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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笨拙而强硬地拨回了表面上的正轨。血月之夜引发的骚动,对于这片土地上绝大多数挣扎求生的凡俗生灵——无论是为了生计勤勤勉勉的农夫、在城市里为蝇头小利争得面红耳赤的商贩,还是那些守着巴掌大领地、整日盘算着如何多收几袋谷物贡赋的小领主——那晚天空诡异的猩红,顶多是给夜晚增添了又一条“格言警句”式的禁忌,或是酒后吹嘘“我亲眼所见”的惊悚谈资。林子里妖魔们闹腾得是比往常凶了点,可对每天一睁眼就要为嚼谷奔忙的人们来说,天亮了该干嘛还得干嘛,税吏的敲门声反而比妖魔的嚎叫更让人心惊胆战。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叫什么“伊诺克”的吸血鬼家族是死是活?那还不如关心明天面包会不会涨价来得实在。

然而,在这座隐匿于迷雾与山林深处、的红魔馆内,这份强行粉饰的“平静”之下,涌动着的是几乎能听见声响的暗潮。馆内有点资历、知晓内情的成员此刻都心知肚明,伊诺克氏族的惨剧绝非事不关己的远方传说,而是近在咫尺、散发着浓烈血腥味的死亡通告。

躲藏?这个念头光是冒出来,就带着一股自欺欺人的可笑。连伊诺克那样狡猾隐秘的家族,都被精准地揪出来,以雷霆万钧之势抹得干干净净,红魔馆这么大个目标杵在这里,又能躲到哪个角落去?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开那位自远古坟墓里爬出来的真祖,那仿佛能穿透时空的冷漠注视。

即便是才刚苏醒不久,星暝依旧显得格外忙碌,也格外沉默。在亲眼看着女仆将掺了安神辅料的花茶送进伊莉雅房间,并确认她情绪稍微稳定后,星暝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转身投入无尽的工作。他在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像是要积攒些力气,随后轻轻敲响了房门。

“大小姐,是我,星暝。关于那天晚上的事,还有些细节想再问问您,不知现在方便吗?”

门内安静了片刻,才传来伊莉雅镇定了不少的声音:“……进来吧,星暝管家。”

星暝推门进去。伊莉雅已经起身,裹着一件厚厚的深红色斗篷。脸上自然不会有什么血色,但她眼神里不再是那种让人心慌的惊恐和绝望,而是多了些恍惚。她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稀薄热气的花茶,水汽短暂地润泽了她有些干裂的嘴唇。

星暝没有立刻坐下,先是走到窗边,动作自然地检查了一下窗户是否关紧,又顺手将本就厚重的窗帘拉得更严实了些。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伊莉雅睫毛颤动了一下,她明白,这是星暝在不着痕迹地确保她的安全,隔绝外界可能的影响。

“感觉好些了吗?”星暝这才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语气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嗯……好多了。”伊莉雅小声回答,低头盯着杯子里载沉载浮的小花,“谢谢您的茶。”

“那就好。”星暝点了点头,他没有急着直奔主题,反而像是闲聊般说起,“在我不能主持大局的时间里,馆里也还算安稳,魅魔顾问那边……”他迟疑片刻,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形容词,“虽然她的手段总是……别具一格,让人有点措手不及,但不得不承认,她在这种问题上,确实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伊莉雅默默听着,捧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她知道星暝是在宽慰她,可在内心深处,总归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的感觉。

星暝观察着她的神色,觉得气氛稍微缓和了些,才用一种尽量不给她压力、像是商量事情般的口吻问道:“关于血月那日……大小姐,我知道让您回忆那些可能很不舒服,但为了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找到应对的办法,能不能请您再仔细想想?任何一点细小的感觉,哪怕是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都可能很关键。”

伊莉雅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那天……其实,在太阳还远未下山的时间,我就感觉……身体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活’过来了。”

