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裹着浓重的血腥味,卷过临淄巍峨的宫门。金殿上,往日沉稳端凝的气氛荡然无存,几处尚未干涸的绛紫血迹异常刺眼,似一条条蜿蜒在地的恶蛇。田无宇立于高阶之上,那柄伴随他自战场拼杀而来的重剑斜指地面,剑锋犹然反射着殿外的惨淡天光,一滴尚温的血珠,颤悠悠滑落,在青金石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暗痕。
他的脚边,是栾氏家主栾施的头颅。那双曾不可一世、睥睨群臣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空洞地望向大殿上方那彩绘藻井中盘旋的虬龙。老鲍国站在他身侧几步之外,手中玉圭的下端也沾着同样的污痕。沉重的喘息声在大殿的角落响起,是高氏残余的几个亲信,被甲士们死死按在殿柱旁,口中塞着染血的布巾。他们的目光怨毒如刀,扫射着田无宇和老鲍国。
齐景公高坐主位,面色苍白如新雪。殿内的死寂中,他手指紧扣鎏金扶手上冰冷的饕餮纹,那指节因用力过度而隐隐泛白。一股冰冷的战栗从他背脊升起,直通发梢。那些昔日盘踞在侧的庞然大物——栾氏、高氏,竟在一日之间,被他默许甚至隐隐推动的血浪冲刷得支离破碎。恐惧丝丝缕缕,钻进他年轻君王的心髓深处。空气里,那血腥味愈发刺鼻。栾施头颅脖颈处的断面骨茬白森森刺目,粘稠暗红的液体还在极其缓慢地往外淌,顺着玉石地砖上精细的云雷纹缝隙,一点点晕染开去。田无宇深褐色的甲胄护肩上,飞溅上去的血点已然干涸成深黑的斑点,与金属本身的幽光融为一体。
“君上,”田无宇的声音平直,像青铜磨擦冷铁,盖过了殿内的死寂,“祸乱国祚者,已伏其罪。”他微微躬身,动作不卑不亢,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厚重力量感,甲叶相互撞击,发出沉闷的“喀嚓”轻响。“国贼伏诛,社稷归安。臣等请旨入高唐,绥靖余孽,以固君威。”
老鲍国也俯身,深衣下摆几乎触及冰凉的、沾血的玉砖,苍老的声音随之响起,带着一种久历风尘的砂砾感:“唯君命是从。” 那姿态无比恭顺,话语的尾调却像藏着不易察觉的芒刺,轻轻刮过满殿的尸骸与血迹。
年轻的齐景公喉结艰难滚动,所有抗拒的言语都被那浓得化不开的腥甜压回了胸膛深处。殿堂空旷,唯有他竭力压抑的呼吸声微不可闻。他环顾四周,殿下的甲士,半数以上身披田氏家徽的纹饰,甲胄下的眼神精悍,肌肉紧绷如铁,沉默地拱卫着王座,更拱卫着那个执剑阶前的人。他缓缓扫过阶下同样噤若寒蝉的其他公卿,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惊惧与不知所措。偌大的权力之殿,仿佛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坐在那至高之位,脚下却是冰冷的血泊。他终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一个细如蚊蚋的“允”字,耗尽了他此刻所有力气,出口时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自控的战栗。他望向高唐的方向,一股无形无质却又深沉如夜的压力已然笼罩下来——仿佛田无宇的剑锋,正缓慢而不可逆转地,刺向那片由旧日荣光铺就的土地。沉重的殿门在他的默许中缓缓推开一线,外面清冷的风涌进来,驱散了些许血腥,却也送来了远方隐约传来的、尚未断绝的厮杀声,如同不祥的挽歌余韵。
高唐城头,惨烈的攻防痕迹触目惊心。墙砖大片崩落,烟火将宏伟的箭楼燎出大片焦黑。最后一面栾氏大旗,在城楼最高处剧烈摇晃,旗面上代表古老族徽的神鸟纹样沾满血污。田氏的精锐家兵如蚁附膂,潮水般扑上城垛,铁钩攀索搭在残破的女墙上。守军最后的疯狂反扑被数倍于己的悍卒砍瓜切菜般撕裂。一名田氏死士狂吼着扑倒摇旗的栾氏家将,重锤砸碎对方头颅的同时,也狠狠斩断了旗杆的粗索!沉重的旗面裹挟着硝烟和旗杆断裂的闷响,如垂死的巨鸟,轰然砸落下来,正好覆盖在那战死的栾将和一排身首异处的守军尸堆之上,扬起一片混着血腥气的焦土尘埃,随即被扑上城头的更多田氏甲士踩入泥泞污秽之中。
田无宇登上刚攻陷的城楼顶端时,踩过一块块浸透黑褐色粘液的砖石。他背后的玄色披风被强劲的风拉扯得猎猎作响,下摆边缘早已被血与污泥浸染得板结坚硬。他的战靴踩过一截流出的肠子,发出轻微的粘腻声响。城下,被俘的栾、高残兵在田氏甲士的长戈驱赶下,踉跄行进在通往城外集中地的狭窄甬道,如同被驱赶的牲畜。哭声、咒骂声、绝望的呜咽被寒风吹得七零八落。间或有试图反抗的俘虏被当场格杀,尸首直接抛下内墙根下的深壑,溅起沉重的回音。
老鲍国披着一件半旧的深色斗篷,站在数步之遥的城垛旁,注视着这铁血铸就的图景。他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微澜,像投入深涧的微石,涟漪瞬间便被更沉滞的浊流吞没。风卷来城下俘虏的呜咽和城头田氏将士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气的粗野呼喝。他咳了一声,裹紧斗篷。他知道,自今日起,这高唐地脉深处,流的已非旧贵栾高的血,而是田氏用无数对手和自家子弟尸骨灌溉出的养分。
