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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淄城东,田氏宗庙。

浓郁的青烟自青铜兽炉中袅袅升腾,并非香烛的清甜,而是陈年谷物与新宰牺牲混合的奇异气味,厚重、肃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弥漫在空旷殿宇的每一寸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仿佛时光也为之凝滞。殿内光线幽暗,唯有几排高耸的巨大青铜灯树擎着熊熊燃烧的炬火,跳跃的光焰将墙壁上悬挂的古老图腾纹饰映照得光怪陆离,又在殿中投下无数飘忽不定的深邃暗影,如同先祖飘荡的灵魂在无声注视。

田孟夷身着玄端礼服,黑红相间的纹饰庄重而压抑,立于父亲田完——新刻的“田敬仲完”神主牌位之前。那三个朱漆篆字,新鲜得几乎能嗅到松香与木屑的气息,在烟气的缭绕下,字迹似乎也在微微浮动,代表着一段刚刚终结、已化为冰冷符号的人生。他深深俯首,额前垂下的玉藻轻轻撞击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细微的清响,却更像一声沉重的叹息。空气中凝滞的肃穆几乎让他窒息,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厚重的家族往事。

宗老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那是一位须发皆白、脸皮如同风干橘皮般堆满褶皱的老者,嗓音嘶哑而苍老,仿佛来自遥远的幽谷,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空旷的殿堂中低回振荡,每一个音节都敲击在田孟夷紧绷的神经上:“……先祖敬仲完,昔自陈奔齐,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处桓公之世,得赐田邑,始有根基。然齐地膏腴,虎狼环伺。强宗如高、栾、鲍者,皆欲分羹。我田氏,孤悬于东鄙……” 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敬仲公!忍辱负重,如履薄冰!周旋于公室贵胄之间,殚精竭虑,夙夜不宁!一粟一黍,不敢奢靡;一言一行,不敢逾矩!历二十载寒暑,兢兢战战,方得此微薄立足之地!此基业,非天成,乃血泪铸之!尔等后辈,敢忘乎?!”

阶下,肃立的田氏族人,数十双眼睛。有的饱经风霜,带着审视与挑剔;有的尚显稚嫩,流露着不解与迷茫;有的目光灼灼,蕴含着难以掩饰的野心;更多的则是麻木的敬畏。每一道目光都如同无形的触手,缠绕着田孟夷,探量着他这继位新主的成色。他感到背后阵阵寒凉,仿佛未着寸缕。宗老的声音化作无形的鞭子,每一句“夙夜不宁”,每一声“不敢奢靡”,都狠狠抽在他的脊骨上,让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身,承受着这无形的重压。

一位年长的司礼趋步上前,手中托着一方紫檀木盘,上覆玄色锦缎。他庄重地掀开锦缎,一枚温润却坚硬的青玉圭在烛火下流转着幽深的光泽。形如尖首,上圆下方,象征着家主权柄与祭祀之责。司礼将玉圭高举过顶,朗声道:“请新家主——田孟夷——敬承先公遗志,秉执宗族权柄!”

田孟夷伸出微颤的双手。当指尖触及那冰凉的玉圭时,一股极致的寒意瞬间沁入骨髓,随即又化作沉重如山的实质感,沉沉压在掌心,然后顺着血脉,一路下坠,沉甸甸地堵塞在胸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这冰冷的触感是权力的传递,更是千钧责任的降临。他紧紧握住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试图用掌心的温度去驱散那彻骨的寒,也稳住这枚象征着家族未来兴衰的权杖。

他缓缓举起玉圭,面向父亲的神主,也面向所有凝视他的族人。喉头滚动数次,才凝聚起一丝气力,声音并不洪亮,却清晰异常,一字一顿地凿入每个人的耳中,如同敲在编钟上的锤:

“孟夷不才,承先父遗命,继宗庙之祀。唯惶恐畏天,追慕懿范,兢兢业业,夙夜匪懈,以保我田氏基业,不堕先父勋劳,不负列祖之灵!”

誓言出口,重逾千斤。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唇舌上,又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铁水,灌入他的心房。这一刻起,“少主”的轻逸成为过往,他是这艘航行于权力暗海中小舟的掌舵者,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连带着整个家族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仪式结束,族人如潮水般退去,宗庙重新恢复了死寂的肃穆。烛火摇曳,在田孟夷年轻却已写满沉重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不再看那冰冷的神主,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向宗庙一侧象征家主权柄的青铜几案。那案上古拙厚重的饕餮纹透着狰狞的威严,表面光滑冰冷。案上堆叠着简牍,如同沉默的山峦:左边是田邑的田亩图册、历年赋税记录,细小的数字记载着家族的命脉;右边是族人间争夺水源、田埂边界的讼书,邻里的借贷契约……林林总总,皆是父亲生前最后处理、未尽的事务,透着琐碎、无奈与人心的复杂。

他缓缓坐下,玄端礼服的衣摆垂落。指尖拂过冰凉的案面,那寒意从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寒感将他攫住。这便是权力的位置?华丽而冰冷,高高在上却又如坐针毡。窗外,遥远地传来临淄城的隐约喧嚣——那是权力中心永不停歇的脉搏跳动,是财富与美色的迷醉歌谣,更是暗流涌动、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权力风暴。田孟夷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陈谷与牺牲的气味再次涌来。守成之难,尤甚开创。父亲赤手空拳搏下这片立足之地,他作为继承者,肩负着更沉重的使命:不仅要守住,更要让这棵根基尚浅的树,在群狼环伺的齐国土壤里,把根须扎得更深,更深,直至盘根错节,让任何风暴都无法撼动。他睁开眼,再无迷惘,只有沉静的决然。指尖翻开一册厚重的田亩图牍,朱笔批注着前任家父未尽的心思……窗外秋阳西斜,那暖意却无法渗入这间供奉着冰冷玉圭与沉重简牍的殿堂。

十五年光阴,如同一捧流沙,悄然从指缝间滑落。又是秋祭,田氏宗庙的青烟依旧年复一年地袅绕,忠诚地缠绕在先祖的神主之上。然而,“田敬仲完”的牌位旁,如今新添了一块同样冰冷肃穆的木牌——“田孟夷”。

田孟庄穿着粗麻斩衰,跪在冰冷的蒲团上,粗糙的蒲草刺着膝盖,但这痛楚远不及心口那份巨大的空洞。父亲的神主在缭绕的青色烟气之后,显得模糊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生死之幕。秋日的寒凉透过地砖渗入骨髓,他却浑然不觉。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如同秋夜的暴风骤雨,毫无征兆地带走了正值壮年、刚刚稳固了家族根基的父亲。那沉重的、关乎一族存亡的千钧重担,就这样毫无转圜余地地压在了他——这个刚刚褪去少年稚气、尚未来得及准备好一切的青年肩头。命运之手,何其残酷无情!

