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死寂了三日。
那冲天而起的血光和漫天飞舞的信灰,仿佛都只是一场被黎明抹去的噩梦。
三日后,林昭再次站在阴井邮局前。
他左眼的双环齿轮已彻底隐没于瞳仁深处,只在转动视线时,才会带起一圈微不可察的、仿佛由无数细碎符文构成的涟漪。
井沿之上,多了一样东西。
一封粉色的信笺,被一个早已褪色的蝴蝶结小心系着。
信封上用稚嫩的笔迹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墨迹被水汽浸得有些模糊:“林小笺,六岁,请帮我寄给爸爸。”
苏慕走上前,指尖还未触及信纸,便猛地一缩。
一缕微弱的、冰冷刺骨的白光从她指尖一闪而逝。
“是执念体,一个很小的……幽灵。”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触觉进化带给她的共情能力,让她瞬间读懂了这封信背后的故事,“她是溺亡的孤儿,最后的执念,是她爸爸从没有收到过她亲手写下的‘生日快乐’。”
林昭沉默地拿起那封信,信纸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他轻抚着那个褪色的蝴蝶结,低声说:“她连字都不会写全……却比谁都懂什么叫等待。”
话音未落,他脑海中,那已经从低语进化为多重疯癫合唱的仙宫打卡器,竟罕见地用一道清晰而空灵的童声说道:“检测到纯粹执念体‘初心’。投递此信,可获得‘初心印记’,提升‘短命符’效力三成。此为善因,可抵部分天谴。”
“天谴?”林昭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正要将信投入井中,一道阴冷的风自身后袭来。
“吞了命书残页,就该知道那东西会引来天罚!交出来,我保你不疯!”
一个身形瘦削、眼神阴鸷的青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数米之外。
他手持一串由九枚漆黑长钉串联而成的链子,每一枚钉子上都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魂魄哀嚎。
正是高武欧阳家的弃子,欧阳烬。
他已在此潜伏多日,觊觎的正是林昭融入左眼的命书之力。
林昭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将右手食指探入自己左眼的瞳孔。
那看似血肉的眼球,竟发出细微的机括咬合声,一圈青铜齿轮从他眼眶边缘浮现,缓缓旋开一道缝隙。
他从中,抽出了一片薄如蝉翼、却带着淋漓血色的符文残页。
“你说它会招灾?”林昭终于转过身,左眼中空洞的齿轮正对着欧阳烬,脸上是近乎癫狂的平静,“可我已经疯了七年。”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以血为墨,在那片血色残页上飞速写下两个字——“不断”!
短命符,生效!
欧阳烬脸色剧变,他手中的“锁魂钉”链条竟毫无预兆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随即像是被岁月瞬间腐蚀了千年,寸寸崩断,化作一地黑色的铁屑!
强大的反震之力让他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整个人蹬蹬蹬惊退数步,骇然地望着林昭。
林昭看也未看他一眼,俯身,将那封粉色的信笺,轻轻投入了井中。
刹那间,他的意识被拽入冰冷的河底。
他成了那个叫林小笺的六岁女孩。
他蹲在幼儿园门口,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紧紧抱着怀里那封画着蛋糕的信。
雨下了三天,来接他的那个高大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他在河边,学着大人的样子折了一艘纸船,把信放在船里,满怀期待地推向河心。
可那艘承载着“生日快乐”的小船,打了个旋,就沉了。
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他的肺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唯一的念头是:“爸爸收不到信,会不会难过?”
无尽的悲伤与冰冷瞬间要将林昭的理智湮灭!
“她的命……不该这么短!”
林昭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强行调动起刚刚稳固的通脉境圆满修为,以心音感知为笔,在虚空中悍然写下第二道短命符——“不夭”!
符成,不远处的护城河河面,骤然翻涌,如同沸腾!