她抬起眼,红色的眸子望向空中虚无的一点,仿佛在回溯那可怕的体验:“那不光是力量变强了……更像是一种……一种被硬生生唤醒的本能。我……我渴得厉害,但不只是想喝普通人的血……是,是那些流着和我同源力量的……同族的血。而且,不单单是想吸他们的血,那是一种……更黑暗,更疯狂的念头……我想……毁了他们,撕碎他们,让眼前所有的东西,包括馆里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都消失……”

她不知何时又将视线聚焦于茶水:“这种感觉……我其实……不是完全陌生。很久以前,父亲母亲……还有我,被欺骗喝下莉莉丝之血后,偶尔能从自己和他们身上察觉到类似的情况,但大部分时候远远没有这次……这么凶猛,这么清楚。那时候,除非是情绪受到极大的刺激,不然是能轻松控制得住的……”

她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里充满了迷茫和痛苦:“后来,我接下了族长的担子,这种奇怪的感觉就莫名其妙地慢慢变淡了,到了后来,几乎感觉不到了。我……我以为它随着我力量增长、年纪渐长,已经彻底消失了……可是血月那天,它……它就像一头被关得太久、饿疯了的野兽,一下子冲破了笼子,而且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可怕……我害怕极了,真的,我怕自己会彻底变成怪物,伤害到一直保护着我的大家……所以才借口身体不舒服,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然后……然后从窗户偷偷溜了出去,想找个离红魔馆远远的、没人的地方,自己一个人熬过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天越黑,月亮越红,那股冲动就越发控制不住,像野火一样烧光了我的理智……后来,后来我闻到了……非常浓的血腥味,是同族的……很多很多……再然后,我脑子里就‘轰’的一下……后面的事情,我就……就什么都记不清了……等我稍微有一点点模糊的感觉时,就看到胡桃阿姨……还有您……我,我居然真的……差一点就……”

星暝始终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催促,只是用平静而专注的目光给予她诉说的勇气。等她情绪稍微缓和,呼吸平顺了一些,他才抓住她话里一个关键的细节,谨慎地、不带任何责备地确认道:“大小姐,您的意思是,当您还有一丝清醒意识的时候,您最先想攻击的,是胡桃小姐,对吗?”

伊莉雅的身体猛地僵住,她放下手,嘴唇哆嗦了几下,脸上写满了痛苦和羞惭,最终还是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是……是的。当时……胡桃阿姨离我最近,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同源血脉的味道,像……像最烈的酒,一下子把我脑子里最后那点清明都烧没了……我,我几乎控制不住想攻击她的冲动……后来胡桃阿姨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摆脱了我,我好像……因为这样稍微清醒了一点点,但,但还是对您……”她望着星暝,但很快又移开目光,“再后来,我模模糊糊知道自己可能干了无法挽回的、可怕的事情,就……就彻底什么都不知道了……身体好像被另一个只知道破坏和毁灭的念头完全占据了……”

“我明白了。”星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想逐渐变得清晰、具体。伊莉雅的描述,尤其是她最初、最强烈的攻击欲望是针对同族的胡桃这一点,很大程度上印证了他的推测——在血月的特殊影响下,她体内潜藏的、源自莉莉丝的那部分力量被极度激化和扭曲,产生的并非普通的嗜血欲望,而是一种针对血族本身、带着强烈毁灭和吞噬倾向的疯狂。

他没有立刻把自己的猜测全盘托出,现在还不是时候,伊莉雅的情绪也还需要稳定。他站起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试图驱散房间里过于沉重的空气:“好了,大小姐,别再多想了。您已经做得很好了,在那种情况下还能保留一丝意识,并且努力反抗。您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不是没完没了地责怪自己。”

他的语气恢复了往常管家式的沉稳:“先把茶喝完,然后好好睡一觉。相信我,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我还在这里,只要红魔馆还没消失,我们就不会放弃任何希望。”

