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官渡之战 \/ 第241章 \/ 弑神的第一课 \/
夜落许都,城北的台上新筑三层。外层是夯土与砖,内层却是细密到近乎苛刻的格局:二十八宿的铜尺嵌在地面,尺缝灌满了用牛血调和过的黄沙,沙上插着一圈细竹签,每一根都刻有微不可辨的刻痕。廊檐下燃着兽油灯,灯焰被风压得低矮,像被谁指尖摁住的叹息。
这便是曹操新设的“观星台”。
郭嘉披细麻长袍,肩头落了一点灯灰。他走过沙盘时,脚步很慢,像怕惊醒了什么。他没有抬头看天——台上那口用玄铁铸成的浑仪正轻轻旋着,星斗的影子被铜圈划成细碎的光尘——他只看沙。沙里埋着一条被红线标出的“河”,一处被黑线圈住的“坞”,和一片被灰线涂抹出的“人”。灰线密,像被烟熏过的肺。郭嘉伸指,按在灰线最密的地方,那一缕灯光从他的指背上滚过去,使得他皮肤下浮出了细小的青筋。
“丞相。”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从很远的地方走来,“第一课,得先承认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跨在规则上的龙。”他把另一只手搭在沙盘边缘,“我们不能砍龙鳞——那毫无意义。应当拔龙在规则里的每一根钉子。”
曹操负手而立,微微侧过身,看着郭嘉,不看沙。许褚站在柱后,像一根柱子。荀彧、荀攸、程昱分列左右,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有眼睛像在烛火下起伏的墨。
“说你的网。”曹操叹了一下,“别跟我说剑。”
“剑,只教人流血。”郭嘉浅浅一笑,伸手从暗格里取出一小壶猪血,倒在黄沙上,用竹匙推开,红色沿着沙纹慢慢渗,像某种无形的力,正往某个被设定好的方向流。“网,教人失去选择。”
他指着红线,“丞相还记得,吕布在黄河改道时,我们的探子传回的数据吗?初步估算——引动黄河改道,他消耗其‘本源’三斗七升,使其‘将星’的亮度黯了一成;而一次神罚,仅仅是‘校尉’级别的摁杀,消耗不足一合。”他把“斗”“升”“合”三个字念得很慢,像是在磕头。
“这意味着什么?”曹操看着他。
“意味着神迹只是显像,代价藏在背后。”郭嘉将竹匙横过,像一把小小的尺度,“我们不必与他拼一次‘神迹’的输赢,我们只要逼他无数次地执行那些‘不必要的神迹’——逼他一次次地逆天、一次次地扛下因果。有时候,杀人的不是刀,是‘不得不’。”
他抬眼,望向廊檐外漆黑的许都夜,“所以,第一课:让他疲于做人。”他把壶口倒转,在沙上点了三点赤,“道德、人心、因果——以天下为烘炉,以万民为薪柴,炼尽神明最后一滴血。”
荀彧终于开口:“郭奉孝,你这炉火,太大了。”
郭嘉摇头:“不大。比起他能改水道、挪山势、以一戟压万军,我们不过是扣动了一根看不见的弦。”他并不看曹操,却像每一个字都直接落在曹操心里,“丞相,忘掉你以前所有的兵法与谋略。从今天起,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规则’;我们的兵书也只有一本,叫‘吕布’。”廊下算师们齐声应诺,竹签齐颤,如同风过一片无形的林。
“说你的第一步。”曹操合目片刻,再睁开时,灯焰在他瞳仁里缩成针尖,寒冷而锐利。
“流民。”郭嘉的竹匙在灰线最密之处轻轻一按,“三郡饥岁,乡亭易乱。我们不去劫他的粮,不去刺他的将,只需将为乱之人聚作一股,把他们推向他军势最强处的影子下,让他见——天下的痛。”他笑得像没有笑,“他若出手,便是因果;他若不出手,便是民心。两者皆为我们所用。”
