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密室之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在我的身上,看着我举起碗,将那碗刚刚经历过“净化”的水,一饮而尽。
幕玄辰那双总是沉稳如山的眼眸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阻止我,却只抓到了一片虚空。他的嘴唇张了张,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而破碎:“卿卿,不要——!”
晚了。
清冽的液体滑过喉咙,流入腹中,带着一丝矿物特有的微凉。没有想象中的腥甜,没有令人作呕的异味,就和最寻常不过的井水一样,平淡无奇。
我放下空碗,碗底与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这声轻响,像一道惊雷,将所有人从石化的状态中惊醒。
“太子妃!”
“您……您怎么样?”
工匠们发出一片惊呼,刘师傅更是吓得脸色煞白,几乎要瘫软在地。在他们看来,我喝下的不是水,而是一碗穿肠的毒药,是神明降下的诅咒!
而幕玄辰,已经一步冲到了我的面前,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眼中的担忧、惊惧、自责与后怕交织成一片风暴。他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想用目光看穿我的身体,确认我是否安好。
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那股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抬起手,轻轻覆在他因为用力而绷紧的手背上,柔声道:“我没事,幕玄辰。”
我的声音平稳,呼吸匀称,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我安然无恙。
这个事实,比方才水质变清的那一幕,带来了更加无与伦比的巨大震撼。
如果说,黑色粉末能让污水变清,还可能被理解成某种障眼法或是奇特的“相克”之理。那么,我这个被全城认定为“灾祸之源”的妖星,在喝下“诅咒之水”后,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这就足以颠覆他们根深蒂固的认知。
“这……这……神迹……当真是神迹啊!”刘师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我,或者说对着那盆清澈的水,以及地上散落的黑色粉末,不停地叩拜着,嘴里喃喃自语。
其他的工匠们也纷纷回过神来,他们的眼神变了。从最初的困惑、怀疑,到方才的震惊,再到此刻,已经化为了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与敬畏。
他们看向我的目光,不再是看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妃,而是在看一个能够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神人”。
“卿卿……”幕玄辰的声音依旧嘶哑,他仔细地审视着我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确认我真的无恙后,那股滔天的情绪才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
他猛地将我拥入怀中,用力之大,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下次……不许再这样。”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没有下次了。但是方才,我必须这么做。只有我亲自喝下去,才能打破所有人的疑虑,才能让这‘神迹’,真正地拥有力量。”
是的,一碗水的力量。
它不仅证明了活性炭的有效性,更重要的是,它击碎了名为“诅咒”的谎言,为所有身处绝望中的人,带来了一丝名为“希望”的曙光。
幕玄辰很快便从激动的情绪中平复下来。他毕竟是久经风浪的储君,立刻就明白了这一碗水背后所蕴含的、足以扭转乾坤的巨大能量。
他松开我,眼中重新燃起了锐利的锋芒。
“刘师傅,众位师傅,请起。”他沉声道,“你们今日所见的,并非神迹,而是格物致知的大道。你们手中制造出的,也非神物,而是能够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利器!”
他转向我,我们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我将其命名为‘活性炭’。”我接过他的话,对着众人说道,“从现在开始,格物坊不必再理会其他事务,所有人力、物力,全部用来生产这种活性炭!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让全城的百姓,都喝上干净的水!”
“是!”
