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笔悬停在画布上方,那抹浅灰蓝色像一滴凝固的泪,将落未落。
时间仿佛被拉长、黏着。画室里,只有两道目光在无声地交锋。一道是顾云深灼热的、带着惊怒与不敢置信的审视;另一道是苏喆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悲悯的回望。
那缕精准落入他眼底的晨曦,成了打破顾云深预设画面的利刃。他调制的颜色,他构思的光影,他想要捕捉的那份“黎明时分的脆弱与空白”,在苏喆那一个微不可查的动作和那双骤然被点亮的眼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那不是他想要的“纯粹”。
那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沉静、了然、悲悯……这些复杂的、属于“人”的情感,是他艺术中极力排斥和剥离的“杂质”。他追求的是一种超越人性的、冰冷的“神性”之美。而苏喆眼底的东西,却恰恰指向了人性的复杂与深度。
“你……”顾云深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他想质问,想呵斥,想命令苏喆回到他规定的“空白”状态。但话语卡在喉咙里,因为他发现,此刻的苏喆,那种状态并非刻意表演,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自然流露。命令一个拥有独立灵魂的人变得“空白”,这本身就暴露了他艺术的虚弱与霸道。
苏喆没有开口。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甚至会破坏这微妙的气氛。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让光线在眼底流转,仿佛一个无声的宣言:我不是任你涂抹的白纸,我本身就是一幅你无法完全解读的画卷。
顾云深死死地盯着他,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变得粗重。那是一种猎物脱离掌控的焦躁,也是一种……面对未知领域的、病态的兴奋。
突然,他猛地收回手臂,没有将那抹灰蓝涂上画布,而是狠狠地将画笔戳进旁边的松节油罐里,用力搅动,仿佛要洗掉某种令他不安的痕迹。
“光线不对。”他背对着苏喆,声音压抑着翻涌的情绪,“今天的晨光……太浑浊了。”
他在为自己找借口,也在试图重新夺回掌控权。他将问题归咎于外部环境,而非模特本身的变化。
苏喆眼底的光芒悄然隐去,恢复成之前的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内敛。他没有反驳,只是顺从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顾云深的错觉。
顾云深烦躁地在画板前踱了几步,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走到一旁,扯下那幅画了大部分的画布,毫不怜惜地扔到角落那堆覆盖着白布的“失败品”之上。画布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细微的灰尘。
他换上了一张全新的、紧绷雪白的画布。
“重新开始。”他宣布,声音恢复了冰冷,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要的,是绝对静止。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血液流动的声音……任何微小的动态,都是对‘永恒’的亵渎。”
他的要求变得更加严苛,近乎无理。这更像是一种惩罚,一种试图通过极致的物理控制,来扼杀苏喆刚刚展现出的精神独立性。
苏喆心中明了。他没有争辩,只是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接下来的时间,变成了一场更加残酷的、沉默的博弈。
顾云深的观察变得更加细致入微,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不放过苏喆身上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动态”。他的画笔不再追求狂放的表达,而是变得极其谨慎,每一笔都仿佛在对抗着某种无形的阻力。
而苏喆,则将“观察入微”的天赋运用到了对自己身体的极致控制上。
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忍受僵硬和痛苦。他开始主动地“内观”。
他感知着肌肉纤维最细微的颤抖,用意念去抚平它们。他调控着自己的呼吸,使其绵长到几乎无法察觉,与画室的寂静融为一体。他甚至尝试着引导血液循环,减缓心跳,让身体进入一种类似“龟息”的、近乎假死的状态。
这是一种极其耗费心神的修行。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但尚未滑落,就被他控制着毛孔悄然吸收。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但那不再是虚弱的苍白,而是一种玉石般的、蕴含着巨大内在张力的莹白。
顾云深画得很慢,很艰难。
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将自己的理念投射到画布上。每当他调好一种颜色,准备落笔时,脑海中总会不由自主地闪过苏喆那双被晨曦点亮的、充满复杂情感的眼睛。那眼神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审美核心上,让他对自己的“纯粹”产生了怀疑。
他画的线条不再肯定,色彩不再决绝。画布上的形象,虽然依旧保持着外形的相似,但内核却模糊不清。它既不是他想要的“空白”,也不是苏喆展现的“复杂”,而是一种犹豫不决的、充满矛盾感的混合物。
这种挣扎,清晰地反映在了他的画作上,也反映在了他越来越焦躁的神情和动作中。
苏喆虽然闭着眼睛(顾云深为了排除干扰,后来要求他闭目),但他通过顾云深的呼吸节奏、脚步的移动、画笔与调色板接触时力度的变化,甚至空气中弥漫的信息素,清晰地“看”到了这位天才画家的困境。
他知道,顾云深坚固的艺术堡垒,已经从内部开始松动。
当正午的阳光勉强穿透厚重的窗帘,在画室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时,顾云深再次猛地扔下了画笔。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画板上那幅进展缓慢、连他自己都无法满意的新作。他的眼神阴沉得可怕,仿佛随时会爆发。
苏喆缓缓睁开眼睛,依旧保持着姿势,没有动弹。
顾云深的目光从画布移到他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了早晨的惊疑,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狠。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苏喆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只是轻声反问,声音因长时间的静止而略带沙哑,却像一把精准的柳叶刀,剖开了顾云深试图掩盖的真相:
“顾先生,您在画的,究竟是我,还是您自己都无法面对的……恐惧?”
话音落下,顾云深的瞳孔骤然收缩。
画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连那些躁动的尘埃,都在这一刻,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