“老大夫,”田无宇并未回头,声音穿透呼啸的烈风,坚硬如铁,“此城,自今而后,乃田氏根基之地。” 他目光如炬,俯瞰着脚下刚刚浴血夺取的城郭轮廓、崩塌的箭楼、堵塞的城门、烟尘未散的街道,以及城郭之外广袤的、尽收眼底的齐地山河,“亦是新血奔腾的源头。” 血染的砖石缝隙里,田氏的根系,于此深深扎入膏腴的泥土,带着屠戮浇灌出的生猛力量。他右手伸出,指向城外远处一片依山傍水、土地平整的原野,那是高唐最富庶的谷仓所在。“那里,我意欲筑新城,”声音斩钉截铁,“名为无宇之城。”
夜幕深沉,城中最大的栾氏宅邸内,往日象征威仪与文雅的大堂,此刻灯火通明,却被一种粗暴改易主人的肃杀之气笼罩。沉重的礼器、青铜器被田氏家兵丁当作杂物般搬走,曾经悬挂族徽和训诫竹简的墙壁光秃刺眼。粗麻布袋直接倒在珍贵的丝绒地席上装粮食,精美的漆器被随意堆在角落。一名心腹将领身上铁甲还带着未干的血迹,他大步走来,在正厅一张巨大的漆案前单膝跪地,压低了声音,嘶哑道:“家主,栾氏高唐旁系一脉尚有幼弱藏匿于城中暗室。那孩童……”他抬头,眼中寒光一闪,做了个抹脖的动作,“请示下。”
田无宇正借着数盏粗壮的牛油蜡烛所投下的跳跃光芒,审视着摊在漆案上崭新而详细的高唐舆图。笔直硬朗的线条勾勒出山川河流,田畴道路。他左手稳稳按住图角,右手拿着一块半焦的黑色炭块,在那精细的帛图上重重描画着未来封邑的边界,炭块划过绢帛发出沙沙的声响。闻言,他眉心纹路都未曾波动一下,如同听到一句无关紧要的询问,手中的炭块线条更遑论停顿,只在一条即将划入他田氏领地的河道处略微用了点力,炭痕更深。
“绝。”
一个冰珠子般的单音从他齿缝间挤出,冷硬得不带半分人息。
将领躬身应喏,利落地转身离去,铁甲铿锵。
屋外庭院深处,假山旁一处不起眼的地窖入口刚被撬开,隐隐有妇人压抑许久的、绝望到极致的微弱呜咽透出,随即被刻意压了下去。片刻之后,一声极其短促、幼兽颈骨断裂般的脆响响起,异常轻微,却似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猛地刺破了深沉的夜色。风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后一切声音彻底消失,死寂如同沉甸甸的黑水轰然倒灌回每个角落。
漆案上,那炭笔恰好在图舆边缘一处山隘险要处重重顿下,留下一个深浓漆黑的顿点,墨透绢背。一滴滚烫的赤色烛泪,从粗大的蜡柱顶无声滚落,“啪”地一声碎在舆图标记为“高唐”那片崭新的田氏领地中心位置,迅速凝固成一个血色凸起的小丘,如一枚生硬的烙印。
高唐,这座浸润了无数年旧族荣光的古老城邑,终以血海无边的代价,烙印上了田氏冷酷的铁腕印记。这印记深处,蛰伏着一个比今日栾、高更庞大、更无声无形的巨大阴影,它尚未在世间显露其狰狞形貌,却已沉沉地悬在了临淄王宫的上空。那影子,便是即将到来的、无可阻挡的田氏代齐。
齐宫深处,层层帷幔低垂,将盛夏白昼灼热的光线过滤成一种暧昧昏沉、泛着浓香的光晕。一阵放肆的、如同金石摩擦般的笑声从内殿撞出,裹着浓郁酒气和甜腻香料的气息,搅扰着殿内凝滞如死水的空气。“浮生若梦?哈哈,为欢几何?饮!再饮!爱妃,喂寡人一爵!” 醉眼迷蒙的齐景公拍打着嵌玉的榻沿,酒樽中金黄的琼浆泼洒而出,在名贵的云锦褥席上洇开一朵朵难看的、泛着酒香的湿痕。身边美姬娇笑着,素手擎着巨大的青铜酒爵,柔荑般的手指几乎握不住那沉重宽大的容器,小心翼翼地将冰湃过的美酒倾入景公张大的口中。殿角几个奏乐的乐师,眼神麻木地拨弄着瑟弦,曲调绵软无力。他已非当年那个目睹殿前血腥、心魂震荡的青年君主,时间和无上权力,像最温柔的毒药,无声地将他裹入这绮丽而醉生梦死的厚茧。
而在临淄的另一端,田氏府邸最深处那高大坚实的内仓前,气氛却如烘炉般炽烤着。日头已升到中天,炙热的空气扭曲蒸腾,晒得尘土路面滚烫灼人。一群面容愁苦、衣衫褴褛、肩扛后背都缀满补丁的农人,如同晒蔫的禾苗,默默排在斑驳龟裂的木仓房前。排在最前面的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农,他粗糙皲裂的手紧紧攥着自家那只干瘪得只剩角落一点粟米的口袋,盯着仓门那两具悬挂在木架上的斗器:一具制式标准,是官府明令征收赋税的“公斗”;另一具却小了一圈,边缘磨得发亮,上面用小篆铭刻着“田氏”二字。汗水和尘土混在脸上,又顺着他刀刻般的皱纹沟壑往下淌,他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胸膛因暑热和焦虑急促起伏。
田府管事是个面色黝黑、神情肃然的中年人。他站在仓门阴凉下,目光扫过面前几乎要瘫倒的农人队伍,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因周围的死寂而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豆子般落进农人耳中:“家主有令!今岁遭逢大旱,禾稼伤惨!不忍见黔首涂炭。故田氏承祖德,行仁恤!今岁赋税之征,凡归田氏之民,”他顿了一顿,声音刻意提高些,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具小斗上,“特准!改换此田氏斗量!以纾民困!”