这一次,再没有任何人有丝毫的疑虑。在亲眼见证了“神迹”之后,所有的工匠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与干劲。整个格物坊,如同一个被注入了灵魂的精密机械,开始疯狂地运转起来。
幕玄辰也立即动用了他作为太子所能调动的一切潜藏力量。东宫的亲信、暗中效忠的官员、潜伏在市井中的眼线……一张无形的大网,在死寂的京都之下,悄然铺开。
我们没有选择大张旗鼓地分发活性炭,因为那样只会立刻招来新靖王的疯狂反扑。
我们的策略是,暗中输送。
一包包制作好的活性炭,被秘密地送到最需要它们的地方。城中收容孤儿的慈幼局,每日消耗大量药材却依旧不断有垂死之人被抬出的医馆,以及那些家中有重病患者、濒临绝望的贫苦人家。
每一份活性炭,都附带着一张简单的图纸,教人们如何用布包、沙石,制作一个简易的过滤装置。
很快,奇迹开始在京城各个阴暗的角落里上演。
慈幼局里,原本因病奄奄一息的孩子们,在喝下净化过的清水后,竟奇迹般地退了烧,恢复了精神。
医馆里,许多被判了死刑的重病号,在断绝“毒水”,改饮净水后,病情竟开始好转,配合着汤药,起死回生者不在少数。
一时间,“神水”的传言,开始在民间悄悄流传。只是这一次,传言的主角,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新靖王,而是一种神秘的“黑粉末”,以及分发这些粉末的“善人”。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
靖王府的势力早已如蛛网般遍布全城,我们的行动很快就被他们察觉。
当新靖王得知,他苦心营造的“诅咒”与“恐慌”,正在被一种黑色的粉末悄无声息地瓦解时,他立刻展开了疯狂的反扑。
一张张告示贴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告示上,我“妖星”的画像被画得面目狰狞,而那种黑色的粉末,则被描绘成了比水源诅咒更恶毒的“化骨散”。
靖王府公开宣称,妖星自知罪孽深重,无力回天,便狗急跳墙,开始使用新的妖术迷惑人心。那些所谓的“净水”,根本不是什么神水,而是效力更猛的“穿肠毒药”,饮之三日,便会化为一滩脓血,死状凄惨无比!
一时间,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的民众,再度被拖入了更深的恐惧与绝望之中。
他们不知道该信谁。
一边是来路不明、偷偷摸摸分发的“净水”,一边是手握重兵、声威赫赫的靖王府的官方警告。
恐惧,再一次战胜了希望。
紧接着,靖王府的军队开始全城出动。他们不再是巡逻,而是挨家挨户地搜查,一旦发现我们送出的活性炭或净化过的清水,便立刻强行收缴、当众倾倒。
无数刚刚燃起希望的家庭,眼睁睁地看着那救命的清水被泼洒在地,渗入泥土,脸上只剩下麻木与死灰。
冲突,终于在所难免。
在城西的一条小巷里,一队凶神恶煞的靖王府兵,从一户人家里搜出了一只小小的瓦罐。
一位形容枯槁的年轻母亲发疯似的扑了上去,死死地抱住那只瓦罐,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对着为首的府兵苦苦哀求。
“军爷,求求您,求求您别倒!这是我孩子唯一的救命水啊!他已经三天没沾过毒水了,烧已经退了,真的退了啊!”
她的哭喊声凄厉而绝望,引来了周围邻里的围观。人们躲在门后,探出头,眼中是同样的恐惧与挣扎。
然而,那府兵脸上没有丝毫的怜悯。他看着女人怀里的瓦罐,就像看着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
“妖言惑众!”他厉声喝道,“王爷有令,此乃妖星所制的毒水,留之必为大祸!”
说罢,他毫不留情地抬起脚,一脚狠狠地踢在了那只瓦罐上!
“砰——”
瓦罐碎裂,清澈的水洒了一地,瞬间浸湿了母亲的衣襟和身下的尘土。
女人呆住了,她看着满地的碎片和那滩迅速消失的水渍,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整个人瘫倒在地,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
那府兵环视四周,看着那些敢怒不敢言的民众,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他清了清嗓子,用足以让整条街都听到的声音,高声宣布:
“靖王爷有令!妖星作祟,天怒人怨!王爷心怀慈悲,不忍见京都百姓受苦!三日后,王爷将亲自登上祭天台,设坛祈雨!届时必有天降甘霖,神龙显圣,一举洗净妖星带来的所有诅咒!”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心,瞬间激起千层巨浪。
消息以一种恐怖的速度传遍了全城,无数绝望的百姓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纷纷奔走相告。
“祈雨?他要祈雨?”
格物坊的密室中,幕玄辰听着暗探带回来的最新消息,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不是要祈雨。”我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声音冰冷,“他是要演一出‘真龙天子’的戏码,将自己彻底神化。一旦他成功,无论那雨是不是真的被他‘求’来的,百姓都会认定他是天命所归的救世主。”
“而我们,”幕玄辰接过了我的话,一字一顿地说道,“就会被这滔天的‘民意’,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三日。
敌人只留给我们三日的时间。
这是一场与天争命的豪赌。他赌天时,赌人心,赌我们无力回天。
而我,看着桌上那堆黑色的粉末,眼中却闪过一丝决绝。
你想演戏?
好。
那我就给你搭一个更大的舞台,让你演个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