伊莉雅抬起头,用力抿了抿嘴唇,最终乖巧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谢谢你,星暝……叔父。”最后那个称呼,她叫得很轻,带着久违的亲昵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星暝微微一愣,随即很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动作带着抚慰的力量:“好好休息吧。有我在。”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伊莉雅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了下来,一直耸着的肩膀也垮了下去,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轻轻带上伊莉雅的房门后,星暝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温和与平静,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凝重和紧迫感。他刚转过身,还没迈出几步,一个带着戏谑腔调的声音就像等待多时般,从走廊拐角的阴影里飘了出来。

“哎呀——!我们的大管家兼职心灵导师终于下班啦?看这表情,是成功撬开了小蝙蝠紧闭的心扉,掏出点有价值的干货了?”

星暝瞥了魅魔一眼,脚下没停,一边沿着铺着红色地毯、脚步声被吸收殆尽的走廊向前走,一边用没什么起伏的语调回答:“算是有些进展吧。至少确认了一些关键的感觉和细节。不过在找到确凿证据,或者进行更深入的分析验证之前,一切都还只是推测。” 他习惯性地补充了一句,“我可不想过早下结论,免得被某人抓住把柄,嘲笑我‘想当然’或者‘异想天开’。”

他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向不远处一间用作“总参谋部”的房间。透过半开的木门,可以看到萝瑟茉正坐在里面,对着一大堆资料记录着什么。

魅魔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了然地挑了挑眉,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星暝停下脚步,转过身,直面魅魔,同时刻意压低了声音:“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你。关于她……”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内情,对吧?这次别再拿那些云山雾罩、故弄玄虚的话来糊弄我,我需要知道实情。”

“天下——可没有免费的午餐哦,我亲爱的、日理万机的管家先生?”

“都火烧眉毛了,强敌就在暗处窥伺,内部问题一堆,你还要来这一套?” 星暝忍不住直言道。跟魅魔打交道,简直是对耐心和涵养的终极考验。

“好吧好吧,看在你为红魔馆鞠躬尽瘁,并且前不久才刚体验过‘身体重组’这种稀有服务的份上。” 魅魔耸耸肩,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借一步说话,这种涉及他人隐私和脆弱面的‘敏感话题’,还是找个安静无人的角落比较妥当,免得被不相干的人听去,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星暝跟着她来到一处近乎无人造访的小露台。这里平时只有几盆依靠微弱魔法维持生机的、喜好阴凉的蕨类植物在角落里静静生长。

“现在可以说了吧?” 星暝催促道,目光紧紧锁定魅魔,“萝瑟茉到底怎么回事?她以前虽然体质算不上特别强健,但也绝不像现在这样……就算是旧疾,也不至于让她虚弱到这个地步吧?难道是引发了什么严重的并发症?说起来,你们魔法使不是应该……”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保持着灵体形态、显然不属于常规生命范畴的魅魔,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哦,抱歉,我忘了你早就死了,已经不能算在常规的‘魔法使’定义之内了,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喂喂!刻薄和人身攻击也要有个限度啊!” 魅魔立刻不满地叫了起来,“你这已经完全可以归类为对非生者群体的歧视和恶意揣测了吧?信不信我今晚就在你床头用幻术循环播放一千遍你被露米娅追着要求打扫卫生的精彩集锦?”

“是我的错,我道歉,”星暝从善如流地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语气诚恳(至少表面上是),“请说正题,我保证不再进行任何无关的评论和打断。”

“这还差不多。” 魅魔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道歉,脸上的表情稍稍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带着点复杂和微妙意味的神色,“这个嘛……解释起来确实有点复杂,涉及到一些魔法本源和生命形态的深层问题。嗯……果然还是替朋友保守秘密比较好吧?毕竟我可是亲口答应了某人不能随便外传的~” 她看到星暝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像是想要杀人,立刻笑嘻嘻地改口,摆摆手,“好啦,开个玩笑,活跃下沉闷的气氛嘛,你这人当了管家之后,怎么连幽默感都被那些账本磨得差不多了?”