刹那间,低低的、难以置信的骚动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扫过死寂的人群。老农身体猛地一颤,呆滞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濒死之人见到绿洲般的剧烈光亮。他佝偻的背脊几乎挺直了一瞬,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明显小了一圈的“田氏”斗。
管事的目光转向他:“收粮。”
老农如同梦游般,颤巍巍将自家那袋干瘪的粟米倒入那具小斗内。斗壁倾斜,粟米流泻的速度明显比倒入旁边公斗时要缓上许多。当斗沿终于平满,老农仓中大半米粟竟剩下了近三成!他手一抖,几乎握不住自家那只忽然变轻了许多的口袋。旁边两个瘦弱的田氏家仆默默上前,熟练地接过那口粮袋,倒入一个巨大的、敞开在仓门口的粗篾圆囤内。
“这…这…”老农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泪夺眶而出,和着汗水滚落,砸在干裂滚烫的地面上。“田…田大夫……活命之恩啊!” 那声音嘶哑破败,如同从烧焦的喉咙深处榨出。他终于支撑不住那巨大的情绪冲撞和身体的虚弱,“扑通”一声重重跪倒下去,额头砸在晒得滚烫的硬泥地上,“咚”的一声闷响。他身后,更多的农人如梦初醒,纷纷激动跪倒,呼喊感恩之声此起彼伏,带着劫后余生的泣音。仓门口悬挂的“田氏”小斗,在毒辣日光的照射下,显得异常明亮,斗壁上那两个朴拙的小篆字仿佛有了生命,灼灼生辉。
不远处廊庑深深的阴影里,穿了一身寻常灰色深衣、刻意收敛了所有官仪威势的田乞——田武子田开的胞弟——静静而立,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他嘴角叼着一根随手折下的麦秆,神情似看一出精心排练好的戏剧。身后阴影中,站着两个沉默如石的近侍。一个衣着简朴、但面容精干的家吏蹑足走到近前,几乎不发出声响,附耳低语,语速极快。所报内容,赫然便是今日仓房所用“小斗”尺寸与官方“公斗”差异之数,以及因之少收的粮谷总量,折合可够多少农户撑过多少时日,还有旁边谷仓巨大入口处那具浑厚宽大、容量倍于公斗的“田氏大斗”今日所贷出的粮谷数目和流向,精确到具体闾里与受惠门户。每一个数字,都冰冷地指向着人心沉浮的趋势与未来。
田乞微微侧耳听着,当听到家吏报出今日因“小斗”少收而赢得乡邻齐声赞誉、感恩戴德的情况时,他嘴角叼着的麦秆不易察觉地向下弯了弯,露出一个极其细微的、如同风掠过深潭表面留下的涟漪般的弧度,浅淡得几乎不见其形,只有阴影处一双幽邃的眼底深处,才闪过一点极其锐利的光芒,如同雪夜中猎人注视着自己的猎物一步步踏入精心布置陷阱的最后确认。
同一日的齐宫深处,日影西斜,将殿内长长的雕花槅扇影子拖在地上。内殿奢靡的酒宴早已散去,只残留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甜腻酒气和某种若有若无的靡靡之息。两个小寺人低着头,用湿布用力擦拭地毯上被酒液浸透后又干涸黏连的污渍。齐景公只着素白深衣,懒洋洋斜倚在柔软的锦缎软榻上,被过量美酒醺红的脸庞显出几分疲惫后的虚空。鬓角处竟已染了几缕霜白。
晏婴肃立在不远处略显昏暗的殿角柱子旁,几案上放着他刚准备呈报的几卷关于度量亟需统一的重典竹简。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宽大的宰相深衣无风自动,带着金石般的沉重质地,穿透殿内残余的酒浊气息,每一个音节都敲在空旷殿堂冰冷的廊柱上:“君上!民者,国之基石,社稷之根本!犹水之于舟,载覆之道,存乎一念!今观国中赋税征纳,官仓之量器,与豪族私设之斗具,尺寸参差,大者无形逾制,小者有意缩削…公器日渐瘦骨嶙峋,而私斗则硕大无朋!此乃吸髓敲骨、抽刀断流之举!人心本非磐石,今有豪族假慈名,行小惠,竟成滔天之势!此乃民心背离之端,国本彻底动摇之兆啊!” 他向前一步,深深跪伏下去,宽大的袍袖摊开在地,额头几乎触及冰凉光洁的玉砖地面,一股悲愤交加近乎自毁的凛然气度笼罩其身,“臣晏婴,泣血再请!恳请君上雷霆决断,即诏天下,厘清度量,明律制法,设监官于国中仓廪市井!凡有私制僭越量器者,无论身份,斩立决!唯有如此,方可绝此蠹害,救我齐国于未颓之际!”
