姐姐年轻而坚定的面容,又看看怀中稚嫩的孙儿,想起儿子儿媳临终前可能有的牵挂,想起这大半辈子的颠沛流离与如今的孤苦无依……终于,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尘土的空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无声滑落:“……好。姐……我……我们跟你走。为了孩子……”
做出这个决定,仿佛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却也带来了一丝解脱。在这里,她确实已无依无靠。
决心已定,萧亚轩立刻行动起来。她知道自己时间有限,必须尽快办理好一切手续。
她充分利用了“林亚轩”这个“爱国港商志愿者”的身份。一方面,她继续以捐助者的名义,向灾区捐赠剩余的款项和物资,与负责救灾和安置工作的官方人员保持着良好关系,这为她后续的行动提供了便利和一定程度上的信任。
另一方面,她开始着手办理妹妹和两个外孙前往香港的手续。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内地,尤其是刚刚经历巨震、百废待兴、管制严格的唐山,无疑是一项极其复杂和困难的任务。
她向相关部门提交申请,理由是:作为幸存的、唯一的“远房姨母”,不忍心看到年幼的外甥成为孤儿流落安置点,希望带他们去香港投亲,由她负责抚养成人。同时,妹妹萧雅红作为孩子们的直系亲属(奶奶),且在此地已无其他亲人,自愿一同前往照顾。
她动用了老周之前提供的特别通行证所带来的隐性便利,也借助了廖奎通过何先生渠道向内地某些层面传递的、关于“爱国商人亲属需妥善安置”的模糊信息。层层关卡,种种证明,在混乱的灾后环境中,依靠着金钱(谨慎地)、人脉和那份“港商捐助者”的光环,艰难地推进着。
与此同时,萧亚轩通过极其有限的保密通讯渠道,将找到妹妹并决定带他们回香港的消息传回了香港。
廖奎在书房里接到这个消息时,沉默了片刻。他能想象到萧亚轩此刻内心的巨大悲痛与复杂情感,也能预见到将三个几乎与外界隔绝、尤其是两个孩子从未离开过北方的亲人骤然带入香港这个繁华而复杂的环境,将面临多少挑战。
但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做出了部署。
“阿杰,”他唤来最得力的助手,“立刻着手三件事。”
“第一,在我们在新界的别墅区,准备一套安静、独立的寓所,环境要好,配备可靠的家政和安保人员,要绝对安全、隐蔽。”
“第二,联系最好的儿科医生和心理医生,准备好为两个孩子做全面的身体检查和心理疏导。他们经历了太大的创伤。”
“第三,通过合法渠道,准备好接收和安置的文件,确保他们入境后身份合法,生活无忧。所有手续,要快,要稳妥。”
他深知,这不仅仅是接回几个亲人,更是为萧亚轩漂泊了半生的心,找到一个可以安稳停靠的港湾。这也是他对她,无声却最深切的支持。
废墟之上,萧亚轩为了血脉亲人的未来,奔波游走;香江之畔,廖奎为了妻子的牵挂,周密布局。一条跨越灾区和繁华都市的纽带,在悲恸与希望交织中,缓缓铺就。血脉的牵绊,终于冲破了时空的阻隔与时代的悲剧,指引着迷失的亲人,走向一个未知却充满可能性的未来。
纽约,曼哈顿,罗斯戴尔家族大厦顶层。
与香港那间弥漫着悲恸与决绝的书房不同,这里的空气充斥着一种即将爆裂的、混合着暴怒与昂贵雪茄烟气的压抑。贾斯汀·罗斯戴尔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窗外中央公园的盎然绿意与他脸上铁青的狰狞形成了残酷的反差。
他刚刚听完了关于缅甸(K国)那条至关重要的钨矿走私通道遭遇“不明武装”袭击的最终损失评估报告。价值近千万美元的高纯度矿砂倾入激流,数名忠诚的武装护卫丧生,更重要的是,他与军阀梭温将军以及K国中央那位贪腐官员之间本就脆弱的信任链条,因为那几份恰到好处出现的“密电”而濒临断裂。通道彻底瘫痪,修复遥遥无期,预期的巨额利润化为乌有,还不得不投入更多资源去安抚和弥补那两个贪婪的合作伙伴。
“废物!一群连土匪都挡不住的废物!”贾斯汀的低吼在隔音极好的办公室内回荡,他手中的水晶威士忌杯被狠狠掼在铺着厚厚羊毛地毯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碎裂声,琥珀色的酒液如同污血般浸染开来。
他胸膛剧烈起伏,冰蓝色的眼眸中燃烧着羞愤的火焰。这不仅仅是一笔生意的损失,更是对他权威的赤裸挑衅!在欧洲,“血鹰”折翼,温特丧命;在亚洲,一条经营多年、利润丰厚的灰色命脉被人硬生生斩断!接连的失利,让他这个以铁腕和智谋自傲的第三继承人,在家族内部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质疑。
“查!给我彻查!到底是谁干的?!”他对着垂手站在办公桌前、大气不敢出的安全主管咆哮,“梭温那个蠢货说是他的老对头‘崩龙军’干的?那些只知道种鸦片的土鳖,能有这么精准的情报,能打出这种配合?还有那几份该死的‘密电’,时机掐得那么准,内容那么具有针对性!这绝不仅仅是巧合!”