在星暝无声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注视下,魅魔终于收起了玩笑的心态,轻轻叹了口气,不再绕圈子:

“其实,在告诉你具体是怎么回事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一个……或许有些沉重,但又很现实的问题。”

“请问。” 星暝简短地回应,做好了心理准备。

魅魔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星暝耳中:“假设……你面前有一个人,她因为某种原因,注定要走向不可避免的消亡,而且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她还会持续不断地、反复地承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与煎熬。而恰好存在某种方法,或许可以强行延缓她走向那个终点的过程,延长她存续于世的时间,但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她所承受的折磨,也可能被相应地延长。那么,你认为,这种看似‘善意’的干预和‘帮助’,对她而言,究竟算是充满怜悯的‘救死扶伤’,还是……另一种形式、更为漫长的‘残酷折磨’呢?”

星暝的心猛地一沉。他紧紧盯着魅魔,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你的意思是,萝瑟茉她……她的情况,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虽然听起来有些残酷,但既然你如此坚持,并且看起来已经有所察觉,那告诉你也无妨。”魅魔正视着星暝,眼中难得地没有了一丝一毫平日的轻浮,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你听说过……或者说,你能理解「失魔症」这个概念吗?”

“「失魔症」?”星暝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汇,眉头紧紧锁起,在脑海中快速搜索着所有看过的典籍和听闻的传说,最终摇了摇头,“我从未在任何可靠的典籍、古老的传说,甚至是禁忌的手札中见过或听过这个名词。但这名字本身……就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绝非什么良性状态。”

“没听过就对了,”魅魔扯了扯嘴角,“这个词是我为了方便向你解释,根据实际情况现编的。不过,它所指向的那种真实存在的、可怕的情况,却并非我的杜撰。你应该知道,我们这些或天生,或是通过人类转化而来的存在,终究都需要艰苦学习和修炼才能成为真正的魔法使。而我们之所以能够摆脱凡人那有限的寿元束缚,达到近似青春永驻、长生不老的状态,主要依赖的是两大核心魔法——‘舍食魔法’和更为关键、也更为深奥的‘舍虫魔法’。”

星暝点头表示理解:“嗯,我知道。‘舍虫魔法’是核心,它能让魔法使的身体状态维持在一个恒定的‘点’,不再自然成长和衰老,其运作本质是依靠自身庞大而精纯的魔力体系,来强行维系自身存在的稳定形态。”

“没错,理解得很到位。但正因为这种维持机制,其根本在于魔力必须长期、稳定地维持在某个特定的阈值之上,”魅魔的语调变得低沉而严肃,带着一种讲授禁忌知识的庄重,“一旦魔力因为某种根源性的、不可逆的原因,出现了永久性的跌落,并且长期、持续地低于这个维系生命形态的‘安全阈值’,那么后果……就会非常严重,甚至是灾难性的。”

“而萝瑟茉,根据她本人的透露,自从她当年为了达成某个‘至关重要的目的’,而意外染上哮喘这纠缠不清的怪疾之后,一种在她身体不适、或者魔力波动剧烈时就会悄然发生的‘魔力湮灭’现象,就开始出现了。注意,这绝不是简单的魔力消耗过度导致的暂时性虚弱,那种虚弱可以通过休息恢复。这是更为可怕的、指向魔力和自身生命的、持续性的、不可逆的衰退和流失!就像沙漏里的沙,一直在漏,却找不到堵住缺口的方法。”

“一开始,这个过程非常非常缓慢,征兆也极其细微,几乎与普通的魔力不稳或身体不适难以区分。她自己也花了很长很长时间,通过极其精密的观测、反复的数据记录和对比,才最终确认了自身正在发生的这种可怕变化。”魅魔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但即便如此,以她的能力,如果她选择积极干预,调动资源去寻找方法压制,原本也并非完全没有一线希望……”

星暝的心沉了下去,他几乎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那后来……是什么让她……放弃了挣扎?”