许都的风忽然大了,灯焰在灯罩里颤了两颤,却没有熄。曹操负手转身,步过沙盘,踱到浑仪前,伸指轻触其上一个极小的刻点。那一点光,顺着铜圈无声地滑了一度又一度。许褚看见主公的指尖在铜上留下一痕极浅的油印,他知道,这是答应了。
“去。”曹操道,“先教他第一课。”
——
官渡前线的风,却把“缓”字带走了。
三十里外的河堤上,泥像凝成的昼。堤下是散乱的脚印,脚印旁躺着两个破开的米袋,米粒湿了,粘在泥里,像长了白眼的鱼卵。更远是被拆开的屋,茅草被踩成团,木墙被撬出一道道豁口;豁口里露出木头的嫩色,像伤口露出的肉芽。河湾有一株榆树,树杈上挂着半只破鞋,鞋底里塞着几根稻草。一个老头站在榆树下,嘴唇抖了很久,才吐出一句话:“这是……王法不在了。”
不远处有哭声,像被风一根根拔出来的稻芒。哭声旁边是笑,笑的牙齿上有菜渣与血丝,笑的人握着一根带锈的叉,他背上背着一个比叉还要瘦小的孩子。孩子睡着了,睡相像一只泥里的小兽。他是乱兵——昨日还是流民,前日还是庄丁,再前日是河滩上的孩童,靠抛石头打水花取乐。现在他手里握着叉,他以为拥有了世界。
“粮,粮在这边!”有人喊,一片人潮便朝那边涌过去;“娘们在那边!”另一个嗓子破的男人喊,潮又拐向另一处。潮与潮交撞,骂声、笑声、哭声攒成一处,像一锅将烧未烧开的水,满面泡沫。
也有人停在废墟边,弯腰把一个摔碎了手腕的小女孩抱起来。女孩不哭,只盯着他的脸看。那双眼睛干得像秋天的河床。男人把她抱去树荫下,给她塞了一口变味的干饼。女孩吃,呛,眼里还是没有泪。男人骂了一声,骂的是自己。
施暴者,受害者,此刻是一张脸。
——
并州牙帐的灯芯被捻得极短,火却不灭。陈宫立于帐中,笏在袖里,袖角压出了一个小小的折。他一言不发。贾诩把一纸军情折子平放在案上,指尖轻轻敲了两下,像在敲一口密封的罐。
“报从四路同时至。”沮授开口,声音低而平,“流民合乱兵,劫掠乡里,沿河而下。所过之地,仓失、亭毁、户散。且有渠帅裹胁百姓为前锋,男女杂处,队列不整而势汹汹。”
张辽的手在刀柄上收又放;高顺站在他右后,一根指节因为用力而退了色。帐外马蹄偶尔刨地,一下,一下,像有人在他们心里点火。
“抚之?”陈宫终于开口,“还是杀之?”
贾诩笑了,笑意只到唇角:“杀,杀不尽;抚,抚不住。”他把手指从折子上收回,像收回一把不必见血的刀,“若在平日,我言‘不理’,自有地方豪右自保,彼辈散去。但今日不同——有人在背后拨风。”他抬眼,看向吕布,“主公,此是‘课’。”
吕布一直没有说话。他坐在主位,戟横在案侧,青丝绕腕。那青丝在灯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光,像月光里的一线水。他的侧脸削得像一把刀,鼻梁之下有一道极浅的影,把他整个的神色都压低了一分。
他忽然轻轻皱了皱眉。
一缕细不可辨的白,从鬓角里爬出来,在黑发里像水里的银鳞,闪了闪。那并非疼,是一种别样的寒,像有人从骨头里吹了一口气。帐内的火焰于是不受控地长了一小寸,又缩回去。
吕布抬起手,捻住那根白发,轻轻一扯,白发就断了。他把那根白,放在掌心里,掌心忽然微微发紧,像捧着一片薄得能割破皮肤的冰。
“你们告诉我,”他看向众人,声音不高,却像一锤一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这数万乱兵,他们的‘将星’,是什么颜色?”
帐中一静。
陈宫抬眼,目中有惊:“将星,是兵之骨。流民之众,岂有星?”