齐景公懒洋洋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那双曾清澈过、也曾被殿前血腥震荡过的眸子里,如今只剩下一片被酒色侵蚀后的浑噩薄雾。这烦人的老调子,这年年都要被他用各种词句翻弄起来、聒噪不止的所谓“国本”“民心”,让他不胜其烦。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动作随意得如同驱赶一只在耳边嗡嗡作响的蝇虫,声音拖沓而不耐:“相国!寡人的晏相国啊!你又来了!些许谷米几石、斗斛尺寸的小事,何至于此?何值你年年岁岁,如此大惊小怪,危言耸听?” 他斜睨着晏婴,带着醉意的不屑,身体向后更慵懒地陷进软枕里,“民若真如水?寡人倒想问问了…” 他忽然打住,浑浊的目光随意扫过榻边矮几上一个新献上来的、尚未动用的青铜酒爵。那爵体形制豪阔,厚实沉重,三足粗壮,爵肚圆鼓硕大,其容远超任何一位天子或诸侯使用礼器所应有的尺寸,在夕阳斜射进殿的余晖下,泛着异常刺眼却又奢华的光泽。一丝混杂着嘲弄和隐秘欣快的笑意,如同水面的油花,浮上齐景公那松弛的嘴角,“他们爱往哪里流?爱抱谁家的大腿?随他们去!随他们去!哈哈哈!” 他竟笑着,随手抄起那巨大粗笨、象征着巨大权贵潜规则的私爵,一旁的美姬连忙趋前斟满酒浆。金黄的液体在他摇晃的动作中溢出杯口,滴落在地毯上,与被擦去的陈年酒渍混合。齐景公将这沉甸甸的象征一饮而尽,喉结耸动,发出满足的吞咽声。“眼下美人美酒在前,谈何斗量斤两?扫兴!莫要再来扰人清乐!” 他重重放下酒爵,发出“当啷”一声大响。
晏婴伏在地上,瘦削的脊背在那最后一声酒爵落案的回响中,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骤然僵直,随即更深地佝偻下去。眼中最后一丝关于这大厦根基尚能挽救的微光彻底湮灭于无边死寂的黑暗。高冠博带的紫绫宽袖彻底无力地垂落在地,如被骤然砍断了所有牵连的桅杆,无声地覆盖在君王华美宫殿光洁冰冷的地砖之上。在那片冰冷的光洁倒影里,他看到了这宏大宫室正在一寸寸无声塌陷的根基深处,那真正奔涌而浩荡的、名为“田氏”的洪流。君王早已醉死在他堆金砌玉、粉饰太平的深宫温床里,眼盲心朽,只余空洞的享乐躯壳。而那洪流,这无声的斗量乾坤,终将裹挟着失去庇护的人心民命,以不可阻挡之势,淹没一切旧日的秩序与荣光。
深秋的晋都绛城,凛冽的寒风如同万千细小的刀锋,呼啸着刮过古老的土黄色城垣,卷起漫天黄沙,发出单调而凄厉的呜咽,如一支为苍茫乱世吹奏的挽笛。驿馆庭中,几株高大的老槐树叶已落尽,嶙峋枯枝如同命运突兀探出的惨白指爪,纵横交错地伸向灰白低垂的天空。晋国正卿羊舌肸,其名望尊称乃“叔向”,一位须发间已沾染了霜雪、目光沉静如千年古潭的长者,在满是落叶的庭院中来回踱步。宽大的暗紫色深衣下摆不时被凛冽的秋风猛烈灌满,又呼啦一下泄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在此焦灼踱步已久,等待那位自遥远齐地风尘而来、名动天下的贤相晏婴。风沙之中,必有如金石相击般重大、关乎天下时局的要言托付。
一辆车篷蒙满尘土、唯有车辕处那面“齐”字旌旗尚能辨识的特制轺车,终于在驿馆门口吱呀作响地停下,裹挟着一路奔波的疲惫尘埃。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却沾染了风霜的手掀起,晏婴的身影随之出现。长途跋涉、昼夜兼程在他原本清癯端正的面容上刻下了深刻的疲惫印记,皮肤被风沙打磨得粗糙暗沉,眼窝深陷下去。但他深陷眼窝中的目光,却比往日更加锐利灼亮,如同在漫长黑暗中淬炼出的冷焰,带着一种看穿迷雾、洞烛幽微的通透锐利。他踏着脚蹬下车的瞬间,甚至不易察觉地微微踉跄了一下,随即又被骨子里的坚毅牢牢稳住身形。叔向早已快步迎上前去,面容凝重,无需任何繁文缛节的虚辞,只以目光匆匆一汇,便直接引晏婴踏着厚厚的落叶,走入驿馆温暖的内室。
室内,青铜夔纹兽炉内上好的木炭正毕剥作响,红亮的火苗吞吐着暖意,驱散着深秋紧附人骨的寒意。两张低矮结实的桃木漆案相对而置,上面除了两杯温烫的米酒外别无他物。清冽的酒香混着炭火气息,在狭小的空间内微微升腾氤氲。
侍从无声退出,带上了厚实的木门,隔绝了院中狂风的呜咽。
“路途辛苦,”叔向目光在晏婴明显憔悴的面庞上停留片刻,这位老友的状态让他心头微沉,他低叹一声,并无客套,直接切入核心,“然吾心焦甚。齐政……近者,究竟若何?”他伸出微显青筋的手,端起温酒啜饮一口,沉缓有力的声音带着晋国正卿特有的凝重。
晏婴并未去碰触自己面前的酒爵。他默默褪去御寒的外氅,露出内里略显褪色的青色长袍。炉火暖意融融,窗缝外风声却更紧更厉,卷着枯叶噼啪击打在木格窗棂上,如同密集的冰雹。他拂衣,在叔向对面的软席上缓缓坐下,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心力交瘁的沉重感。他凝视着炉中跳跃不定的火焰,那灼热的红光映在他深沉的眸子里,却跳跃着不祥的、如同血色暗影般的光芒。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漆案光滑的边缘。良久,他那略显干涩、唇纹深刻的唇才微微开启,声音如同地火在冰层下运行的沉重回响,每一个字都似经过千钧打磨的磐石,沉重地投入这暖意融融的室内:
“齐之命脉,已如釜底之游鱼矣。所待者,唯薪尽柴灭、火销汤沸时耳。” 语声沉缓、低微,却带着一种宣告最终结局的寒意。
叔向刚刚端至唇边的酒杯猛地一顿,温润的酒液竟不受控制地震出了杯沿,数滴清亮的琥珀酒液溅落在描着云鸟飞腾花纹的漆案面上,浸润开一小片深色。“此言……”叔向眼中精光一闪,放下杯盏,身体微微前倾,凝视着晏婴被炉火映照得半明半暗的脸,“何其惊心!何解?” 他追问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肃杀。
晏婴抬起头,嘴角缓缓扯开一个苦涩至极、仿佛嚼碎了苦胆才凝成的弧度,那疲惫里蕴含着无尽的悲怆与荒凉。他的目光仿佛穿过了厚实的墙壁、越过了千里山河,看到了遥远的临淄都城,那片繁花似锦下蝼蚁般的瘦骨嶙峋,和那无声却席卷一切的斗器潜流。“陈氏之后…田氏,”他开口,声音沙哑了许多,“虽无改天换地、开疆拓土之大功绩煌煌然彰于史册,”他微微一顿,枯瘦的手指在袖中捏紧,指节泛白,“然其用官府明令之公器‘小斗’征入赋税,以博政声!转身却又以私设之‘巨斗’,借贷粮食于濒死饥民之手!此消彼长之间,公室如春冰之薄,而田氏之基如山岳之厚!民心何所附?如浩荡长水,百川归海,尽流田氏之宅!府库赋税年年短绌,君上犹在深宫醉饮高乐!” 他端起那杯未曾动过、此刻已失温凉透的酒杯,看着澄澈酒液中映出自己那张扭曲变形、充满苦涩与愤怒的面容,“臣,晏婴,曾屡冒雷霆之怒,苦口力谏于君上座前!当断必断,务须扼此潜流于初露之时!斩断其爪牙!重整度量!肃清仓廪!然则……” 晏婴的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属于宿命的冰冷铁手狠狠扼住喉咙,最终艰难地、带着血肉模糊般的撕裂感吐出字来:“君不听!公室已如深冬枯木,根朽枝残!浑不知那春回大地的暖意潜流,早已在其根基之下盘根错节!晋卿……叔向公!” 他猛地抬眸,眼中血丝密布,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最后一丝回光返照般的厉色,“吾心所忧如灼火焚心!齐国八百年姜姓社稷,终将不保!国祚……必易姓于田氏之手!”
