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祭坛,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火折子的光芒,在幕玄辰那张惨白如雪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光怪陆离的阴影。他跪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却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眼中那份曾让他引以为傲的、属于皇族的荣光与骄傲,已经彻底碎裂,只剩下一种信念崩塌后的、死寂的空洞。
我站在他的身后,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安慰?劝解?在这样血淋淋的、延续了数百年的残酷真相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肮脏的牢笼……”
许久,幕玄辰的唇间,才溢出几个破碎的、几乎听不清的音节。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这双手,曾握剑保家卫国,曾执笔批阅奏章,他曾以为,这双手托起的是大朔的万里江山与荣耀传承。
可现在他才知道,这双手,和他的列祖列宗一样,从出生起,就浸泡在自己亲族骨肉的鲜血里。
他猛地一拳,狠狠地砸在了那冰冷的石台之上!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回荡。那座见证了无数罪恶的祭坛,纹丝不动,反倒是幕玄辰的手背,瞬间血肉模糊。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缓缓地站起身,那死寂的眼眸中,燃起了一股冰冷到极致的火焰。那不是复仇的怒火,而是一种被欺骗、被愚弄、被践踏了所有信念之后,由绝望中催生出的、要将这整个腐朽世界焚烧殆尽的疯狂!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没有再看那些牌位一眼,转身就向来时的地道走去。我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提着火折子跟了上去。他此刻的状态,就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而他要去的地方,我猜得到。
他要去问那个坐在皇位之上,享受着这一切“供奉”的人!
我们几乎是冲出了那片禁地,幕玄辰一路上横冲直撞,完全无视了那些被惊动的、目瞪口呆的禁军侍卫。他此刻还是太子,无人敢拦。而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凛冽如刀的杀气,更是让所有人本能地退避三舍。
皇帝的寝宫,乾安殿。
当幕玄辰一脚踹开那扇沉重的殿门时,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跪倒在地。
“都给本宫滚出去!”
幕玄辰的吼声,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
宫人们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顺便将我也当成了太子殿下带来的“闲杂人等”,惊慌地关上了殿门。
偌大的寝宫内,瞬间只剩下我们三人。
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龙床之上,那个曾经威严无比、君临天下的大朔皇帝,此刻正虚弱地半躺在锦被之中,脸色蜡黄,不住地咳嗽着。他看着怒发冲冠、双目赤红的儿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惊讶,有心痛,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终于来了”的释然。
“你……咳咳……你都知道了?”皇帝的声音,虚弱而苍老。
幕玄辰一步步走到龙床前,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亲。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是在离开祭坛时,被他死死攥在手心里的,那块刻着“幕承泽”的牌位。
他将牌位狠狠地掷在皇帝的病榻前。
“父皇!”幕玄辰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质问,“幕承泽,高祖第七子,您的皇叔祖!幕昭远,太宗嫡长子!还有那些……那些史书上‘早夭’、‘病故’的皇子皇孙!他们……他们是不是全都在那口井下?!”
面对儿子近乎崩溃的控诉,皇帝的身体震动了一下,随即,他闭上了眼睛,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只是发出了一声悠长得仿佛跨越了百年的叹息。
“唉——”
这一声叹息,充满了太多太多的无奈、疲惫与沉重。
他再次睁开眼,目光越过幕玄辰,落在了我身上,那眼神深邃而锐利,仿佛早已看穿了一切。“还有你,融合了三块星石的‘钥匙’……看来,‘观测者’已经联系过你了。”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皇帝,他竟然也知道“观测者”!
幕玄辰更是如遭雷击,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脸上的愤怒,渐渐被一种更深的迷茫与荒谬所取代。
“你……你全都知道?”