安全主管额头冷汗涔涔,硬着头皮汇报:“先生,我们动用了在东南亚的所有情报网络。现场留下的武器和痕迹,确实指向‘崩龙军’。梭温将军已经和对方发生了数次交火,双方损失都不小。但是……关于‘密电’的来源,我们追踪到的几个匿名渠道最终都指向了死胡同,手法非常专业,不像是本地势力能做到的。”
贾斯汀勐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你的意思是,有更高明的对手,在背后操纵这一切?借刀杀人?”
安全主管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先生。而且……时间点上,与我们和振华电子冲突升级高度吻合。我们刚刚在金融和专利领域对他们加大了压力,那边立刻就……”
“廖月生!”贾斯汀几乎是咬着牙念出了这个名字。尽管没有任何直接证据,但一种强烈的直觉,以及对手展现出的这种超越常规商业竞争范畴的狠辣与精准,让他无法不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那个一夜白头的香港商人。
“他有这个动机,也有这个能力吗?”贾斯汀像是在问安全主管,又像是在问自己。他回想起欧洲行动失败报告中对廖月生身边那支“高度专业化安保团队”的描述,以及廖月生能在那种绝境下带着目标人物杀出重围的悍勇。“难道他在阴影世界里,也拥有我们未知的力量?”
这个念头让贾斯汀感到一丝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暴怒。一个东方商人,竟然敢对他,对罗斯戴尔家族,发动如此阴狠而有效的反击?
他的担忧和愤怒,在紧接着召开的家族内部核心会议上,遭到了元老派更直接的质疑。
“贾斯汀,”须发皆白的弗里曼元老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欧洲的失利,我们可以理解为意外。北美诉讼和金融攻击,是标准的商业手段。但现在,我们在亚洲的重要资产遭遇了赤裸裸的、超越商业规则的暴力破坏!这已经超出了正常竞争的范畴,将家族拖入了不可预测的风险之中。”
另一位元老接口,语气不满:“与军阀和腐败官员打交道本就充满风险,现在这条线断了,不仅损失了眼前的利润,更可能引发一系列不可控的政治后果。我们投入了巨大的资源对付那个廖月生,可到目前为止,我们得到了什么?‘血鹰’的覆灭,温特的死亡,现在又是缅甸通道的被毁!我们的损失在不断增加,而对方似乎越战越强!你的策略,是否过于激进,以至于引火烧身?”
贾斯汀脸色难看至极,他强行压下反驳的冲动,努力维持着冷静:“诸位叔父,正是因为廖月生的危险性远超我们最初的预估,我们才更不能停下!他现在就敢攻击我们的灰色产业链,如果我们示弱,下一步,他会不会将手伸向我们更核心的领域?这已经不仅仅是商业竞争,而是生存空间的争夺!我们必须将他彻底摁死!”
他力排众议,坚持继续并加强既定的金融围剿和专利诉讼策略,要求投入更多资金,维持对港币和振华股票的压力。
但私下里,贾斯汀比任何人都清楚,常规的商业手段,似乎真的难以迅速击垮这个异常坚韧的对手。他开始将目光投向更阴暗的角落。
会议结束后,他独自召见了负责家族最隐秘事务的、一位从不出现在任何公开记录上的“顾问”。
“动用‘幽灵’的力量,”贾斯汀对着阴影中一个几乎看不清轮廓的身影低声吩咐,“暂时停止对廖月生本人及其核心商业资产的直接调查。换个方向,去查他身边的人,他的过去,寻找他的……情感弱点。”
他的眼中闪烁着冰冷而毒辣的光芒:“每个人都有在乎的东西。妻子?情人?孩子?或者……某些不为人知的过去。找到它,然后,我们就可以捏住他的心脏。我要知道,当他在商场上挥斥方遒的时候,他的后院,有没有我们可以点燃的火。”
罗斯戴尔家族的疑云,从单纯的商业敌视,开始向着更深入、更恶意的个人领域弥漫。贾斯汀在正面战场久攻不下的情况下,终于决定亮出更隐秘的毒牙,试图从人性的脆弱层面,找到摧毁廖月生的突破口。一场针对软肋的阴暗侦查,悄然启动。而此刻的廖奎,正全身心投入到巩固金融防线、筹备反击以及迎接妻子和失散亲人归来的事务中,尚未察觉,另一张更危险的网,正朝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悄然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