父亲临终前的画面无数次在脑海中翻滚,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那张因高热和剧痛而扭曲得脱了形的面孔,枯槁如柴的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嵌入他的骨头里。浑浊的眼睛深深凹陷,眼白布满了血丝,像烧红的炭火,里面燃烧着无尽的、令人心碎的不甘,如同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最后绝望的挣扎。那嘶哑、破碎的声音在最后时刻反复念叨着,如同巫蛊的诅咒,刻在他的灵魂深处:“守成…守成…无争…蛰伏…扎根…”

那嘶哑的声音,此刻依旧在空寂的宗庙里回响,如同跗骨之蛆,化作沉沉梦魇,缠绕着他每一缕清醒的神志。守成!这简单的两个字,成了他必须终生背负的十字架,也成了田氏在风雨飘摇的齐国赖以生存的最高法则。

他继承了父亲的位置,更继承了他那份如履薄冰、深入骨髓的谨慎。父亲的葬礼,办得异乎寻常的低调和刻意简朴。没有延请显赫宾客,没有奢华的陪葬,送葬的队伍只有田氏族人,行走在秋风卷起落叶的小径上,气氛压抑到近乎无声。田孟庄深知,父亲的盛年而亡本身就足以引发外界的恶意揣测——是积劳成疾?还是招人怨恨?低调,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开那些窥伺的目光,让刚刚遭受重创的田氏,能在这巨大的悲伤与变局中,不被当作猎物卷入新的危机。

处理完所有丧仪,将最后一锹黄土覆上父亲的新冢,田孟庄没有沉溺于哀伤。他近乎封闭地将自己关进了父亲生前的书房——一间充满了陈旧竹简气味、安静得落针可闻的斗室。案头上堆积如山的是父亲田孟夷一生心血的结晶:精心绘制的田邑详尽田亩图册,标注着每一块土地的肥瘠;历年赋税记录的简牍,墨迹犹新;与临淄城中那些位高权重的贵族们、甚至公室成员们礼仪性往来的文书副本,措辞谦卑谨慎;更多的是父亲留下的便牍——细小的木片上,用最精炼的字迹,记录着他每日的点滴思考、对各房族人的评价、对时局的忧虑、以及对可能危机的应对推演。每一行字,都浸透了父亲一生的心血与如履薄冰的智慧。

田孟庄埋首于这简牍的海洋,逐字逐句地咀嚼,像是在破译命运的密码。他试图从中汲取父亲守护这份脆弱基业的智慧,更清晰地感受着父亲肩膀曾承受的那份无处不在、沉重若山的压力。他读懂了父亲在世时田氏的生存策略——如同潜伏在深渊中的蛟龙,绝不轻易显露鳞爪锋芒。藏拙,示弱,不惹事端,唯恐树大招风,引来那些贪婪且强大的邻人觊觎。父亲田孟夷用尽一生心力,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微妙的平衡,直到油尽灯枯。

如今轮到他,田孟庄,更要步步为营,容不得半点疏忽和冒进。他比父亲更严格地约束族人:立下严规,严禁任何田氏子弟在外惹是生非,严禁争强斗狠,甚至对外言语也要三缄其口,宁可被视为胆小,也绝不授人以柄。处理田邑的日常事务,他奉行“公正平和,不偏不倚”的铁律:调节水源争夺,必请三老旁听;征收赋税,定好份额便不再苛责;裁决族内纠纷,只问证据,不徇私情,哪怕得罪一些亲近的堂叔伯,也要维持表面的公义。对于临淄公室的供奉——那一车车沉重的粮食、布帛、器物,他更是亲自监督,一丝不苟地按时、按量、按规制备好,准时送达。从不多加一分以图讨好,也绝不减少半分以示不满。他像一个精密运转的齿轮,一切都力求在既定的轨道上毫无差错。

他太明白了。在这朝堂之上波谲云诡、世家之间倾轧如家常便饭的齐国,田氏的根基依然太浅,如同在湍急的溪流旁修筑的堤坝。任何一丝一毫的张扬,都可能引来灭顶的滔天巨浪,瞬间吞噬父亲和祖父两代人呕心沥血积攒的一切。他必须学父亲的样子,甚至比父亲更甚,将自己和整个田氏家族,更深地埋入齐国这片看似肥沃、实则危机四伏的土壤深处。不需要招摇的阳光普照,只求能够默默地、坚韧地把根扎稳,再扎深一层。风浪来时,或许会摧折枝叶,但只要根系足够深藏,家族便能保住一线生机。

夜深人静,灯火阑珊时,田孟庄常常会独自走到庭院之中。萧瑟的秋风拂过他斩衰的麻衣,带着透骨的凉意。他抬起头,仰望漫天冰冷而遥远的星斗,星河无声,宇宙浩渺。孤寂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他对着冥冥中的父亲之灵,在心中无声而坚定地默念:父亲,您放心,我会守住。这“守”,沉默而无为,便是田氏在残酷的齐国能够继续立足的唯一根本。

时光的河水流淌,带走了田孟庄的生命,如同带走一片无声的落叶。田须无跪在祖茔冰冷的土地上,身边是新添的坟冢——父亲田孟庄的安息之地。麻衣孝服粗糙的纹理摩擦着他的膝盖和脸颊,带来真实的刺痛,但这痛感丝毫不能缓解心底那巨大的空洞和窒息般的沉重。他的脸上泪痕早已风干,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一种被命运重锤后灵魂深处的茫然。他看着父亲的棺椁在族人低沉压抑的啜泣与号哭声中,被粗壮的绳索缓缓放入早已掘好的土坑里,黄土一锹锹落下,最终将父亲和他一生“守成”的执念一同尘封。

他继承了祖父田完奔齐的血脉,父亲田孟庄隐忍的谋略,和他们传下的家主之位,更继承了一个沉重到令他几乎无法呼吸的名字——“田文子”须无。文子,文德之子。这名字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既寄托着家族对后辈在齐国复杂的文化政治生态中以智慧立足的期望,又暗示着某种约束。