最后一字出口,晏婴胸腔中那积郁许久的、支撑着他长途跋涉而来倾吐肺腑的那口气骤然泄去。他的声音瞬间低沉下去,直至化为一声耗尽所有心力、坠入万古冰窟般的深长叹息。他疲惫地闭上眼,沉重的眼皮似乎承担着整个倾塌王朝的碎石尘埃重量,簌簌落下尘埃般的灰烬感笼罩全身,身形几乎在软席上坍陷下去。
叔向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未曾再饮一口,酒液的温泽在指尖彻底冰凉。炉中的炭火依旧毕剥跳跃着,明灭不定,室内摇曳不定的光影将两人凝固的身影拉扯、变形、扭曲投射在墙壁上。在这被摇曳光影彻底覆盖的无边寂静里,晏婴这跨越千里风尘带来的亡国预言,如同青铜编钟敲响的最后一声绝响,带着整个时代轰然倾颓的寒意,冰冷地凝固在晋国深秋这间驿馆内室的每一个角落,融入了窗外那万古不息的风吼声中。
一封被汗水、尘土和驿骑鲜血浸染的紧急泥封战报,在齐宫空旷冰冷的殿堂中“啪”地一声,被粗暴撕裂开来。殿内气氛骤然一窒,如同被投入冰窖。那从晋境千里驰援、面容枯槁、嗓子嘶哑如砂纸摩擦的信使,匍匐在地,发出刮擦铜鼎般的恐怖声音:“晋……晋国急报!范氏、中行氏自河内举兵叛君!倚城郭深垒据守!晋侯正督……督三军锐卒,日!夜!猛攻!……二族危在旦夕!”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他撕裂的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一股无形的、如同北极寒风般的森冷寒意刹那间在殿内弥散开来,冻结了空气,也冻结了所有重臣的表情。上大夫国惠子与高昭子站在殿前,相顾愕然,眼神凝重,喉间滚过无声的猜测与强烈抵触的暗流,欲言又止。
齐景公坐在他那宽大的漆金御座上,眉头紧锁,苍老松弛的脸上皮肉深深下垂,皱纹因骤然绷紧而显得更深。他枯瘦的手指将那卷字迹潦草的沉重皮筒文书推到案角,如同丢弃一块烫手的火炭。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诸臣,最终定格在垂首站立的那几名晋国使者身上。那些来自范氏、中行氏族中的使者风尘仆仆,形容枯槁,眼中布满血丝,此刻正用混杂着绝望与最后一丝期盼的目光盯着他。齐景公的声音沉闷地在殿柱之间空洞回荡,带着老人特有的无力感:“晋境方殷……二氏遣使,至我大齐,非为别事…乃求粮秣,呼救!请兵抗命!” 话语在大殿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栋下激起冷漠的回响。
国惠子向前一步,他须发已染霜色,深施一礼,声音沉稳却透着明显的疏离:“君上明鉴。晋国内讧,乃兄弟阋墙之家务。二氏叛主,名分有亏!我齐国若贸然插手,一则有悖诸侯之道,二则……恐引火烧身!再者,千里运粮,劳师动众,所耗国力几何?仓廪积粟自有用处,请君上三思!” 高昭子紧随其后,默然俯首,态度不言自明。
殿内的空气几乎凝固成石。晋使们脸色惨白如死灰,眼神中的光几乎熄灭。
就在这时,一直立在公族大臣之后、几案旁阴影里沉默观色的田乞,如同蛰伏于岩穴的巨兽终于探出了利爪。他身形微动,不着痕迹地前移半步,恰好站在烛光能够照亮其半身的位置。他目光微抬,越过前列公族大臣的肩头,恭敬地投向那高踞于丹陛之上的御座,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凝穿透力,清晰无比地落入齐景公耳中,也回荡在整个肃穆的大殿之中:
“君上明察秋毫,”田乞的语调平和恳切,如同在叙述一件众所周知、不容置疑的恩典,“臣闻,昔者先君在位时,临淄栾、高乱起,逆焰滔天,动摇国本。当是时也,强晋之内,何人曾不顾国禁之险,不避物议之汹,暗通款曲于我?是何人曾甘冒奇险,输我粮秣以解兵困?馈我精铁以铸戈矛?助我齐国终平滔天大祸?”他略作停顿,声音仿佛带着追忆的深情,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前排国惠子那骤然绷紧、略显不自然的侧脸,如同利刃无声划过光洁的镜面,“非范氏、中行氏二族而谁?此等雪中送炭、赴汤蹈火之恩义,如日月昭昭!我堂堂强齐,礼仪之邦,岂能效市贾小人,坐忘恩义?坐视故交于水火煎熬之中?” 他再次微微躬身,态度恭谨得无可挑剔,每个姿势都符合礼仪最严格的标准,“臣田乞,斗胆冒死直谏!恳请君上恩施四海,急施援手!发粮运草,以助其坚守!使天下人皆知我齐国之义,不教天下人笑我大国无行!”