“嗯,后来的事情,大概和你猜的八九不离十,也是一些……嗯……很俗套,但却足以压垮人精神的桥段。无非是命运那不讲道理的戏弄,接二连三的重大打击,重要之物的失去……哦,可能还要算上某个不负责任、玩失踪连个口信都不留的家伙,所带来的最为致命的伤害。”她毫不客气地,意有所指地瞟了星暝一眼。

“总之,”她摊了摊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在各种内因外患的叠加作用下,她后来似乎彻底……心灰意冷了,或者说,是陷入了一种深切的自我放逐和自暴自弃的状态。不再积极地寻求任何治疗或遏制的方案,某种程度上,甚至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放任了这种情况的持续恶化,才一步步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副模样。如果不是我们这次机缘巧合下再次找到了她,天知道她在这种‘慢性自我消亡’的状态下还会独自支撑多久,又会悄无声息地滑落到何等凄凉的地步。”

星暝沉默了很久。半晌,他才涩声问道,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难道,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完全治愈吗?”

“很难,几乎可以说……希望极其渺茫,近乎于无。”魅魔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残酷,“这不是普通的伤病,而是结构性的、涉及到生命与魔力损伤的绝症。就像一座宏伟建筑的承重结构从内部开始崩坏,不是修补一下外墙或者粉刷装饰就能解决的,强行缝补或许还会适得其反。除非有谁的力量本质,已经彻底超越了我们现在所能理解的一切规则和常理,或许能强行扭转这种趋势。但那样的人物,是否存在,又是否会出手,都是未知数。”

她话锋一转,又提出了另一种看似可行,实则同样残酷的“思路”:“不过,从纯粹‘解决问题’的角度看,也并非完全没有别的‘理论上的出路’。”

星暝立刻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的光芒,尽管他预感这希望可能同样沉重。

“你看,哮喘,或者说她如今这种病弱的表象,其实只是那种深层现象作用于她身体和生命形态后,所表现出来的一种外在症状。”魅魔冷静地分析道,“理论上,如果她能够彻底摆脱魔力,变成一个真正的、纯粹的、与魔法无缘的‘普通人’,那么这个以魔力为根基和燃料的症状,自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土壤,可能会随之消失。”

星暝立刻意识到了这个方案背后最致命的问题:“但那样的话,维持她身体恒定、不再衰老的‘舍虫魔法’……”

“没错,会立刻彻底失效。”魅魔接话道,“我活了……嗯,反正见识过足够多的岁月,也亲眼见过一些因为各种原因最终选择解除,或者不幸被迫失去了‘舍虫魔法’的魔法使。他们并不会立刻迎来死亡,但随之而来的、被魔法强行延缓的时光洪流的反噬……那衰老的速度,会快得超乎任何人的想象,仿佛要将被偷走的时间连本带利地追讨回来。”她补充了另一个看似可行的选项,“呃,当然,如果她愿意彻底放弃人类的形态,转化成像我这样的恶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另类的‘生命延续’……不过,这种形态转化本身,也需要魔力的基础,以及……运气。”

“而最麻烦、最矛盾的地方在于,”魅魔指出了这个困境无解的关键,“在她魔力彻底流失殆尽、达到那个‘临界点’之前,她目前这种特殊的、持续‘失魔’的状态,似乎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强大的阻碍,让她无法顺利举行任何形式的形态转化。留给她的时间和魔力,很显然,已经形成了一个死循环,不足以支撑她先散尽魔力摆脱病症,再从头开始、艰难地重新修炼‘舍虫魔法’或是别的什么了——就算她意志力惊天地泣鬼神,最终奇迹般地成功了,估计那时候也早已青春尽逝,红颜白发,变成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了。以我对她那骄傲、固执又带点完美主义的性子了解,恐怕她宁愿选择保持着现在的模样,优雅地、有尊严地彻底消散,也绝不会接受那样一种……与她追求背道而驰的结局。”

星暝却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清明,他看着魅魔,清晰地说道:“不,我想……我有办法。”