在苏慕和欧阳烬惊恐的目光中,一具被水草缠绕的小小尸身缓缓从河底浮起,而那早已没了生机的胸口处,竟突兀地传来一声微弱至极的心跳!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琴音从荒庙的另一头传来。
柳知音怀抱古琴,翩然走来,她在井边盘膝而坐,素手拨弦,奏响了那曲完整的《焚心调》。
琴音不再只是清冷,而是蕴含了万千悲欢。
音波所至,幽深的井底竟浮现出无数信件的虚影,那些都是历代心有执念、却未能投递的“心声之书”。
“有些人说不出口的话,只能靠别人替他们写。”柳知音的目光落在琴弦上,低声说道,“一首曲子,也是一封信。”
林昭浑身一震,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所谓“信”,何止纸墨!
一个遗憾的眼神、一段未完的旋律、一句卡在喉咙里的道歉……皆可为信!
皆可为契!
他伸出指尖,将一滴鲜血滴落在柳知音震动的琴弦之上。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响彻天际,那滴血珠瞬间在空中炸开,凝成一道血色的符文——“不弃”!
短命符化作一道流光,无视了物理距离,瞬间射入城市深处某栋老旧的公寓楼。
二十七楼的窗台边,一个面容憔悴的青年正准备纵身跃下,那道血光没入他眉心,他猛然一怔,仿佛听到了多年前母亲在病床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好好活着……”青年瞬间崩溃,从窗台上滑落,抱着枕头痛哭失声。
深夜,林昭独自坐在荒庙的屋顶,手中摊开着那片从眼中取出的命书残页。
残页之上,一幅模糊的影像缓缓浮现:一名身穿古老守门人长袍的老者,容貌竟与他爷爷有七分相似,正手持一柄青铜钥匙,推开一座宏伟仙宫的大门。
下一瞬,画面被浓郁的血雾遮蔽,一行冰冷的警告烙印其上:“噬钥者,绝嗣。”
“检测到血脉诅咒残留……正在解析……解析失败。”打卡器那疯癫的合唱声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卡顿,“建议:立即书写‘破咒符’,斩断因果。”
林昭眼神一凝,刚要再次引动指尖血,井口方向,一缕黑烟袅袅升起,凝聚成老井伯那干瘪的残魂。
他比上一次更加虚幻,声音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暴怒:“你已扰动现世因果三次!疯子!你写的每一个字,都在透支这个世界的命数!再写,天道反噬,你将第一个形神俱灭!”
林昭充耳不闻,他的目光越过老井伯,望向那荒庙下塌陷深处的湖心。
那座半开的石门,似乎又打开了一丝。
门后,那道魂牵梦萦的红衣女子身影,愈发清晰。
他忽然笑了,笑得肆意而癫狂。
他猛地咬破整个手掌,任凭鲜血淋漓,在那片命书残页的背面,重重写下三个血字:“我要见她。”
符成的刹那,天地万物,一片死寂。
紧接着,整座城市的电话铃声在同一时刻疯狂响起!
无数老旧的传真机自动启动,疯狂吐出白纸,上面只有同一行触目惊心的黑字:
“收件人:林昭。寄件人:林昭(已故)。”
“你疯了!”苏慕冲上前,不顾一切地抱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你动用了‘未来’的因,来支付‘现在’的果!”
而在那无人可知的湖底仙宫深处,一本厚重无匹、封面烙印着“生死”二字的青铜巨簿,无风自动,缓缓翻开一页。
一行全新的记录,以古老的仙文自动浮现:
“逆命者林昭,擅改因果,记过一次——允许。”
城市另一端的出租屋内,黎明的第一缕光线透过窗帘缝隙照了进来。
赵炎在一夜的辗转反侧后,疲惫地睁开双眼。
他总觉得昨夜全城的电话铃声,像是一场为他敲响的丧钟。
就在这时,他床头的旧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
来电显示的名字,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那上面赫然是两个字:母亲。
而在名字下方,那一串他刻在骨子里的号码,最后四位是——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