这番话如同在凝固的时间河流里投下一块巨大的记忆之碑。齐景公那布满深壑褶皱和褐色老年斑的脸上,确凿地掠过一丝清晰的追忆微澜。那些艰难的时日!栾施、高强叛军围困宫门,刀光几乎映红了半个临淄的夜晚!正是那些从晋国、从范氏、中行氏势力范围秘密渗透而来的宝贵粮车,在某个绝望的深夜抵达城下,才让岌岌可危的宫墙支撑到了黎明,也才让当时还是储君的他免于死于乱兵。那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几乎是他生命中最深的痕迹之一。他那原本因衰老而浑浊动摇的眼神,此刻竟被这遥远的感激之情注入了几分迟暮的光亮。
“这……”国惠子脸色急变,欲开口再谏。
“田卿所言……”齐景公抬了抬手,干瘦的手指在空气中虚按一下,打断了国惠子酝酿中的谏言,也压下了大殿中所有低微的议论。他的声音显得更加嘶哑苍老,揉着自己太阳穴,仿佛要揉碎那无休止涌来的沉重政务带来的疲惫,“确是正理。昔日之恩,如同再造…我齐大国,岂能负人于水火?”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一种欲抛开所有烦扰的无力,“寡人心意已决。此事……便交由田卿全权处置!拨付…拨付其所需粮草,速速发运至晋!沿途若有敢阻挠者…定斩不饶!”最后一句话竟带上了一丝难得的决断,仿佛要用这迟来的慷慨来冲淡一生的某种亏欠。
“臣田乞!谢君上浩荡隆恩!定不负君命!”田乞深深地伏拜下去,额头重重地触及冰冷的殿砖,姿态恭顺如最虔诚的子民。在他伏地的巨大阴影中,无人看见一丝冰冷彻骨的、如同潜龙睁开初醒之目的微笑,悄然在那恭敬无比的表象边缘一闪而逝,快得如同殿柱间掠过的穿堂冷风。
沉重的青旗在初冬的寒风中骤然竖起,如同醒目的标靶。临淄城外的高岗上,枯草在凛冽的西风中疯狂伏低。田乞一身深衣,腰悬佩剑,外罩象征着使节权威的狐裘大氅。猎猎寒风鼓荡起他的衣袂,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身后,数量惊人的运粮牛车和驮马排成的长龙,吱吱扭扭地碾过坚硬的冻土古道,沉重的木轮和马蹄声混杂成一片沉闷的雷音,在荒野中传出很远。满载粮草的车辙深深陷进冻土,留下清晰无比、如同刻在齐晋版图上的烙印。
两名形容狼狈但此刻眼中重新燃起绝处逢生火花的范、中行氏特使,几步抢到田乞面前,在冰冷的土石地上推金山倒玉柱般拜倒下去,头磕得砰砰作响,额头瞬间沾满了泥灰:“田……田大夫高义!倾国之义!二氏存亡一线,全赖齐国今日活命大恩!我等……铭感五内,永世不忘!”声音因激动和寒风而颤抖变形。
田乞只是微微抬起右手,虚扶一下,动作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他的目光越过来使涕泪横流的脸,投向西方天际那片被铅灰色云层遮蔽、属于晋国诸侯内乱的血与火焦灼之地。“存亡续绝之际,友邦更需同心戮力,砥砺相助。”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沉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力量,目光带着深远的期许与不容置疑的力量落在两人身上,“贵方族君既与齐国结下此等共度患难的铁石恩义,我田氏一族与二位贤大夫,自今日始,已是唇齿,已为骨肉!” 话语如铁汁浇铸,带着沉重的分量轻轻飘落,无形地套牢了对面那颗在血火中煎熬的心。“他日贵方若有难处,需助力之处……” 他刻意略作停顿,迎着使者骤然亮起的目光,清晰地加重了每一个字的咬音:“田氏倾尽所有!举族之力!必再赴晋地,为君荡平前路!再续金兰!” 每一个许诺都斩钉截铁,如同刀刻在石。
使者浑身剧震,泪水更加汹涌,重重叩首,额头沾染了更多冰凉的泥土与碎石子。辎车长龙轰鸣着,驮着生存的希望与更深的盟约,驶向西方战火缭绕的地平线,也驶向田乞布设于千里之外的庞大棋局。此刻他独立高岗、目送粮车远行的身影,在浩荡风尘与无边车队的映衬下,显得既渺小如尘埃又庞然如即将搅动整个天下的巨擘——那是一张以“援救”之义与“粮秣”之实编织的雄图暗网,其野心与力量的丝线,正无声而致命地缠绕向天下纷争的核心,以及更远未来的逐鹿场。齐国深宫内,景公和公族们自以为掌控着局势的天平,却不知那秤砣早已被这一车车看似救命的粮食悄然替换,沉甸甸地坠向了田氏预定的方向。
盛夏的齐宫,如同一个巨大的、镶嵌了无数琉璃玉片的蒸笼。熏风裹挟着闷热濡湿的水汽钻入所有殿宇的缝隙,也将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不安,如无形带毒的藤蔓,悄然滋生在宫苑每一个阴影角落,疯狂滋长攀爬。国君嫡子暴疾薨逝的悲凉丧音余痛还在廊柱间缭绕不散,另一处靠近内殿花园深处的、专属于宠妾芮姬的香阁内,却隐隐传出压抑不住的激烈争执和女子难以自持的嘤嘤啼哭。那哭声哀婉凄楚,又带着几分刻意的凄厉,低微却清晰地穿透层层厚重的宫帷珠帘,钻入宫人竖起的耳朵,像尖针挑动着整个宫廷早已紧绷的神经。
殿内,弥漫着一种浓烈的安神香与年轻妇人脂粉混合的甜腻气息。几位须发皆白、身着紫绶高冠的重臣齐齐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玉砖,他们的深衣背部已被汗水浸湿大片。为首的老太傅声音因过度的压抑和绝望而嘶哑颤抖,几乎字字泣血:“君上!天意难测…太子早夭!然国不可一日无储,犹大厦不可无梁!诸公子……公子阳生、公子驹,皆已及冠,德才兼备,熟习政务……反观公子荼……”他艰难地顿了顿,喉头哽咽,“尚在稚龄懵懂,需人怀抱!其母……芮姬夫人出身微贱,行止失仪多有亏欠!若立为储君,恐……恐非……非社稷之福啊!臣等冒死跪请,望君上垂念宗庙社稷,择贤而立!”他身后的老臣们也纷纷以头触地,发出沉痛的砰砰声。
殿内光线昏沉,沉重的熏炉吐纳着青烟,袅袅升腾,如同缠绕的宿命。齐景公只着一件松垮的素色丝袍,斜倚在铺满了厚厚锦缎的象牙短榻上。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力压诸卿的霸主,如今身躯被时光和病痛压榨得佝偻枯瘦,松弛的皮肉如同风中将要零落的枯叶。他枯槁的手指间紧捏着胸前一片系挂的、触手温润的龙形白玉佩——那是芮姬不久前亲自给他佩上的心爱之物,上面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暖香。殿下群臣急切焦灼的老脸在他昏花的视野里晃动、叠印、扭曲,嗡嗡的谏语如同毒蜂钻入他被衰老和剧痛反复侵蚀的鼓胀头颅深处。他浑浊的目光移向自己的脚边——粉嫩软糯的公子荼正穿着绣虎的小袍,咿呀学语般抓着父亲的袍角玩耍,小嘴嘟囔着不成句的童音,一派天真未凿;他的宠妃芮姬则如受惊的兔子,妆容精致的脸上梨花带雨,跪伏在榻旁不远,身子因啜泣而微微抽搐,细弱的哭泣声像粗糙的钝刀一下下刮过齐景公已近乎麻木迟滞的心弦。这双小儿弱母,此刻便是他行将就木的灵魂里仅剩的温情寄托。
“够了!”