魅魔先是一愣,脸上露出明显的诧异,随即恍然,绿色的眸子微微睁大:“你是说……‘那个’?……” 但她随即又摇了摇头,语气带着怀疑,“但她不一定会接受吧?这可不是普通的治疗方法,而是涉及生命本质的改造。毕竟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拥有……或者说,被迫习惯了这种与常世法则相悖的、近乎永恒孤寂的‘存在方式’。很多时候,知道得越多,活得越久,反而对‘永恒’本身会产生更深的疑虑,甚至……是恐惧和排斥。不老不死,彻底的永生,对许多智慧生灵而言,并非祝福,而是最沉重的诅咒。”

星暝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微笑:“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总要问过她本人的意愿。至少,我们应该,也必须,给她一个知晓所有可能性、并自己做出选择的机会。这是她应得的权利。”

下定决心后,星暝没有过多耽搁,径直走向萝瑟茉所在处。她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橡木书桌前,身姿乍一看依旧挺拔,神情专注,没有太多异常。

星暝走近的脚步声让她从对计划的布置中暂时抬起头。那双紫色的眼睛平静地看向他,深邃依旧,却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来意,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的波澜。

他还在心中斟酌着如何开口,如何不那么突兀地引出那个沉重的话题,萝瑟茉却已经先一步打破了沉默:“魅魔那个永远学不会守口如瓶的家伙,果然还是把所有事情都跟你说了吧?我就知道,指望她保守秘密,其难度不亚于让一只地狱犬学会跳踢踏舞。”

星暝见状,索性也彻底放下了所有委婉的试探和小心翼翼的铺垫,直接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坐下,目光坦诚而恳切地注视着她:“是,她把她所知道的,关于你身体的情况,都告诉我了。所以,我过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我或许……有办法能帮你渡过……那个‘最艰难、最危险的过渡时期’。” 他似乎在脑海中筛选着最不那么惊世骇俗、最能让人接受的表述方式,“比如,虽然听起来可能有些……难以置信,甚至荒谬,但我的肝脏,经过某种特殊方式的长期……嗯,收集、提纯和精炼,似乎能够产生一种……类似‘蓬莱之药’的效果——当然,其效力和稳定性肯定无法与真正的蓬莱之药相提并论,而且这个过程本身……” 他皱了皱眉,似乎自己也觉得这个说法难以令人信服,甚至有些……怪异和难以启齿。

“或者,”他换了一个思路,尽管这个思路听起来更加离经叛道,匪夷所思,“或许我们可以考虑……非常规地改变你的生命形态?比如,接受吸血鬼的‘初拥’?我知道这听起来非常离谱,完全违背了魔法使的基本原则,但吸血鬼那种迥异于常理的不死性,或许能够覆盖甚至取代你目前因为魔力根源衰退而带来的生命形态崩溃问题……” 他自己说着都觉得底气越来越不足,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因为这个方案的成功率,理论上无限接近于零,而且风险巨大,无异于一场豪赌。

萝瑟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既没有因为他提出的怪异方案而惊讶,也没有因为触及她最核心的身份而愤怒,只是如同在聆听一个与己无关的、纯粹理论上的可能性推导。直到星暝说完,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时,她才缓缓开口:“我是魔法使,星暝。我的生命形态,在我决定踏上这条追寻世界根源与真理之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与魔法深度绑定,基本固定了。初拥对于魔法使而言,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巧妙地压制住喉间涌起的痒意,继续道,“而且,现在也……还远没到需要我做出那种孤注一掷、近乎自杀的极端抉择的时候。”

她抬起眼,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属于她的、深入骨髓的倔强和骄傲:“至少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我愿意注意休养,避免过度耗神钻研那些过于艰深的知识,按时服用预防性质的药物,就能最大程度地遏制住魔力衰退的趋势,维持住基本的稳定与体面。诺蕾姬家族经年累月的知识积累和魔法底蕴,还没有贫瘠和无力到连延缓自身末路都做不到的地步。”

