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的天空,是铅灰色的,仿佛也被这人间惨剧压得透不过气来。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香港的咸湿海风,而是混合了消毒水、尘土、尸骸腐败以及焚烧垃圾产生的刺鼻气味,这是一种足以刻入灵魂的、属于毁灭与死亡的味道。
萧亚轩,或者说此刻的“林亚轩”,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曾经的“大洪桥三巷”区域。老周提供的那个模糊地址,在现实中已经失去了任何指向意义。目光所及,只有连绵不绝的、望不到边的瓦砾堆。断裂的预制板相互挤压,扭曲的钢筋狰狞地刺向天空,偶尔能看到从废墟缝隙中露出的、属于昔日生活的残片——半张残破的结婚照,一个摔瘪了的搪瓷缸,一本被泥水浸透的小人书……
她凭着纸条上“原冶金机械厂家属院附近”的提示,以及幸存者模糊的指点,在一片相对“平整”的废墟前停下了脚步。几个救援人员正在用铁锹和镐头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旁边放着几具刚刚抬出、用脏污布单覆盖的遗体。
“请问……这里……这里原来是大洪桥三巷……萧瀚林家……大概的位置吗?”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问向一位正在旁边休息、满身尘土的救援队员。
那队员抬起疲惫不堪的脸,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这片废墟,茫然地摇了摇头:“同志,这儿……都平了。哪家是哪家,分不清了。我们是按片区清理,名字……对不上了。”他指了指远处一片用塑料布和残破门板搭建的临时安置点,“你去那边问问吧,活下来的人,多半在那边。”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萧亚轩道了声谢,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走向那片充斥着呻吟、哭泣和麻木目光的安置点。
她像疯了一样,逢人便问,见人就打听。她描述着父母萧瀚林、陈淑仪的名字和年纪,描述着大哥萧雅强、大嫂的模样,描述着妹妹萧雅红可能有的特征……她的年轻容貌与急切寻找“老一辈亲戚”的行为,在混乱中显得突兀却又合情合理,引来不少同情,但更多的,是无奈的摇头。
“老萧家?机械厂那个老萧?”
就在萧亚轩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一个蹲在帐篷边、神情恍忽的老太太抬起浑浊的眼睛,喃喃开口。
萧亚轩的心勐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扑了过去,蹲下身,声音带着哭腔:“对对对!大娘,您知道?萧瀚林一家,他们……他们在哪儿?”
老太太木然地指了指安置点角落一个更小的、由几块破帆布勉强搭成的窝棚,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没了……都没了……老萧和他老伴,当晚就没跑出来……雅强和他家大儿子……在厂里值夜班……厂房塌了……也……也没了……”
每一个“没了”,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萧亚轩的心上。她的世界在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老太太那张一开一合的、宣判着死亡的嘴。父母、大哥、侄子……都没了?她不远万里,跨越山海,找到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晕厥,她强撑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迹而不自知。“那……那孩子呢?雅强哥的……孙子孙女?”她记得资料里提过,大哥有个小儿子,已经结婚生子。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光,她颤巍巍地指向那个小窝棚:“建民和建英……俩孩子……命大……当时跟邻居家的婆子睡……跑出来了……他娘……找不着了……怕是……”
萧亚轩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般涌出。她踉跄着冲向那个窝棚。
窝棚里,光线昏暗。一个面容憔悴、五十多岁的妇女正搂着两个脏兮兮的孩子。男孩大约七八岁,女孩看上去只有四五岁,两人都睁着乌黑却无神的大眼睛,小脸上满是泥污和干涸的泪痕,紧紧依偎在邻居奶奶怀里,不哭不闹,安静得让人心碎。他们身上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脚上的鞋子都破了个洞。
这就是大哥的孙子孙女,萧建民和萧建英。她血脉的延续,在这片废墟上,成了孤儿。
邻居大娘看着突然闯入、泪流满面的萧亚轩,警惕地将孩子往怀里护了护:“你是……”
萧亚轩看着两个孩子那与大哥依稀相似的眉眼,心如刀绞。她强行压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我是你们姑婆”这句话,她知道,自己这张年轻的脸,无法解释这层关系。
“我……我是……是南方来的志愿者。”她哽咽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编造着理由,“我……我父亲早年……受过萧家的恩惠。听说唐山地震了,家里老人放心不下,让我一定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她蹲下身,目光温柔而悲痛地看着两个孩子,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小朋友,你们叫建民和建英,对吗?”
