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门扉合拢,将顾云深身上那股混合着松节油与偏执的气息隔绝在外。画室内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某种压迫性的力量,但那份由颜料、灰尘和寂静共同酿造的窒息感,并未消散,反而因为独处而变得更加清晰。
苏喆没有立刻移动。
他站在原地,像一株缓慢复苏的植物,仔细感知着血液重新流向麻木肢体的刺痛与酥麻。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僵硬的肌肉和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低吟。这具身体的确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原主林见便是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被彻底榨干了生命力。
他缓缓踱步,不是走向那扇通往狭窄休息室的门,而是走向房间中央,那面巨大的画板。
画板上,那个苍白、空洞的“自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顾云深的笔触狂放而精准,将一种“被剥离灵魂”的美感渲染到了极致。但此刻,在苏喆眼中,这幅未完成的画作,不再是纯粹的艺术品,而是顾云深内心世界的投射,是一份亟待解读的密码本。
“观察入微……”苏喆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天赋的名字。它不仅仅是看得清楚,更是看得深入,看得透彻。它要求观察者穿透表象,直抵内核。
他的目光不再流连于画中人的面容,而是开始扫描画面的每一个角落。
他注意到背景处那些混沌的、仿佛随意涂抹的灰蓝色块,并非毫无章法。它们的走向、浓淡,隐隐构成一种向内收缩的漩涡,将画面中心的人物紧紧包裹、拖拽,象征着无法挣脱的束缚。这是顾云深无意识间流露出的控制欲。
他观察到画中“林见”脖颈处,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被肤色掩盖的青色线条。那不是血管,而是顾云深用冷色调颜料精心勾勒出的、一种象征“脆弱”与“易碎”的符号。他将活人的生理特征,异化为了美学元素。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画中人的眼睛上。
那空洞的瞳孔深处,顾云深用极细的笔触点入了些许钛白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钴蓝。这让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在特定光线下,会反射出一种冰冷、非人的光泽,如同打磨光滑的石子,而非拥有生命温度的眼眸。
“他在恐惧。”苏喆得出了一个结论。顾云深恐惧模特拥有真正的、不受他掌控的灵魂之光,所以他要亲手在画布上将其抹去,替换成他所能理解和接受的、冰冷的“完美”。
这种深入的“阅读”,消耗的精神力远超寻常。苏喆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太阳穴微微鼓胀。这是天赋初步觉醒,尚未与自身完全融合的征兆。他需要适应,更需要更多的“养分”来滋养这份能力。
他的视线从画布上移开,开始扫视这间巨大的画室。这里不仅是牢笼,也是顾云深经营多年的“堡垒”,充满了关于他习惯、偏好乃至弱点的信息。
目光如探照灯般掠过。散落一地的画稿,堆叠的颜料管,擦拭得模糊不清的刮刀,还有角落里那些被白布覆盖、形态不明的物体……
突然,他的目光在颜料架旁,一个不起眼的矮柜上定格。
那里随意丢着几管被挤瘪的颜料管。其中一管“永固玫红”的标签上,似乎有用钢笔写下的小字。
苏喆走了过去,弯腰拾起那管颜料。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油腻。
标签上,除了厂商信息,果然有一行细小的、潦草的字体,墨水已经有些晕开:
*“她的脸颊,在落日时分,会泛起这种红——短暂,廉价,令人作呕。”*
字里行间,充满了刻薄的评判和一种扭曲的审美洁癖。这显然是顾云深的笔迹。他将对模特质感的感受,直接记录在了工具上。
苏喆放下这管,又拿起旁边一管“象牙黑”。
标签上同样有字:
*“阴影的本质,是吞噬,而非衬托。c.Y. 2023.冬”*
c.Y.——顾云深名字的缩写。
苏喆的心跳略微加速。他意识到,这些被随意丢弃的颜料管,是顾云深的私人笔记,是他艺术理念最直白、最不加掩饰的流露。它们杂乱无章,却构成了理解这个偏执画家内心世界的关键碎片。
他快速而谨慎地翻看着其他几管颜料。
在“那不勒斯黄”上:“温暖的假象。”
在“翡翠绿”上:“虚伪的生机。”
在“锌钛白”上:“唯一的真实,是空白。”
越是翻看,苏喆对顾云深的认知就越清晰。这是一个极度悲观,拒绝相信任何表象温暖与生机的灵魂。他追求的美,建立在否定真实、拥抱虚无的基础上。他将世界的色彩,都视作一种需要被批判和重新定义的“谎言”。
而林见,这具苍白的、近乎“空白”的躯体,恰好成为了他实践这种理念的最佳载体。
苏喆放下最后一管颜料,直起身。眩晕感似乎减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他找到了破局的第一步——不是武力对抗,不是言语争辩,而是从根源上,理解并介入顾云深的“色彩哲学”。
他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窗帘的一角。窗外,城市依旧霓虹闪烁,但与画室内死寂的、被定义的颜色不同,那些光是流动的,混杂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
“你说阴影是吞噬,而非衬托……”苏喆望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轻声低语,“但若没有光,又何来阴影?你定义的‘真实’,不过是片面偏执的产物。”
他松开手,窗帘落下,重新将外界隔绝。
第二天,提前半小时,苏喆准时出现在了画室。
顾云深已经在那里了,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灰蓝色的、黎明前的天空。他听到动静,回过头。
今天的苏喆,依旧穿着那身简单的白色衬衣,脸色也依旧苍白。但不知为何,顾云深觉得他有些不同。不是外表,而是某种……内在的状态。他的眼神不再是全然的麻木或怯懦,也不是昨天那种令人不安的平静,而是一种极其专注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的神情。
顾云深没有多说,只是指了指椅子。
苏喆坐下,调整好姿势。他的目光,坦然地对上了顾云深的。
晨曦微露,第一缕稀薄而清冷的光线,如同小心翼翼的触手,透过窗帘的缝隙,探入画室,恰好落在苏喆的半边脸颊和脖颈上。
顾云深迅速拿起调色板,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而狂热,准备捕捉这转瞬即逝的“黎明之光”。
画笔蘸取颜料,落下。
但就在笔尖即将触及画布的瞬间,苏喆忽然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脖颈。只是一个微小的角度调整,却让那缕原本落在他下颌线的光线,向上移动,恰好映入了他的眼底。
刹那间,那双原本平静的、带着残留虚弱的眼睛,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苍白的面容依旧,但在那被光线点亮的瞳孔深处,顾云深看到的不再是空洞,也不是冰冷的反射。他看到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用单一色彩定义的东西——有历经磨砺后的沉静,有洞察世事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极其淡薄的,对他顾云深以及眼前这一切的……悲悯。
那不再是“空白”。
那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晨曦,也倒映着作画者本人惊愕的脸庞。
顾云深的手臂僵在了半空。画笔上那抹精心调制的、用于表现“黎明冷光”的浅灰蓝色,在画布上方微微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苏喆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榨取出所有的秘密。
苏喆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只是在心中,对着那无声咆哮的画家,轻轻地说出了第二句话:
“看,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