星暝看着她的侧脸,那熟悉的、属于萝瑟茉·诺蕾姬的固执和骄傲,此刻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他了解她,就像她同样了解他一样。他知道,当她用这种语气、这种姿态说话时,任何劝慰、说服或者看似提供帮助的提议,都是徒劳的,甚至可能是一种对她尊严的冒犯。他沉默了片刻,胸腔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最终,他所有翻腾的思绪、所有想说的话,都只化作了一声沉甸甸的叹息。他站起身:“好吧……我明白了。”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想将她此刻倔强而隐含着脆弱的模样刻印下来,“只希望你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并且……将来不会为今天的选择感到后悔。”

萝瑟茉没有回答,也没有再看他,只是重新低下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完全沉浸回原先的思绪中。仿佛那些纸张上蜿蜒的文字、复杂的图谱和古老的智慧,才是她此刻唯一愿意面对、也是唯一能掌控的世界。

……

在此之前,在遥远大陆的另一处,一片被永恒阴影和险峻荒山所笼罩的、被当地人视为绝对禁地的诅咒之地上,伊诺克氏族的古老城堡,如同一头用黑曜石、绝望和无数牺牲者的骸骨浇筑而成的庞然巨兽,沉默地匍匐在天幕之下。城堡的尖顶如同刺向苍穹的利爪,每一块饱经风霜的砖石都仿佛在无声地浸出粘稠的黑暗与不详。

该隐静立于一座俯瞰整个死寂山谷的孤峰之巅,身影几乎与嶙峋的怪石和浓得化不开的深沉夜色融为一体。他的长发未束,在夹杂着古老血腥气的夜风中,如同有生命的暗影般无声狂舞。那双沉淀了无数纪元的瞳孔,此刻正淡漠地、不带一丝感情地俯瞰着远处那座属于他“长子”直系后裔的城堡,如同神明俯瞰蚁穴。血月才冉冉初升,那轮妖异的、仿佛刚刚从血海中捞起的玉盘,正以一种不祥的、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向着苍穹的最高点移动,将其猩红的光辉一点点洒满这片被诅咒的大地。他并不急于动手。对于一场蓄谋已久、旨在彻底收割同源力量以滋养自身归来的盛宴,他拥有近乎无限的耐心,去等待那个完美、力量澎湃、最能将毁灭与绝望绽放至极致的时机。

早在今日黎明,第一缕苍白的光线尚且未能彻底驱散夜晚刺骨寒意时,他便已悄然放松了对体内那股始终躁动不安的、源自背叛、诅咒与最深沉仇恨的力量的禁锢。那属于莉莉丝的血液,承载着对他、对他所有后裔、乃至于对世界的滔天恨意与最恶毒的诅咒,此刻正在他的血管中不安地奔流、低语、咆哮,如同被囚禁了太久太久、渴望挣脱牢笼毁灭一切的凶兽。只待血月之力攀升至无可比拟的巅峰,他就会彻底解开所有的束缚,将这积累了漫长岁月的恨意与疯狂,尽数转化为毁灭自身子裔的、最纯粹也最残酷无情的动力。

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清洗或征服,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冰冷到极点的献祭仪式。用他“孩子们”的鲜血、生命与灵魂,用他们继承自他的力量与存在本身,来浇灌他自永恒长眠中归来后,那依旧感到干渴和未曾完全苏醒的、属于“最初之罪”的力量之源。

与此同时,他所布下的另一招针对斯卡雷特家族的暗棋,此刻想必也已开始悄然发酵,正无声而迅速地扩散、渗透。那个继承了斯卡雷特之名的、名为伊莉雅的小丫头,此刻应该正在血月和她自身那被污染、被自己重新激化的血脉的双重影响与催化下,一步步滑向彻底失控和疯狂的深渊吧?或许,她正在无意识中,亲手将她那早已风雨飘摇的家族最后的希望、秩序与温情,撕扯得粉碎。若能借此机会,兵不血刃地让斯卡雷特家族内部瓦解,陷入自相残杀的血腥混乱,自然是省了他一番手脚,堪称完美的结局。他甚至可以想象那绝望的悲鸣与背叛的嘶吼,那将是献给莉莉丝、也是献给他自己的一曲美妙序章。