女孩怯生生地点了点头,男孩则抿着嘴,警惕地看着她。
邻居大娘听她这么说,又看她确实穿着志愿者的马甲(虽然已经很脏),神情不似作伪,这才叹了口气,抹着眼泪道:“造孽啊……多好的一家人,就这么……就剩下这俩根苗了……他们娘到现在也没信儿,怕是凶多吉少……我这把老骨头,自家也毁了,也不知道能照顾他们几天……”
萧亚轩看着眼前这两个失去至亲、未来茫然的孩子,又想到父母兄嫂已然天人永隔,巨大的悲伤和责任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头,却又怕惊扰了他们,手僵在半空。
“大娘,谢谢您……谢谢您照顾他们。”她声音哽咽,“您放心,既然我找到了,就不会不管。我会想办法……一定会想办法……”她的话没有说完,但眼神里的坚定,让邻居大娘稍稍安心了一些。
破碎的团圆,以最残酷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找到了血脉的延续,却永远失去了给予她血脉的至亲。在这片充斥着死亡与悲伤的废墟之上,萧亚轩抱着两个懵懂无知、却承载着家族最后希望的孩子,泪如雨下。她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安置点,一个形容枯槁、正在疯狂寻找亲人下落的年轻妇女,刚刚听人说起,有个“特别年轻的南方女志愿者”在打听萧家的事情。那个妇女,正是她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妹妹——萧雅红。命运的丝线,在废墟之上,即将再次交织。
萧亚轩守着大哥的两个孙子萧建民和萧建英,在邻居大娘的窝棚里寸步不离。她将自己带来的有限食物和清水大部分都给了两个孩子和邻居大娘,自己只啃着干粮。她一边安抚着受惊的孩子,一边心如刀绞地想着父母和大哥一家的惨状,巨大的悲痛和无助感几乎将她击垮。
就在这时,窝棚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沙哑到几乎变形、带着无尽惶恐和期盼的女声:
“建民!建英!是这儿吗?我的建民建英在哪儿?!”
窝棚的破布帘子被勐地掀开,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来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头发干枯灰白,乱糟糟地挽着,脸上布满了深壑般的皱纹和长期劳作的痕迹,皮肤黝黑粗糙。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衣裳,身形佝偻,眼神浑浊而慌乱,整个人像是一株被风霜彻底摧残过的枯草。
她就是萧雅红。萧亚轩失散了近三十五年的亲妹妹。
萧雅红一眼就看到了窝棚里安然无恙(至少身体无恙)的孙儿孙女,悬着的心稍微落下一点,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两个孩子,泣不成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奶奶找到你们了……”
邻居大娘连忙在一旁说:“雅红啊,你可算找来了!是这位……这位南边来的林同志,先找到孩子们的,还给了吃的喝的。”
萧雅红这才注意到窝棚里还有一个人。她抬起泪眼,看向站在阴影处的萧亚轩。
那一瞬间,萧雅红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困惑和茫然。
眼前的女子,穿着一身虽沾染了尘土却依然能看出质地不凡的便装,身姿挺拔,肌肤细腻白皙,容貌明丽,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气质高华,与这片废墟和周围绝望的人群格格不入。这样的人,怎么会认识他们萧家?怎么会在这里?
“您……您是……”萧雅红迟疑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无法将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气质非凡的女子与记忆中任何一个人联系起来。
萧亚轩在妹妹冲进来的那一刻,整个人就如遭雷击般僵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苍老憔悴、如同老妪般的女人,怎么也无法将她与记忆中那个扎着羊角辫、跟在自己身后甜甜叫着“姐姐”的七岁小妹重叠在一起。三十五年的时光,如同一条残酷的鸿沟,将她们隔在了两岸。
听到妹妹那陌生的、带着迟疑的询问,萧亚轩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她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她向前走了一步,来到光线稍亮的地方,目光贪婪地、痛苦地流连在妹妹那布满风霜的脸上,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熟悉的轮廓。
“小红……”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独属于姐妹间的昵称,从萧亚轩颤抖的唇间逸出,声音哽咽。
萧雅红浑身剧烈地一颤,这个称呼,已经多少年没有人叫过了?她瞪大了眼睛,更加茫然地看着萧亚轩。
萧亚轩知道,单凭容貌,妹妹绝无可能认出自己。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住喉咙里的哽咽,说出了一件只有她们姐妹二人才知道的、深藏于童年记忆深处的秘事:
“小红……你还记得吗……你五岁那年夏天,偷吃了……偷吃了妈妈藏在柜顶陶罐里的……最后一小块冰糖。怕被骂,是我……是我帮你把碎渣子收拾干净,还骗妈妈说……是老鼠叼走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回忆和心酸。
萧雅红如遭雷击,整个人勐地向后踉跄了一步,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萧亚轩,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件事,除了她和姐姐,绝无第三人知道!连父母后来都相信了是老鼠偷吃的!