送葬的人群渐渐散去,压抑的哭喊声也随风飘散,留下旷野的寂静和几座孤独的坟茔。田须无没有跟随族人返回田邑那巨大的院落。他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独自牵过自己的骏马,没有带任何随从,翻身而上,猛夹马腹。马蹄敲击着刚刚翻新的湿润土路,发出沉闷的回响。他一路风驰电掣,登上了田邑附近的一座矮丘,勒马驻足。

此刻,残阳如血,将西天的云霞染成一片壮烈燃烧的橘红与绛紫。它像一位倾尽全力的画师,将最后的光辉泼洒在大地之上。田须无屹立山头,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孤寂地投在身后苍凉的、已经收割完毕的褐色土地上。他俯瞰着脚下这片属于田氏的广袤田园——阡陌纵横如棋盘,将肥沃的土地分割成整齐的方块;农庄屋舍星罗棋布,袅袅炊烟升起,融入暮霭;远处,蜿蜒的淄河如同一条银带,泛着粼粼波光。这片土地,是祖父田完自陈国漂泊而来、寄人篱下的起点,是父亲田孟庄耗尽心力、一生不敢稍有懈怠守护下的基业。每一寸田土,每一座仓廪,都浸染着两代人小心谨慎的血汗。

父辈的叮咛——“守成”二字,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拘谨。仅仅守成?不!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猛烈地呐喊着,如同惊蛰的雷霆,震碎了那份沉重的枷锁。守成绝不足以应对未来的狂澜!仅仅如父亲那般小心翼翼地藏匿于田邑一隅,祈求强邻的忽视和怜悯,终究会被时代的洪流碾得粉碎!田氏需要更多!需要更稳固、足以抵御风浪的地位;需要在这诡谲莫测、弱肉强食的齐国权力格局中,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不再是被动的棋子,而是要成为棋盘上有力的执子者!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穿透渐沉的暮色,直刺西方那座模糊而庞大的轮廓——临淄城!那里,是齐国的咽喉,是财富与权力的漩涡中心,是齐公宝座安放的地方,更是所有世家倾轧角逐、阴谋与野心的终极角斗场!那里,才是田氏未来真正的战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胸腔深处喷薄而出,混杂着对父辈敬业的尊重,和对自身命运的强烈掌控欲。既然“文子”之名象征着智慧与谋略,那他便要用这柄无形的剑,为田氏劈开一条通向权力核心的荆棘之路!

山风凛冽,带着深秋的透骨寒意,呼啸着灌入田须无的肺腑,似乎要吹散他身上最后一丝对过往道路的迷茫。他深吸一口气,这冰冷的空气如同烈酒般点燃了他的血液。他猛地调转马头,对着临淄城的方向,用力一鞭狠狠抽在坐骑的臀后!骏马吃痛,发出一声长嘶,四蹄撒开,卷起一溜烟尘,向着那落日沉没的方向,向着那注定布满险恶与风暴的权力中心,疾驰而去!

田氏的未来,再也不能龟缩于田邑一隅了!田文子的进击,在此刻扬鞭策马的决然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临淄的齐宫,宫宇深邃,殿阁巍峨。朝堂之上,九重丹陛高耸,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君权。然而此刻,大殿内的空气却凝滞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巨大的盘龙柱沉默矗立,金砖铺就的地面冰冷地反射着惨白的天光。满朝文武鹄立两侧,噤若寒蝉,连平日最是絮叨的老臣也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丹陛之下那个风尘仆仆、形容憔悴的身影——晋国大夫栾盈。他原本应是衣冠楚楚的世家公子,此刻却衣衫破损,满面尘灰,眼中布满血丝,昔日的雍容华贵荡然无存,只剩下亡命奔逃的疲惫和掩饰不住的惊惶。他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

齐庄公姜光高踞在巨大的蟠龙宝座之上,一身玄端常服也无法掩盖他那因过度酒色而显得有些浮肿疲惫的面容。然而此刻,他脸上却奇异地焕发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红光,眼睛灼灼放光,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他的声音刻意拔高,洪亮得有些夸张,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寂:

“栾大夫!乃晋国一等一的贤臣名士!不幸遭逢国内奸佞构陷,国贼范鞅、士鞅之流戕害,以至流离失所,亡命天涯。寡人闻之,夙夜心忧,寝食难安!”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阶下的栾盈,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寡人岂能坐视贤才遭此劫难?自当以国士之礼,以上卿之仪,敬待栾大夫!彰我大齐礼义之邦、求贤若渴之胸怀!”

说罢,他大手用力一挥,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声。早有训练有素的侍者踏着细碎的步伐,躬身捧上早已备好的赏赐之物:一袭以最上等的紫绀色蜀锦精工裁制的华美长袍,锦面上暗绣螭纹,在殿内光线下流溢着水波般的华彩;另有一个铺着明黄色丝绒的托盘,上面静静躺着一对晶莹剔透、色泽温润如凝脂的极品和田白玉璧,璧上雕琢着精美的云雷纹,价值连城,更象征着无比的尊荣。侍者小心翼翼地托着,向栾盈走去,仿佛在传递一件神圣的国器。满朝的目光被那耀眼的华彩吸引,栾盈更是抬起头,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劫后余生的卑微感激。

“君上!不可!万万不可!”一个清朗、急切却又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在这看似一片“祥和”的殿堂中!殿内所有人的心脏都随之一紧。

田文子田须无排开身前几位身体微微发僵的同僚,一步抢出班列,直挺挺地跪倒在丹墀之下的金砖之上,额头用力磕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抬起头,顾不得额头瞬间红了一片,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着两团火,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宝座之上被这打断弄得脸色瞬间阴沉的齐庄公!

“启禀君上!”田须无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金石的力度,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砸落,“栾盈者,晋国叛臣也!铁证如山!其父栾黡在晋国为卿,飞扬跋扈,骄横贪婪,诛杀贤良,结怨满朝,累及天下!”他言辞激烈,毫不留情地揭开着栾盈身世的疮疤,“而栾盈本人,身为人子,不思修身积德以弥补其父恶行,反而变本加厉,聚集亡命徒众于曲沃,意图勾结外敌,行险弑君,终致身败名裂,举族皆丧!此乃咎由自取,天理不容!实乃晋国所弃、神人所唾之逆贼!吾君乃明主,岂可收容此等被天道所弃之凶徒?!”