“朕知道。”皇帝的回答,平静得可怕,“朕不仅知道那口‘锁龙井’,知道那些被当做祭品的先祖宗亲,朕还知道那个自称为‘观测者’的‘东西’,一直在觊觎着我们这个世界。”
“那你为什么?!”幕玄辰的情绪再次失控,“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坐视这一切发生?!为什么还要让我们的血脉,去喂养那个鬼东西?!你身为天子,身为他们的君父、兄长、甚至是父亲!你怎么能……”
“因为朕别无选择!”皇帝猛地打断了他,用尽全身力气低吼道,剧烈的咳嗽让他几近窒息,“你以为朕想吗?!朕从坐上这个位置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这是一个被诅咒的宝座!朕隐忍多年,纵容幕从云坐大,甚至对他背后的‘暗影阁’视而不见,就是想逼他们露出马脚!朕对你百般磨砺,让你去北境,去南疆,让你九死一生,就是想让你成为一把足够坚韧、足够锋利的刀,去斩断这个缠绕了皇族数百年的血肉契约!”
皇帝的眼中,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朕在等,等一个能打破这宿命的人。在等你,也在等那把‘钥匙’的出现!”
他的目光,灼热地看向我。
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从我踏入皇宫的那一刻起,甚至更早,我就已经在这位帝王的注视之下了。他不是昏聩,更不是无能,他只是在独自一人,背负着这最黑暗的秘密,下一盘没有任何人能看懂的棋。
看着依旧无法接受这一切的幕玄辰,皇帝颤抖着手,指向床头一个紫金雕龙的柜子。
“去,把它打开。”
幕玄辰僵硬地转过身,依言打开了柜子。里面,只有一个沉重的、由万年玄铁打造的盒子,上面用九道赤金大锁死死锁住。
皇帝从枕下摸出了一把同样古朴的钥匙,递给了幕玄辰。
当盒子被打开的那一刻,一股苍凉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被供奉在黄绸之上的、已经泛黄卷曲的兽皮密诏。
“这是初代太祖皇帝,留给后世每一位继任者的……血字遗言。”皇帝的声音,变得无比庄严肃穆。
幕玄辰颤抖着手,将那卷密诏展开。只见古老的兽皮之上,一行行字迹并非墨书,而是用一种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笔迹写成,那分明就是血!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一股不甘与悲怆!
“麒麟非祥瑞,乃灭世之魔。”
密诏开篇的第一句话,就让我的灵魂都为之颤栗!
幕玄辰更是死死地盯着那行血字,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皇帝虚弱而嘶哑的声音,在一旁缓缓响起,为我们念出了那段被尘封了数百年的、最惊悚的真相:
“朕以国运缚之,以血脉饲之,乃权宜之计。只为换取片刻喘息,延续人族香火。后世子孙若有能者,需寻齐散落天下的九块星石,重开‘天门’,或可……求得一线生机。”
九星!天门!
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心口,那里,由三块星石融合而成的“钥匙”正在微微发烫!
然而,密诏的内容还未结束。在遗言的最后,是太祖皇帝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最惊恐的警告:
“然,有‘天外邪魔’觊觎此界,伪装成‘观测者’,欲夺九星为己用,一旦功成,此界万灵皆为刍狗,切记!切记!”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真正的炸雷。
原来,所谓的“镇国麒麟”,根本就是一个被封印的灭世之魔!所谓的皇族荣耀,不过是喂养恶魔的“权宜之计”!
而那个神秘的“观测者”,其真实身份,竟然是觊觎这个世界、想要抢夺九星的“天外邪魔”!
皇帝不是昏庸,他一直都在忍辱负重,在下一盘以整个天下为棋盘,以自己儿子和无数人的性命为棋子,只为求得那一线生机的惊天大棋!
我看着病榻上那个形销骨立的老人,看着身旁信念彻底被颠覆重塑的幕玄辰,再看着那份触目惊心的血字密诏。这一刻,乾安殿不再是皇帝的寝宫,而是席卷整个天下的、一场横跨了数百年的巨大风暴的中心。
而我们,正身处风暴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