“万民聚,亦有气。”贾诩慢慢道,“但其色杂,灰如烟,散如尘。若要言其‘星’,当曰——浊。”他说到“浊”字时,极轻极慢,像怕弄脏了某个词。
“所以。”吕布看着掌心那根白发,眼神却穿过它,看向更远的地方,“这是给我看的。不是给他们的。”
他把白发吹灭,吹灭的那一瞬,帐内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轻了一线。吕布把那根发屑撒进火盆,火里立起一点透明的气,像极细的玻璃,瞬间即消失。
“主公。”陈宫一步出列,笏从袖里滑到手心,“请下抚字。开仓、赈食、立令——让人知道,这里有王法。”
“王法,在刀背上。”张辽低声道。
“王法,在心。”沮授道。
贾诩仍笑:“也在路上。”
吕布抬手,止住他们的争辩。他在案上摊开一幅舆图,拇指在图上轻轻按住一处,又移开,再按住另一处,反复三次。他像在摸一条看不见的水脉。过了很久,他抬头,眼里的光沉得像夜里的黄河:“退三十里。”他吐出三个字。
众人一怔。
“清旗,撤哨,空城。”吕布道,“城门大开,白牌立两行。上书:‘禁杀三日。民入不问,兵入不赦。’”他顿了顿,“再加一行:‘谷在东南。’”
陈宫瞳孔微紧:“这是——”
“给风看的。”吕布把指尖按在舆图上的一条小河弯处,“风从这边来,水往那边去。三十里空地,就是一口闸——把这股浊气引过来,不要它散开。”他的指尖沿着线缓缓滑,像在河上走,“让他们进来,看见城门,看见白牌,看见仓门半掩,看见人不躲。然后——让他们自己做选择。”
“若他们选了‘恶’?”高顺问。
吕布把手缩回来,腕上的青丝垂了一线,绕着他的筋骨,像一条温顺的小蛇:“便照令行事。‘兵入不赦。’”他说这四个字时,眼里闪过一缕极轻的厌恶——是对“杀气”的厌恶。这厌恶不是对死,而是对那种需要把人推入血里再把自己洗出来的“脏”。他曾经以杀立名,如今却第一次清楚地觉到,杀气如霉,会在心上生芽。那是“信仰之力”的第一道反噬。它让他不愿杀,却逼他更稳地写下“杀”。
贾诩低低笑:“世人只见刀,未见刀背的字。”
“陈宫。”吕布忽然唤他,“你写。”
陈宫上前,提笔为令。笔锋起落,字字如刻。第一行写完,他停笔看主公。吕布点头。陈宫把“谷在东南”四字压在最下,像给一纸令铺了一个看不见的方向。
“张辽、髙顺。”吕布转头,“你二人各率一都,远远护在两翼,只护,不露。弓手封弦,刀手藏刃。凡乱兵入城,禁惊、禁拦、禁嘲笑。……笑最伤人心。”
“诺。”二人抱拳。
“沮授。”吕布道,“开仓,限量赈食。先妇孺,后老弱,再后丁壮。赈时有人抢,轻杖,不伤其命。并立计册,记名,记乡。明日午时出榜,榜上三类:护人者记功,持械护粮者乃民壮,挟人破门者为暴。暴者,今暂不罚,三日后示众。”
“此何意?”陈宫问。
“给他们看一个世界。”吕布道,“一个不是只有‘穷’与‘抢’的世界——他们还能被看见、被记住、被区分。让他们第一次晓得,原来‘民心’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他们自己听。”
帐外风声忽然小了,像有人把夜按住。灯焰静,影子也静。贾诩看着主公,眼里有一丝细微的讶色:这不是他以为的“空城计”。这是一场以三十里为空、以一纸令为城、以一个“看见”为墙的局。
“还有一件。”吕布又道,“让传令兵在三十里外各道口立木牌,牌上只写两行字:‘城内禁杀。城外——你们自己看着办。’”他写至“你们”二字,笔锋顿了一顿,像在空中打了个小小的回旋,“我要他们明白,选择,不在我戟下,在他们自己手上。”
“这便是主公的‘第一课’。”陈宫轻声道。
吕布却摇头:“不是。”他望向帐外黑得像墨的夜,“第一课,是我自己要学的。”
他把戟从案侧举起,戟柄在他掌中微微一转,青丝从腕上滑下,落在地上,发出极细的一声“嘣”。他闭上眼睛,又睁开。那缕厌恶杀气的寒意,像潮水退了一寸,却并未彻底退去。他明白,这就是代价——不是杀人,而是承认“我也会被我自己所厌”。
“去吧。”他说,“三十里,今夜便空。”
——
夜更深时,白牌已立。