“你……你真是……”萧雅红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茫然和一种近乎荒诞的难以置信。
萧亚轩的泪水终于决堤,她重重地点头,又说出了一件往事:“还有……你七岁那年,我……我十七岁,要离家……的前一晚,你抱着我的腿哭,不让我走……我……我把我最宝贝的那条,绣着玉兰花的……白手绢,塞给了你……跟你说……说姐姐以后……一定回来接你……”
“姐——!”
萧雅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仿佛积攒了三十五年委屈与痛苦的哭嚎,她不再怀疑,勐地扑上前,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死死抓住了萧亚轩的手臂,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像幻影一样消失。她仰着头,看着姐姐那张与记忆中离别时几乎毫无二致的脸庞,再看看自己这双苍老的手,巨大的时空错乱感和命运的无常感让她几乎崩溃。
“姐!真的是你!你怎么……你怎么还是……可我……可我……”她语无伦次,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冲刷着她沟壑纵横的脸庞。
萧亚轩再也无法抑制,伸出双臂,将这个饱经风霜、苍老不堪的妹妹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姐妹二人,在这片象征着毁灭与死亡的废墟旁,在懵懂孩童和邻居大娘惊愕的目光中,抱头痛哭。三十五年的分离,三十五年的牵挂,三十五年的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在这一刻,化作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混合着巨大悲痛与一丝失而复得庆幸的泪水。
悲伤的洪流稍稍平息后,姐妹俩相互搀扶着,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水泥预制板上。萧建民和萧建英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安静地靠在邻居奶奶身边,睁着大眼睛看着这两个抱在一起痛哭的大人。
萧亚轩紧紧握着妹妹那双粗糙得硌手的手,声音依旧带着哭后的沙哑:“小红……告诉我……爸妈他们……后来到底怎么样了?还有你……你怎么……怎么……”她看着妹妹苍老的容颜,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问不出口。
萧雅红用脏污的袖子擦了把眼泪,眼神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声音低沉而悲凉:
“姐……你走了没多久,世道就变了……咱家……咱家那点底子,你是知道的……爸被定了‘资本家’的成分……”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恐惧与压抑,“挨批评……游街……没完没了……爸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身子骨一下子就垮了……妈也跟着担惊受怕,一病不起……”
萧亚轩的心随着妹妹的叙述,一点点沉入冰窖。
“那时候……缺医少药……有点好的,也都先紧着……唉……”萧雅红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苦涩,“爸……爸是咳血咳没的……临走前,还一直念叨你的小名……妈没撑过半年,也跟着去了……他们……他们都没等到你回来……也没等到这……这世道再好起来的一天……”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从妹妹口中证实父母早已在困顿和病痛中离世,萧亚轩依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仿佛看到父亲挺拔的脊梁被压弯,看到母亲温柔的眼睛失去了光彩……而她,作为长女,却在父母最需要的时候,缺席了整整三十五年!无尽的愧疚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
“那你呢?小红,你这些年……”萧亚轩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我?”萧雅红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成分不好……能有什么好日子……上学上不了,工作找不到好的……后来经人介绍,嫁了个老实巴交的工人,算是脱离了那个环境……可日子也紧巴巴的,他前些年也……也因病走了。就留下我一个,谁承想又赶上这天杀的……”她看着不远处那片埋葬了她儿子和儿媳的废墟,泪水再次涌出。
萧亚轩听着妹妹用最朴素的言语,诉说着这三十五年的艰辛与磨难,看着眼前这个被岁月和苦难折磨得如同老妪般的妹妹,再想到自己虽然在革命和商海中历经风险,但终究保持了容颜和相对优渥的生活……巨大的时代悲剧感与个人命运的无常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她为自己数十年的“缺席”感到钻心的疼痛和无法弥补的愧疚。如果当年她没有因为害怕被安排婚姻而毅然出走革命,如果她后来能想办法早些寻找家人……结局是否会不同?然而,历史没有如果。
她将妹妹那双粗糙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错失的三十五年时光和亏欠的温暖,都通过这紧握传递过去。
“小红……对不起……姐姐回来晚了……回来晚了……”她泣不成声,只能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萧雅红反握住姐姐的手,摇了摇头,泪水滴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姐,不说这些了……能找到你,就好……爸妈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我们现在,就剩下彼此了……还有这两个孩子……”
萧亚轩抬起头,看着苍老的妹妹,又看了看那两个失去父母、眼神懵懂的外孙,一股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守护欲从心底升起。逝去的年华无法追回,但眼前的亲人,她绝不能再失去。她要将他们带离这片废墟,用自己余下的生命,去弥补这迟到了三十五年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