一声尖利如同裂帛的声音,陡然刺破了殿堂的沉闷!
齐景公猛地以枯瘦之掌奋力一捶身前红漆玉镶的矮几!案上盛放着冰镇酥酪的赤金莲花碗“哐当”一声巨响跳起,小半碗冰酪泼溅出来,洒在光亮的地面,粘稠地流淌开。他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眼窝的眼睛痛苦地扫过一张张或焦虑忧惧或悲愤莫名的老臣面孔,浑浊的眼底此刻只剩下被彻底灼伤的、一种近乎癫狂的疲惫与浓重的厌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像个千疮百孔的风箱在胸腔里拉锯,咳得全身蜷缩,枯瘦如柴的胸膛如破鼓般急遽起伏。芮姬惊呼着扑上来,用香帕去接,齐景公狠命地挥开了她的手臂。
“诸卿!”齐景公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彻底变了调,夹杂着痰液滚动的黏腻杂音,带着一种行将就木、自暴自弃般的凄厉,“寡人!寡人这一生!内忧外患!国事征伐!烦!难!不!已!……老了!太老了!累!太累了!烦透了!”他布满紫红血点的眼珠死死地、带着怨毒般地瞪向众人,“什么储君?什么社稷万民?诸卿若真为了寡人好,”他裂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泪和某种疯狂因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那就去作乐!统统给寡人!去寻天下至乐来!”他猛地指向殿外虚幻的方向,指尖颤抖,“去!给寡人寻尽天下奇珍!网罗四海尤物!广召乐师优伶!奏至欢之乐!献至美之舞!让寡人这残年……畅快些!畅快些!”他嘶哑地狂吼,像一头被无数绳索困缚即将窒息的老兽,“国家?哼!国家何愁…何愁没有…君…主?啊?哈哈哈!……”他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滑稽又最可怕的悖论,猛地爆发出古怪刺耳、如同夜枭在坟茔间尖鸣的短促狂笑,在华丽宏伟却又死寂如墓的殿宇穹顶下疯狂撞击反弹、裹挟着他身体里最后一点衰败枯竭的气息,“享乐!享乐要紧!休…休要再来烦扰寡人!都给寡人滚!滚出去!”他如同驱赶一群蚀骨的蛆虫,手臂在空中胡乱挥舞,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抓挠着无形的阻力。
整个朝堂刹那间陷入一片冰封般的死寂!连呼吸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和疯狂彻底冻僵扼住。所有劝谏的言语、为国的忠忱,都被这歇斯底里的狂乱冲击得粉碎,化为齑粉四散飘零。重臣们面面相觑,最终在凝固的绝望死寂中,如同被抽去脊梁的木偶,缓缓地、僵直地躬身,倒退着挪出那象征着君王权力的殿门。殿宇深处,那扇沉甸甸的、雕刻着玄鸟图腾的巨大殿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发出震耳的轰鸣巨响,那巨响不仅截断了殿内最后一丝混乱癫狂的气息,更如同墓石封棺,断绝了齐国这座大厦最后一点挽回颓势的理智微光。
深秋的寒意来得凶猛而肃杀。仿佛一夜之间,凛冽的北风便卷着枯黄的槐叶梧桐叶,铺天盖地般覆盖了宫苑里所有草木的绿意生机。霜白悄无声息地染白了殿宇层层叠叠的琉璃碧瓦。齐景公在一场毫无征兆的秋夜急喘中骤然崩逝。偌大的宫殿瞬间被一股刺入骨髓的深寒与无边无际的恐慌彻底吞噬。灵堂尚未布置周全,粗白的帷幕刚刚挂起,几枝冰冷的祭奠柏树甫入殿门,一阵急促沉重、带着金属撞击音的步伐声便在冰冷空旷的殿廊中骤然而起!
