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您在画的,究竟是我,还是您自己都无法面对的……恐惧?”
苏喆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画室中弥漫的、粘稠的沉默,也剖向了顾云深内心最深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清晰审视过的角落。
顾云深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种被猝不及防刺中要害的生理反应。他眼中翻涌的凶狠瞬间凝固,继而碎裂,露出一丝几乎是狼狈的惊悸。他像是被剥掉了那层偏执艺术家坚硬外壳的软体动物,骤然暴露在令他无所适从的空气里。
“你……胡说八道!”他厉声反驳,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和底气不足。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苏喆,也不再看那幅令他烦躁的画作,而是快步走到窗边,近乎粗暴地扯开了厚重的窗帘一角,让正午有些刺目的阳光轰然涌入。
光线如同实质的瀑布,冲散了画室阴郁的调子,也照亮了空气中疯狂舞动的尘糜,仿佛无数躁动不安的精灵。顾云深背对着苏喆,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贪婪地汲取窗外那个“正常”世界的气息,以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
苏喆的问题,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巨石。恐惧?他顾云深会恐惧什么?他恐惧的是庸俗,是情感的黏着,是生命不可控的杂乱……他追求纯粹与永恒,这难道错了吗?
可是,为什么当这个模特不再“空白”,当那双眼睛流露出他无法定义的复杂时,他会感到如此失控,如此……愤怒?难道他真的在恐惧,恐惧自己构建的艺术理念,本身就如履薄冰,经不起一丝真实人性的拷问?
苏喆没有乘胜追击。他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在自己的思绪中越陷越深。他知道,语言的种子已经种下,需要时间在顾云深那片荒芜而偏执的心田里生根发芽。
他重新闭上双眼,不再去看顾云深挣扎的背影,而是将“观察入微”的感知力,转向了自身。
经过刚才那场无声的博弈和极致的身体控制,他隐隐感觉到,体内某种桎梏似乎松动了一丝。对肌肉、呼吸、乃至血液循环的精细操控,不仅是对意志的磨砺,似乎也在被动地激发着这具身体沉睡的潜能。“观察入微”天赋,正在从对外部世界的洞察,向内渗透,开始触及对自身肉体的更深层次“阅读”与控制。
这是一种意外的收获。或许,摆脱这具身体的虚弱,未必需要依赖外物,可以从内部开始?
良久,顾云深猛地转回身。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个模糊而锐利的轮廓,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那股压抑的、危险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
他没有回到画板前,而是大步走向角落那堆覆盖着白布的画作。他像是发泄一般,粗暴地掀开几幅,露出下面被遗弃的作品。那些画面上,大多是不同面孔的模特,但无一例外,都被处理得面目模糊,情感剥离,只剩下顾云深所追求的某种“符号化”的美感。
他指着那些画,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自虐的嘲讽:“看见了吗?这才是艺术!剥离掉那些廉价的、转瞬即逝的个人情绪,留下的才是永恒的形式!你所谓的‘恐惧’?那不过是庸人自扰的尘埃!”
苏喆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被“处理”过的面孔。他没有反驳顾云深对艺术的界定,那没有意义。他只是轻轻抬手指向其中一幅画。那幅画的背景,用了大量深沉压抑的普鲁士蓝和煤黑,但在画面的边缘,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却有一抹几乎被忽略的、突兀的暖黄色,像是画家无意中,或者说,是潜意识里流露出的,一丝对“生”的渴望与挣扎。
“那么,顾先生,”苏喆的声音依旧平稳,“请您告诉我,这一笔‘那不勒斯黄’,它在您的‘永恒形式’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温暖的假象’,还是……您不小心泄露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真实’的痕迹?”
顾云深顺着苏喆的手指看去,当他看清那抹几乎被他自己遗忘的暖黄色时,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猛地僵住了。
那幅画是他几年前的作品,他早已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加上那一笔。此刻被苏喆精准地指出来,并与他颜料管上的笔记联系起来,一种被彻底看穿、连潜意识都被赤裸裸摊开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他怎么看到的?在这么多画中,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他是如何一眼就捕捉到那微不足道的一笔,并将其与自己的私人笔记关联起来的?!
这种观察力,已经超越了“敏锐”的范畴,近乎……恐怖。
顾云深脸上的血色褪尽,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画架,发出哐当一声响。他看向苏喆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仿佛在看一个非人的、能够洞悉灵魂的怪物。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一次,他的质问不再是愤怒,而是带着一丝颤抖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苏喆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长时间的静止让他的动作有些迟缓,但他站得很稳。他没有回答顾云深的问题,而是踱步走到那堆被遗弃的画作前,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缓缓扫过。
“这一幅,您在表现‘悲伤’时,潜意识里反复使用了尖锐的三角构图,那其实是攻击性的外在体现。”
“这一幅,您用大量流动的线条描绘‘宁静’,但线条末端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顿挫和回钩,暴露了您内心的滞涩与不安。”
“还有这一幅……”
苏喆每指出一处,顾云深的脸色就白上一分。苏喆不是在批评他的技法,而是在透过他引以为豪的“形式”,直指他试图掩盖的、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内心世界。他的画作,在苏喆的“观察”下,变成了一份份详尽的心理诊断书。
“够了!”顾云深猛地捂住耳朵,发出一声近乎崩溃的低吼。他赖以生存的、用来自我确认的艺术世界,正在他眼前被一个他视为“工具”的模特,片片瓦解。
苏喆停了下来,看着他,眼神中那丝悲悯似乎更深了些。
“顾先生,色彩从不撒谎。”他轻声说道,如同最后的宣判,“撒谎的,是试图强行定义它们的人。”
说完,他不再理会僵立在原地、失魂落魄的画家,拖着依旧有些僵硬的身体,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走向画室的门口。
这一次,顾云深没有阻止他。
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阳光照亮了他苍白失措的脸,和他脚下那些被苏喆“解读”过的、仿佛突然变得陌生的画作。
色彩的叛乱,已然开始。而最先被颠覆的,是画家内心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