他越说越是激愤,胸膛起伏,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君上若一时心软,收留此人。试问晋国,乃当今天下盟主,号令诸侯莫敢不从!晋侯闻讯,必然震怒!试想晋国百万精锐甲兵,联合诸侯,浩浩荡荡,问罪于齐!齐国虽强,以一国之孤,何以抵挡霸主之盛怒?!此举无异于引滔天烈焰焚烧自身,祸及祖宗社稷之根本!臣,田须无,泣血叩首,恳请君上三思而行!为齐国万千子民计,即刻将栾盈逐出国境!”

这番掷地有声的陈词,如同一盆刺骨的冰水,从齐庄公姜光那颗被虚荣和自以为是的豪情冲昏了的头顶猛地浇下!殿上许多大臣原本就对庄公收留晋国通缉要犯心怀忧虑,此刻田须无毫不避讳地点出其中要害,让不少人暗自点头赞同,彼此交换着忧心忡忡的眼神。原本略显燥热的空气似乎也陡然降温了几分。

田须无话音刚落。

“君上!田大夫一片赤诚,所言字字珠玑,臣,附议!”又一个沉稳而清越的声音响起,语速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大夫晏婴,这位在齐国以睿智、正直和辩才闻名的智者,身形略显矮小,其貌不扬,此刻也几乎同时出列,跪在了田须无的身边。他深揖到地,姿态恭谨而坚定,声音不高,却仿佛蕴含着万钧之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膜深处:

“小国所以能侍奉大国者,所持者何?唯‘信’之一字而已!国无信,则不立!若失信于天下,国将不国!”他抬起深邃睿智的双眼,目光平静却直击要害,“今日我齐国若公然收容晋国君臣共讨之亡命叛臣,无异于当着天下诸侯之面,自绝于晋国!此为自毁信义根基之愚行!晋国以此为口实,挟盟主之威,率诸侯之兵,以堂堂正正之名讨伐齐国,试问君上,彼时齐国何以自辩?何以应对?”

晏婴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庄公已变得铁青的脸色,继续道:“况且,收纳区区一人,而得罪一国;结交一个已入穷途的亡命之徒,而彻底失去霸主的信任,甚至招来兵祸。其中轻重,君上英明,心中自有权衡!此举断非彰显仁德之举,实乃取灭亡之祸患大道!臣斗胆进言,请君上以社稷为重,速速驱逐栾盈出境,以安齐国万民之心!”

田文子田须无的慷慨直陈如同利剑,直指后果;晏婴的循循善诱如同重锤,击在道义要害。两人风格迥异,田须无如刚猛烈火,晏婴似绵里藏针,却像两道无形的坚堤巨坝,横亘在齐庄公那危险的、自我陶醉的热情洪流之前。

齐庄公姜光脸上的病态红潮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一张被漂白过的纸,旋即又被一种被冒犯的、无法忍受的暴怒所替代,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感觉自己身为国君的绝对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公开挑战!这两个小小的臣子,竟敢在满朝文武面前,一唱一和,把他的伟大“善举”批驳得体无完肤!

“够了!”他猛地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之上!砰然巨响,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几案上的美酒爵盏被震得倾倒,猩红的酒浆顿时如血水般流淌在金黄色的案面之上,蜿蜒而下,滴落在金砖地上,一片狼藉。庄公霍然站起,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刀锋,狠狠地刮过阶下跪着的田须无和晏婴,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嘶吼:“寡人行事,岂容尔等微末小臣肆意置喙?!寡人礼贤下士,欲纳天下贤才,彰显我大齐泱泱大国之恢弘气度,何错之有?!晋国若敢来犯,兵来我自当帅军将挡!水来我自筑堤土掩!寡人身经百战,何惧一晋?!”他如同负伤的野兽般咆哮,额上青筋暴跳。

吼完,他根本不再看阶下如石雕般跪着的二人,强行压下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怒火,勉强对着阶下脸色惨白、身体已在微微颤抖的栾盈挤出一个极其僵硬难看的笑容,声音刻意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森冷:“栾卿这一路风餐露宿,鞍马劳顿,定然辛苦。来人!即刻护送栾卿前往使馆安歇!好生伺候,不可有半分怠慢!寡人自有厚待于卿!” 最后一句“自有厚待”咬得极重,既是安抚栾盈,更是对满朝文武、尤其是对刚才顶撞他的田、晏二人赤裸裸的示威。

田须无内心翻涌,几乎要再次开口死谏!膝盖刚刚抬起,却被身旁的晏婴以极其细微的动作扯住了袍袖的一角。晏婴转头,目光与田须无焦急的眼神对上,那双睿智的眼中此刻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无奈与忧虑,极其轻微却又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田须无浑身一震,动作僵住。他重新看向宝座上那张已被狂怒和刚愎扭曲的脸,庄公的目光刻意避开了他们,转而对着在侍者搀扶下正欲离去的栾盈,假作温和地笑着。田须无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栾盈那张虽然憔悴卑微、却在一瞬间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毒蛇般冰冷疯狂光芒的脸——那是一种亡命之徒在绝望中看到一线生机时的残忍反噬!一股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般的凉意瞬间从田须无的脚底板猛地窜起,直冲顶门!让他从头到脚一片冰冷!

他明白了。他缓缓地低下了高昂的头颅,不再言语。双拳却在宽大的袍袖深处死死紧握,指甲因太过用力而深深嵌入掌心,刺破了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楚却不及心头那份冰冷绝望的万分之一。劝谏失败了,风暴的种子已被这位刚愎的君王亲手种下,并且迫不及待地要让它生根发芽。田府不能再完全寄托于这座摇摇欲坠的宫廷巨船。他必须为田氏,为自己,早做绸缪。这纷乱诡谲、祸福难料的朝堂,或许已非他田文子长久栖身之所。退一步,是为了保全家族,等待雷霆过境后的时机。他沉默地起身,躬身退回了自己的班列,身躯看似臣服,眼神深处却已冰冷如铁,开始冷静地谋划着退路。临淄的午后日光透过高高的窗棂照进宫殿,在地上投下斜长的光影,也照在他紧握的手上——指缝间,似乎有微不可察的一线暗红渗出。