城门洞开,门栓横在一旁。门外第一块牌写:“禁杀三日。”第二块牌写:“兵入不赦。”第三块牌写:“谷在东南。”而在门内,第一口仓门半掩,门缝里露出一线米白;门前坐着两个老妇,一个抱着孙子在哄,另一个把手放在膝上,像在等一个久别的人回家。
远处,像一条灰浪的东西,正沿着大路朝这边涌来。浪的前端乱,后端更乱,浪中间却有几处不太合拍的鼓点——那是被裹挟的乡民的脚步。他们的脚步心虚而轻,轻得让人一听就知道:若有人给他一个台阶,他会停;若没有,他就会踩上去,踩到别人肩上去活。
城楼上,张辽立在暗处,指尖按在城砖上。城砖有潮,他指尖被潮一浸,心里就更冷了一分。高顺在另一头,箭囊里每一支箭羽都被手指抚了一遍,羽上的毛纹顺着、顺着,他的心也顺了。
“弓手。”高顺轻声,“不开。”
张辽点头。
——
许都的观星台上,竹签一圈一圈地颤,沙上的红线与灰线被灯火交织出一块看不见的网。郭嘉站在台的最高处,衣摆被风鼓了一下。他垂眼,望着沙盘上那一处被标做“并州”的点。那里,一条他亲手划过的灰线,正在缓慢地转向。它没有被阻拦,反而更顺。顺着风,顺着路,顺着人心的懒与怕,像水一样被一只手引着,朝“东南”的方向去了。
荀攸低声道:“他退了三十里。”
“退得好。”郭嘉道,“我也要看他‘退’里的字。”
曹操走到他身边,望着沙盘,一言不发。良久,他道:“第一课,开始了?”
郭嘉把手按在沙上,指腹沾了点红色。他抬眼,灯火在他眼里碎成很多小点:“丞相,弑神之路,不在于锻造更锋利的剑,而在于编织更柔软的网。”他说完这句,自己也不自觉地轻轻呼了一口气,“网已经落下。接下来,等他自己撞进来。”
——
城外,灰浪到了。
第一个冲到白牌前的人,握着叉,叉尖抖。他抬起叉,像要把牌戳倒,又像是在给自己壮胆。牌没动,他的叉先落了下去。他读不全“禁杀三日”,却认识“杀”字,黑,狠,像一个张嘴的坑。他咽了口唾沫,朝城里看了一眼,看到门内的那两位老妇——她们没有躲。
“进去?”一个人问。
“进去。”另一个人说。
很奇怪,当第一个人抬脚跨过门槛时,后面最吵的那一个忽然不吵了。他把叉往后背一挎,像拎起了一条被人嫌弃的狗。他看见了仓门,仓门半掩。他不敢去碰。他看见一个小童正把半碗粥递给另一个更小的小童。他扯了扯嘴角,像想笑,又笑不出来。
人潮涌入,又慢下来。像一锅水到了滚点,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住了盖。
三日的钟声第一响兜了一个大圈,从城南的佛寺传到城北,又落在城楼的石缝里。石缝里的潮气,像在钟声里也“醒”了一下。
——
夜过三更,吕布独坐火前。火在,他的影便长;影长,心里那道厌恶杀气的寒也更清。貂蝉进来,把一盏热茶放在他的手边,又不说话,只在他身后坐下。她的手落在他甲胄边,甲胄余温未消,烫得她掌心微红。她把手收了收,又放回去。
“你知道吗。”吕布忽道,像自语,“我今日第一次……不想用力。”他把茶盏端起来,盏沿轻触他的唇,“可这天下,偏偏要我用。”
貂蝉不说话。她仰头,看火。火在跳,像一个在讲故事的人。她伸手,把他鬓角的一根碎发别到后面。那根碎发不是白色,是黑的。她笑了一笑,笑容浅得像水边一朵开了又合的小花。
“主公。”帐外传来陈宫的声音,“三十里,已空。白牌,已立。赈,已开。乱兵之潮……已拐向东南。”
吕布没有回头:“我知道。”
“你可会后悔?”貂蝉低声问。
“我会累。”吕布答,“但不后悔。”
他起身,去门前。夜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动白牌上的绳头。牌轻轻响了一下,像一个字落在心里。他忽然想起白天自己问的那个问题——“将星是什么颜色?”——他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此刻,那一片浊,正在被分出一些更浅的灰。灰色,是世界从黑与白之间,学会的第一种颜色。
他转身,戟被他握在手中,又被他轻轻放下。灯芯被他捻短至再短,火仍在。火在,夜便不那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