当然,他从不将希望完全寄托于单一的计划之上。命运的长河总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漩涡与暗礁。那个名叫星暝的、如同命运织锦上突然出现的、无法预测其走向的杂乱线头般的变数,似乎总能在最关键的节点,以一种令人恼火的方式搅动局势,让既定的轨迹发生令人不悦的偏转。不过,无妨。此番针对伊诺克的行动,才是重中之重,是恢复力量的基石。若能借伊莉雅之手顺势瓦解斯卡雷特,是意外之喜;即便失败,只要能顺利将伊诺克氏族的血液、力量与生命尽数收归己用,也足以让他的力量恢复到一个足以碾压绝大多数阻碍的程度,足以从容应对接下来的诸多变数。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冷酷到了极点的买卖。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穿越了厚重的时光尘埃,回到了那段他被放逐之后,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绝对孤寂中踽踽独行的漫长岁月。正是这一系(伊诺克)的先祖,带着对黑暗力量的极致渴望、对摆脱常人短暂生命的病态追求,以及一丝愚蠢而狂妄的野心,主动寻到了当时徘徊于对方统治王国边缘的他,跪伏在他冰冷的脚下,献上了扭曲的忠诚与卑微的灵魂。而他也“慷慨”地赐予了对方初拥,让其成为了他座下的“长子”,他那庞大血脉网络中最初始、也是最靠近源头的一个节点。

如今,时过境迁,他自沉眠中归来,为了恢复力量,为了扫清通往更高道路上的一切障碍,要亲手毁灭的第一个目标,竟会是自己“长子”的直系后裔。这算不算是某种宿命的嘲弄?一种冰冷到了极点的、充满讽刺意味的轮回?他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近乎虚无的弧度,仿佛在嘲笑命运的无常,也仿佛在嘲笑他自己那被诅咒的、不断重复着背叛与毁灭的永恒生命。

就在这时,血月已经彻底升起。妖异、猩红、仿佛由无数生灵凝固的血液汇聚而成的光芒,如同粘稠的、散发着铁锈味的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吞噬了整片大地,将山川、河流、城堡,乃至每一寸空气,都染上了一层令人窒息的不祥红晕。

该隐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股属于莉莉丝的、狂暴而怨恨的力量,在这一刻膨胀、沸腾、咆哮到了极致!那疯狂的、纯粹的、想要将一切拖入永暗的毁灭欲望,已然席卷了他的全身,与血月的光芒产生了某种邪恶的共鸣!

“嗬……” 一声似叹息,又似满足的、带着非人质感的低沉喉音,从他线条优美的喉间缓缓溢出。

他猩红的眼中,最后一丝属于“该隐”的、俯瞰众生的、带着某种厌倦的理智光芒,被那源自莉莉丝的、纯粹的、冰冷的、只想看着一切燃烧殆尽的毁灭欲念彻底淹没、取代,但同时,又奇异地保留着一丝属于他自身的、绝对的冷漠和掌控力,如同最高明的傀儡师,冷静地操纵着名为“毁灭”的狂舞。他轻轻扬起下巴,线条完美的侧脸在血月红光的映衬下,显得如同来自深渊最底层的魔神,优雅而恐怖。他望向城堡的方向,脸上缓缓绽放出一抹扭曲而残酷,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恶意与嘲弄的笑容——

毁灭的盛宴,死亡的华尔兹,此刻,由他亲自拉开帷幕。献祭的时刻,到了。

(接下来可以描写该隐对伊诺克氏族的屠杀,以及红魔馆这边可能的反应或后续发展。请指示是否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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