秋日的风带着凉意吹过田氏的祖茔,吹得人麻衣生寒。田无宇一身素服,站在新起不久的坟冢前,脚下黄土翻新,旁边并列着祖父“敬仲”田完、父亲“孟夷”田孟庄的陵墓。他目光落在最新的一块墓碑上——“田文子须无”。没有奢华的墓仪,没有显赫的宾客,田氏似乎在恪守某种低调节约的传统,父亲的葬礼办得极为简朴,一如祖父当年。棺木入土,新土覆盖,一切归于尘埃。田氏族人沉默的哀思如同深秋的雾霭,弥漫在安静的墓地。

田无宇缓缓跪在冰冷的蒲团上,没有流泪。年轻的脸上刻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硬和坚毅。他与文弱的父亲截然不同,身材魁梧异常,肩宽背厚,手臂粗壮,如同精铁锻造,自幼习武打磨出的膂力足以匹敌军中猛士。此刻,他紧抿着唇,长久地凝视着墓碑上那五个沉重的篆字,仿佛要将它们刻入灵魂深处。

父亲的临终遗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坎上。那张被漫长忧患磨蚀得只剩下骨架的脸庞,那枯槁得如同树枝的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腕,留下道道淤痕。浑浊眼窝中的目光,不再有往日的清明,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洞察力,仿佛穿透了层层帷幕,看到了未来那片血雨腥风的天空,充满了对家族未来的深切忧虑和对时局将倾的清晰预兆。那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的话语敲打着他:“无宇…齐将乱矣…风暴已临…慎之…重之…田氏…在你肩上…刀…兵戈方保万全…”

沉重的嘱托,如山的责任。田无宇缓缓站起身,高大健硕的身影在秋阳下投下浓重的影子。他弯腰,用力拍了拍膝盖上沾染的新土,发出沉闷的声响。尘土飞扬,又簌簌落下。父亲对齐国未来的判断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他心头。父亲在朝堂上力谏庄公逐栾盈,不仅仅是因为预见晋国威胁,更深一层,他看到了那个被虚荣和暴虐蒙蔽了心智的君王,正在亲手撕扯那维系齐国稳定的脆弱丝线!而父亲的忧愤而终,更是这巨大风暴来临前最清晰的预兆!田氏,该如何在接下来的倾天之祸中生存?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族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悲痛、迷茫和一种对未来的不安。他的眼神最终落在自己那因常年练武而骨节分明、蕴含惊人力量的拳头上。力量!这是他相较于父亲和祖父,最为显着、最为直接的依仗!在这山雨欲来、只重强权的即将倾覆的乱世,仅仅依靠祖父的创业谋略、父亲守成的谨慎智慧,已经远远不够了!田氏需要锋利的长矛,需要坚硬的铠甲,需要真正足以自保,甚至……在乱局中有所进击的力量!他需要一个位置,一个既能掌握君王的动向,又能名正言顺积蓄实力的位置。蛰伏,是为了更强的爆发。

没过多久,临淄的齐宫守卫森严的宫殿回廊内,出现了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田无宇身着齐宫近卫专属的玄甲,步履沉稳有力,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周遭,与其他侍卫站在一起,如同鹤立鸡群。凭借过人的气力和勇武,加之刻意表现出的沉稳寡言,他很快得到了一个机会。

一次盛大的宫廷围猎在北苑的猎场举行。锦旗招展,人马如龙,呼喝声、犬吠声、弓弦声响作一片。庄公兴致高昂,亲自策马奔驰于队伍最前。就在猎物仓皇逃窜、众人正兴奋追赶之际,意外陡生!一头体型壮硕如小山、不知为何惊怒发狂的黑鬃野猪,从一处茂密的灌木丛中咆哮着猛冲出来,瞪着血红的双眼,龇着尺长的惨白獠牙,如同黑色的旋风,直直朝着齐庄公奔驰而来的车驾凶悍撞去!那狂暴的气势仿佛要撞碎一切!

“护驾!护驾!”周围的侍卫和贵族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一时间竟慌乱失措,阵脚大乱。眼看那猛兽就要撞上最前方护卫庄公马车侧翼的侍卫阵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孽畜休得猖狂!”一声如同霹雳般的怒吼炸响!只见位于队伍右翼护卫位置的田无宇,在所有人都本能策马避让这疯狂的巨兽时,他却毫不犹豫地猛踢马腹!战马人立而起,嘶鸣声中,田无宇竟如同鹞鹰般直接从狂奔的马背上飞身而下!动作之迅猛矫健,令人瞠目!

他落地瞬间,不闪不避,反而迎着那冲撞之势如排山倒海般的野猪冲了上去!野猪的獠牙带着腥风撕裂空气,巨大的冲击力足以撞碎岩石!就在那獠牙即将及体的刹那,田无宇左脚猛地一蹬地面,身体一个不可思议的侧滑旋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挑,同时右肩如同攻城锤般狠狠撞在野猪毫无防备的颈侧与肩胛结合的最薄弱处!

“咚!”一声沉闷如同巨石撞击的巨响!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重达数百斤、带着恐怖冲击力的巨大野猪,竟被这蕴含了田无宇天生神力与瞬间爆发力的一撞,撞得身体猛然一歪,重心全失,庞大沉重的身躯竟被撞得翻滚出去,如同一个笨重的皮球!烟尘四起!野猪发出痛苦的、惊天动地的嚎叫!

还未等它挣扎爬起,田无宇的身影已如影随形般扑上!呛啷一声,腰间的青铜长剑悍然出鞘!没有丝毫花哨,对准野猪颈后最致命、甲皮也相对薄弱的大椎之处,狠狠全力下刺!剑身没入!深至剑柄!手腕一绞,再用力一拔!一道滚烫的、腥臭的污血猛地喷涌而出!那野猪巨大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四肢踢蹬了几下,便彻底瘫软不动了。这一切,从惊变到击杀,不过电光石火之间!

惊魂未定的齐庄公姜光,在车驾被护卫们紧急拉住后,才从剧烈的颠簸中回过神来。看着倒在血泊中那个巨大的黑色身躯,再看看站在尸体旁、收剑入鞘、胸口微微起伏、气息却已平稳得惊人的田无宇,眼中先是劫后余生的恐惧,旋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激赏!

“壮士!真乃天神下凡也!寡人之樊哙!今日若无爱卿,寡人险遭不测!”庄公激动地抚掌大笑,声音都有些变调,立刻翻身下车,大步走到田无宇面前,亲手将他扶起,“重重有赏!封虎贲中郎将!领宫中近身侍卫统领之职!从今以后,寡人身侧,由你护卫!”