国惠子与高昭子,两位景公托孤重臣,全身贯着沉重冰冷的青铜胄甲,甲片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冷的光泽,身后簇拥着数十名全身肃杀之气、手按剑柄的宫廷甲士,如同一群从阴霾里走出的黑色洪流。他们刀锋般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殿前正跪伏守灵、披麻戴孝的公子阳生、公子驹等几位已成年的公子,最后落在那位懵懂无知、被母亲芮姬紧紧抱在怀里、头上胡乱缠着孝布的公子荼身上。
“奉先君遗诏!”高昭子向前一步,生冷的声音如同铁器在冻得坚硬的青石板上猛力刮过,在凛冽的寒风里轰然炸响,“立公子荼为齐君!公子阳生、公子驹、公子黔、公子鉏……”他枯瘦的手指点向殿下那几个面如死灰的年轻公子,“即刻离宫!以遵先君遗志!不得延误!迁居莱地!”剑鞘上的青铜纹饰在昏暗的灯火下如同择人而噬的獠牙,“速速离宫!启程!” 最后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戮寒意。
公子阳生,那位年岁最长、性情向来刚直的公子,闻言身体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如同濒死的困兽!腰间佩挂的玉璜在慌乱起身中“铛”地一声撞在冰冷的庭柱上,发出凄厉刺耳的脆裂悲鸣,如同心胆在胸腔中被狠狠摔碎!他颤抖的手指几乎戳破这笼罩在头顶的巨大谎言穹顶,目光先在那高悬在灵堂上方、尚未入殓、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景公巨椁上掠过,再扫过那被母亲推上前、正懵懂好奇张望的幼弟公子荼脸上,最后死死钉在国惠子和高昭子那两张在甲胄衬托下异常冷硬的脸孔上:“莱地?!苦寒烟瘴不毛之地!父君尸骨未寒!停柩于堂!尔等竟敢……”他喉头滚动,话语被巨大的悲愤和彻骨的恐惧堵死,“乱命!此乃乱命!”他嘶声力竭,几欲扑上前的身体被两名早被安排好的、孔武有力的家臣死死箍住双臂拖住。
就在这片混乱的悲怆绝望图景之中,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孩童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原来是一支不知何时闯入殿中的大雁,翅膀被灵堂帷幔所绊,惊恐地在柱子旁拼命扑腾挣扎。年幼的晏孺子荼,被这从未见过的景象吸引,竟忘了所有肃穆气氛,拍着小手挣脱开母亲的手,咯咯笑着跑过去,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那挣扎的大雁。旁边的寺人总管察言观色,立刻眼疾手快地呈上一柄精致小巧的、用于剪烛芯的玉石小剪。荼兴奋地接了过来,小脸露出纯真却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踮着脚,笑嘻嘻地将玉剪尖端朝那因挣扎而暴露在外的、正在疯狂扇动的雪白翅翎探了过去——只那么一剪!
“咔嚓!”
一声利落得令人牙酸的微响!
一根粗壮漂亮的白翎应声而断!半截翎毛在空中凄美地打了个旋儿飘落下来。那只大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充满无尽痛苦的惨烈长鸣!断翎处瞬间涌出暗红的血珠子,几片残羽在巨大的痛楚扑腾中四散纷飞。
“好玩!真真好玩!翅膀好大呀!再剪!再剪!”孩童清脆稚嫩、充满无邪快活的笑声在冷冽的穿堂风中响起,清晰地激荡在满宫惊惧悲怆、僵滞到死寂的空气里,显得如此刺耳、诡异,又带着一种残忍的天真预言感。他身边肃立的母亲芮姬,披着象征新后的华丽玄端,嘴角在幼君的笑声中微微扬起一道难以察觉的、冰凉的弯弧,如同新刻上的面具裂痕。她眼角余光却如淬毒的寒匕,无声而快意地扫过那些被甲士强行拖拽、面色惨白绝望走向宫门之外的公子背影。
殿外,冰冷的秋雨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倾盆而下,铺天盖地,将整个宫城笼罩在灰蒙蒙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宫门台阶上残留的些许挣扎痕迹。几辆仅有简单篷盖、破旧简陋的马车如同湿透的黑色棺椁,孤零零地停在宫前广场上,车轮已深陷在泥泞之中。公子阳生、公子驹等几位被逐出宫门的公子,在甲士粗暴的推搡和拖拽下,只裹着粗糙单薄的素麻孝服,在凄风苦雨的鞭笞驱赶下,一步一滑、踉踉跄跄地被迫走向那几辆象征耻辱与放逐的破败马车。公子阳生猛地甩开一名甲士的手,深深看了一眼那巨大厚重的、象征着权力起点与终点的宫门阙楼,雨水糊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年轻的眼中燃烧着绝不熄灭的火焰。随即,他被塞进狭小黑暗的车厢。巨大的猩红宫门在沉重如山的吱呀声中缓缓合拢,那巨大门扉的阴影沉重冷酷地碾过他们年轻单薄的身影,如同碾碎一片片被秋风无情扫落的枯叶。
内殿深处,国惠子和高昭子刚刚主持完一个极其潦草简单的晏孺子荼“受命继位”的敷衍仪式。两人站在丹陛之上,相视一眼,紧绷许久、因紧张而显得异常僵硬的面容下,隐藏着一丝终于尘埃落定般的疲惫松驰。他们身后的帐幕阴影里,身着王后玄端、满面泪痕却难掩眼角深重戾气的芮姬,正牢牢紧抓着幼子瘦小的肩膀。
而在一众被迫匍匐在地、山呼新君万岁的群臣之中,田乞跪伏的位置并非最前,却巧妙地处于一个能观察到殿内全局的角落。他的头颅深垂着,脊背勾勒出最无可挑剔的恭谨弧度,仿佛与周遭凝固着敬畏和惶恐的人影融为一体。唯有那低垂到地面的、隐藏在最深阴影处的眼帘深处,才翻腾起冰冷而炽热的、如同深冬冰层下酝酿着融化一切的汹涌暗流。他的目光,其焦点极其微妙而致命——仿佛早已穿透了殿内那位象征稚嫩权力的傀儡新君,穿透了殿门外那漫天凄寒冰冷、象征着天泣与新朝洗涤的滂沱雨幕,穿越了漫长的空间阻隔,死死地锁定在了极东那片烟雨弥漫的荒寒绝地——莱地。那一片泥泞的放逐之路中,禁锢着公子阳生们冰冷彻骨的绝望,也蛰伏着即将刺破这虚假安定的最后一颗火种;它同时,也孕育着古老齐国这看似坚固的躯壳破茧前最深重的死寂,和田氏即将点燃颠覆大业的最后一根引信。殿内这场用谎言仓促编织的新朝登基,不过是齐国命运这艘腐朽巨舰在海啸来临前最后一个孱弱浮标。而田氏筹谋积蓄三十余载的暗流洪涛,终将撕碎一切粉饰的泡沫,掀起埋葬旧日、迎接新生的惊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