自此,田无宇一跃成为齐庄公最宠信的心腹近臣,可以随身配剑出入宫闱禁苑,几无避讳。他沉默寡言,言语笨拙得恰到好处,极少参与朝议争论,只以行动说话,如同最忠诚的磐石,护卫着庄公的安全。庄公对他的信任与日俱增,赏赐不断,出巡、游猎、甚至深夜私访崔杼之妻棠姜,皆由其统领侍卫随护左右,对其倚重可见一斑。

然而,在庄公得意洋洋、享受着一呼百应的君王威仪之时,在庄公看不到的身后,在田无宇那张因君宠而始终保持着恭敬顺从的年轻面孔之下,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深处,却从未有过一丝真正属于家臣的暖意,始终保持着冰雪般的冷静与警惕。他记得父亲临终前那每一个如刀刻斧凿般清晰的字:“齐将乱矣”。他亲眼目睹着这位他曾誓死护卫的君王,如何在刚愎自用和色欲熏心之中一步步滑向深渊——公然羞辱掌握重兵的大夫崔杼,将新寡的棠姜作为禁脔,招致举国非议却变本加厉!每一次庄公醉卧于崔杼后院,对着惊惶哭泣的棠姜施暴,每一次听到那越来越不堪的宫廷流言,田无宇的心就冰冷一分。他清晰地看到风暴正在被他竭力守护的君王身边酝酿、集聚!他所做的每一次护卫,都更近一步地将他拖向那即将爆发的惊雷边缘。他必须如蛰伏的猛虎,收敛爪牙,将恐惧与焦灼深藏,在君王的眼皮底下,悄然积蓄属于田氏的真正力量。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日夜缠绕着他的心脏。

公元前548年,夏末的临淄城。

持续的闷热如同巨大的锅盖,沉沉地扣压在整座城池之上。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厚重的棉絮,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蝉躲在浓密的桑榆枝叶间,声嘶力竭地鸣叫,那单调而聒噪的锐响,非但没能带来一丝生气,反而将这无边压抑的死寂衬得更加沉闷、窒息。宫城的琉璃瓦在刺眼的骄阳下反射着令人眩晕的光斑,但这金碧辉煌的表象之下,却如同蛇窟般酝酿着致命的阴毒。

齐庄公姜光在这令人发疯的溽暑中,如同困在绝境的野兽,内心深处燃烧着一种病态的狂热与恐惧交织的毒焰。他对崔杼新寡的夫人棠姜——那个妖娆婉转如同罂粟花的女人——那份畸形的迷恋,早已超越了欲望的界限,成了一种腐蚀理智的致命毒藤。他无视了田文子田须无的死谏,无视了晏婴的忠告,最终招来了晋国联合诸侯如同泰山压顶般的军事威慑,被迫签订城下之盟,颜面尽失,声望扫地。连续的挫折如同一记记重锤,砸碎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清醒与克制,只留下更深的暴躁、多疑和彻底的自暴自弃。他将棠姜接入宫中,视若禁脔,公然羞辱崔杼,甚至在一次醉酒后的宫廷宴会上,公然取笑崔杼“有妻而不能守,枉为丈夫”,引得近臣谄笑,而崔杼脸色铁青,拂袖而去。庄公的狂妄已到了自毁长城的边缘。更糟糕的是,密探禀报崔杼“病重”,告假在家。庄公闻讯,非但没有丝毫体恤,反而露出了一个扭曲而残忍的笑容。他带着侍卫,以探病为名,直闯崔府内室,目标直指棠姜。崔府上下敢怒不敢言。

崔杼府邸深处,密室的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有几盏兽形青铜灯跳跃着幽暗的火光,将墙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崔杼坐在主位,脸色在光影下显得青白不定,那双平素深沉难测的眼睛,此刻燃烧着屈辱和刻骨的仇恨。他面前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身材高大、面容粗犷却带着几分阴鸷的庆封;另一个则是他的心腹家臣东郭偃。

庆封挺直腰背,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为齐国社稷,为崔相雪耻,庆封义不容辞!”

“好!”崔杼眼中凶光大盛,猛地站起身,带动厚重的衣袂生风,墙上那扭曲的鬼影也跟着急剧晃动。“就在他下次再来之时!取其首级,另立新君!”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带着森森寒气,“令府中死士埋伏于内室回廊、夹壁门后!弓弩手布于高墙飞檐!大门虚掩,待其入瓮,即刻封门!我要他,插翅难逃!”他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紫檀案几上,震得灯焰再次剧烈摇曳。

“主上英明!”东郭偃立即应诺,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嗜血兴奋,转身便要出去布置。庆封则目光深沉,补充道:“还需稳住近侍。庄公素喜以田无宇随护。田氏此子,勇武难当,乃心腹大患,需有人设法将其暂隔于核心之外……” 密谋的毒汁在密室中继续流淌,如同毒蛇嘶嘶吐信,布置着一张足以吞没君王的死亡巨网。

六月,甲午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临淄城黑沉沉的屋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冲刷着街道上积攒多日的尘土与污秽,顺着沟渠汹涌奔流。雷声在厚重的铅灰色云层间翻滚,如同天神震怒的战鼓,电光撕裂天幕,短暂地照亮这座仿佛在沉睡中颤栗的城市。暴雨持续了大半日,午后才渐渐收歇。被彻底洗涤过的临淄,空气清冽得刺鼻,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天光仅剩的、惨淡的铅白,蒸腾的水汽弥漫开来,带着深秋般的凛冽寒意。雨后的黄昏提前降临,天空阴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死寂中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萧杀。

齐庄公姜光又来了。依旧是那辆驷马高车,车身镶嵌金玉,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碾过,留下清晰的辙印。借口冠冕堂皇——“探视重病中的崔卿”。他轻车简从,只带了几名最亲近的内侍和侍卫,田无宇作为近卫统领,自然是贴身扈从。此刻,田无宇骑着那匹庄公亲赐的黑色骏马“乌云骥”,紧随在庄公车驾之后。雨水虽然停歇,但冰冷的湿气早已浸透了他玄铁甲胄下的麻质中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紧握着腰间青铜长剑的缠绳剑柄,那冰凉坚硬的触感此刻却丝毫不能让他安心,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青筋虬结在手背上,如同铁铸。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特有的草木土腥味,但这其中,似乎又隐隐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稀薄的……铁锈气息?他高度警惕的感官,仿佛捕捉到了无形的威胁。马蹄踏在石板上的“嘚嘚”声,在死寂的街道上空洞地回响,每一下都像踩在心跳的间隙,愈发显得周遭的不祥。他锐利如鹰隥的目光警惕地扫过前方——崔府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此刻竟然如同凶兽咧开的巨口般……虚掩着!门口不见任何迎接的家丁仆役!高墙之后,新植的竹木在风中摇晃着浓密的叶影,那影绰之中……分明是刀甲相碰的细微反光,以及被刻意压抑、却因过度紧绷而无法完全控制的呼吸气息!

田无宇的心猛地一沉,坠入无底冰窟!那股不祥的预感瞬间膨胀为灭顶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要让他窒息!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夹马腹,策马疾冲至庄公车驾侧面,完全顾不得君臣礼仪,对着车窗压低声音嘶吼,每个字都带着从喉咙里挤出的颤抖:“君上!止步!崔府有诈!府内杀气冲霄,隐伏重重甲兵!绝非病重景况!此乃请君入瓮之局!请君上……速速回銮!迟恐生变!”

车厢的锦帘被一只保养得极好的、戴着玉扳指的手猛地掀开。露出齐庄公姜光那张因纵欲过度而浮肿泛青的面孔。雨水洗过的冷风灌入,让他打了个微小的寒噤。他脸上带着一种因被打扰兴致而极度不耐的愠怒,瞪圆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车窗外神情焦灼的田无宇,仿佛在看一个疯子:“田无宇!休得胡言乱语,危言耸听!” 他的声音尖锐,带着被冒犯的狂怒,“崔卿病入膏肓,寡人念及君臣之情,亲临探视,此乃仁德之举!何来埋伏?!你莫不是也学了那田须无、晏婴之辈,染上了疑神疑鬼的痼疾不成?简直晦气!退下!给寡人退下!”

吼完,他如同驱赶蚊蝇般狠狠一甩帘子,对着驾车的御者厉声喝道:“愣着干什么?!给寡人快点进去!看看崔卿到底如何了!”

沉重的锦帘隔绝了田无宇绝望的脸。车夫唯唯诺诺,不敢违逆,连忙策动缰绳。在崔府早已等候的家宰恭敬却毫无温度的声音引导下,庄公的四乘马车毫无阻滞地,在田无宇瞪裂的眼角余光中,缓缓驶入了那扇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巨口般的府门。

“嘎——吱——砰!”

沉重的黑漆木门在家宰一个眼神示意下,轰然紧闭!那两扇巨门合拢时发出的巨大沉闷震响,仿佛不是木头撞击,而是两块千斤重的山岩轰然砸合!声音在雨后湿冷的空气中扩散,如同一记丧钟,震得街面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田无宇就在门扉合拢前的最后一刹那,从骤然而起的阴暗中,捕捉到了门内两侧影壁墙后一闪而过的、如林般密集的矛戈寒光!

“护驾!!!”田无宇肝胆俱裂,目眦欲裂!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冲破喉咙,那声音带着极致的惊骇与绝望,如同受伤孤狼的悲嗥!与此同时,他猛地拔出了腰间的青铜长剑,剑锋在惨淡天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雪亮寒芒!双腿猛夹马腹,身下“乌云骥”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冲向那紧闭的、隔绝了一切的漆黑大门!他已无法思考,只有一个念头:破门!救主!不惜一切代价!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就在他冲锋的瞬间!

崔府那高耸的、雨水中显得格外湿滑黝黑如巨兽背脊的墙垣之上,如同雨后鬼魅般,“唰”地冒出了无数手持强弓劲弩、身披蓑甲的士卒!他们如同乌鸦般密密麻麻,冰冷的箭镞在昏暗天光的映衬下闪烁着致命的幽蓝光泽,早已张开的弓弦紧绷如满月!所有箭头,如同闻到血腥味的毒蜂,齐刷刷对准了刚刚冲入府门的庄公一行,以及门口正欲撞门的田无宇!

而在那门内紧闭的世界深处——

“昏君在此!杀——!!!”

如同火山骤然爆发!东郭偃那充满怨毒与嗜血的狂吼如同引爆的信号!震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肉体被撕裂的恐怖闷响,以及庄公那陡然拔高、充满极度惊骇和难以置信、仿佛要将肺撕裂的狂怒咆哮如同滚油般瞬间炸开,透过高墙隐隐传来!

“崔杼!尔敢——!逆贼!……”

那怒吼声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然掐断喉咙,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短促而剧烈的搏斗声、重物倒地的闷响,以及近卫们绝望的惨叫和濒死的哀嚎——“保护君上!”、“呃啊……”、“跟他们拼了!”……所有这些声音在短短几个呼吸间疯狂碰撞、爆发,又如同被强风卷走的烟尘般迅速平息下去!墙内陡然陷入一片死寂!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灵魂冻结的死寂!只剩下几声若有若无的、濒死者的微弱呻吟,如同鬼泣般飘出高墙。

墙头的箭雨并未落下,显然目标只在门内瓮中之鳖。冰冷的箭簇,此刻正戏谑地瞄着门外正对着厚重府门无计可施的田无宇和他那几名同样拔出兵刃、面无人色的侍卫。

田无宇勒住人立而起、焦躁不安的“乌云骥”,停在紧闭的大门前不足一丈之地,浑身冰凉刺骨,血液似乎都已冻结。他清晰地听到了门内短暂的喧嚣迅速转化为死亡降临后的寂灭!那声戛然而止的咆哮,如同重锤砸碎了他所有的侥幸!他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君上……驾崩了!

他身后的几名侍卫个个面如金纸,牙齿格格打颤,惊恐地看着如石雕般僵立不动的田无宇:“统领…君上…我们…怎么办…”

田无宇猛地回神,眼中的绝望瞬间被一种刻骨的冰寒所取代!他不能死在这里!田氏不能绝于此!他猛地调转马头,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命令:“走!立刻分散!以最快速度回府!紧闭所有门户!无我号令,任何人不得外出!违者…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咬碎崩出。他必须立刻离开这个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魔窟!回到田氏府邸,高悬免战牌,紧闭所有大门!崔杼胆敢弑君,下一步必然是权力更迭的腥风血雨,席卷整个临淄!他必须保全自己和整个田氏家族,在这风暴中化作一叶沉舟,潜伏于深渊!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仿佛刚刚吞噬了齐国君王的巨大黑门。门上饕餮铺首那狞恶的铜环,在幽暗中闪着冰冷的光。田无宇猛地一夹马腹,“乌云骥”感受到主人的决绝,发出一声高亢的长嘶,四蹄奔腾如雷,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冲入临淄城雨后湿冷而空寂得诡异的街道。急促凌乱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战鼓,踏碎了黄昏令人窒息的死寂,也踏入了田氏家族历史上最为凶险莫测的惊涛骇浪之中,向着那条通往田氏府邸的、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晰的青石路,狂奔而去。湿冷的空气刮过脸颊,如同刀割,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田氏,必须活下去!

次日清晨。雨后的天空依旧阴沉,低垂的云层压得人心头发闷。崔府那扇昨夜紧闭的黑漆大门,此刻豁然洞开,如同敞开的墓穴。

两排甲士如同冰冷的雕像,沿着府门两侧肃立,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门内的庭院深处。他们身着玄甲,手中长戈如林,锋刃上沾染着未干涸的、深褐色的血痕,在惨淡的晨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连街巷中残留的水汽似乎都被冻结成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无法化开的血腥味和焦糊味,令人作呕,引来数只盘旋不去的黑色乌鸦,发出粗嘎不详的啼鸣。

崔杼和庆封,并排从幽深的府门内走了出来。两人皆穿着庄重的上卿服饰——玄端赤纁,象征着最高的权位。只是他们的脸色都透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仿佛被一夜的血腥榨干了所有的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却燃烧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近乎非人的冷酷和疲惫。他们身后,四名身形最为魁梧剽悍的甲士,抬着一架简陋的门板,上面覆盖着一条沾染了大片暗褐色污渍的白色粗布。污渍之下,依稀可见人形轮廓。

崔杼在阶前站定,深吸了一口充满血腥的空气,目光如冰冷的剃刀,扫过那些被巨大的变故惊动、自发聚集在远处巷口、却又不敢靠近的临淄百姓和少数闻讯赶来的下层官吏。他的声音刻意拔高,洪亮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落在地,在死寂的街道上清晰地回荡:

“昏君姜光!在位荒淫,暴虐无道!视群臣如刍狗,视纲常如敝屣!先则纳晋国叛臣,招致兵祸,辱没国格;继则荒诞淫邪,公然窃据大臣之妻,亵渎人伦,辱及家室!视臣子忠义若草芥,以君威践踏臣节!如此昏聩悖逆之君,岂可忝居大位?!实乃天怒人怨,神人共愤,罪不容诛!”

他停顿片刻,让这“罪名”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心头,满意地看着远处人群的瑟缩。随即继续道:“昨夜,此獠趁崔某病笃‘探视’之际,于崔府再次欲行无耻下作之事!天理昭昭!人神共愤!府中家臣激于义愤,亦不堪其凌迫,已将此悖逆狂徒……”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向那块门板,“……就地正法!”

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虽然早有猜测,但“就地正法”四字,如同惊雷般炸开!

崔杼脸上毫无波澜,只有冷酷:

“国不可一日无君!上卿诸大夫奉先君遗命与齐国宗法,共议:光之弟,公子杵臼,素行仁厚,秉性恭谦,当承社稷!即日即位!”

随着他冰冷的话语声,崔府深处,两名表情肃杀的甲士几乎是半架半推地,“搀扶”着一个身着素服、脸色惨白如同新糊窗纸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便是公子杵臼。他脚步虚浮,目光呆滞而惊恐,身体因极度的恐惧而微微颤抖着,完全不敢看那盖着白布的门板和周围的甲士,如同一个被吓丢了魂的木偶。在崔杼和庆封如同刀锋般冰冷目光的逼视下,他被推到了人前,站在了阶下最显眼的位置。

“新君即位,当有贤相辅佐,共保社稷安宁!”崔杼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即日起,崔杼为右相,庆封为左相,共理国政,总理庶务,以安万民!”

一场裹挟着血腥与背叛的弑君政变,就在崔杼这冰冷如刀、又占据着大义名分的宣告中,完成了最高权力的瞬间转移。公子杵臼只是一个被摆放在祭坛上的傀儡摆设。真正的、散发着铁血气息的权柄,已牢牢攥在了崔杼和庆封——这两个手上沾满弑君者污血、踏着君王尸体上位的权臣手中。临淄的天空,阴霾深重,久久不散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惨烈终结,和一个用屠刀开启的、前途未卜的新时代序幕的拉开。新君的袍服下,透出的是浓重的恐惧与旧血的腥味。崔、庆二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那一丝同盟的默契下,隐藏着的是更深的算计与猜忌。昨日共谋弑君,明日,谁又能笑到最后?而这一切,都落入了远处一座高阁窗缝后,一双始终未曾离开过这片血腥之地的、冰冷而锐利的眼眸之中——田无宇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然隐没在阁楼的阴影里。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而是一个风暴眼正在形成。

齐景公杵臼坐在冰冷的宝座上,像一尊华美的木偶。他继位已有三年,临淄城依旧繁华,但繁华之下涌动着令人窒息的暗流。崔杼与庆封,这对因弑君而短暂结盟的权臣,在共同掌控朝局后,裂痕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崔杼性情阴鸷多疑,庆封则贪婪骄横,两人互相猜忌,争权夺利,早已貌合神离。

庆封的府邸,夜夜笙歌。巨大的厅堂里,充斥着浓烈的酒气、烤肉的焦香和舞姬身上廉价的脂粉味。庆封踞坐主位,敞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一手搂着妖艳的侍妾,一手举着硕大的酒爵,醉眼朦胧地看着堂下扭动的腰肢和宾客们谄媚的笑脸。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对着身旁一个面容与他有几分相似、却显得更加阴沉浮躁的年轻人——他的儿子庆舍——大声吩咐:“舍儿!这朝中琐事,为父看着就烦!从明日起,大小政务,你都替为父处置了!好好干!莫要坠了我庆氏威名!”他挥了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

庆舍眼中闪过一丝狂喜,连忙躬身应道:“父亲放心!孩儿定当尽心竭力!”他早就渴望这份权力了。

“好!痛快!”庆封哈哈大笑,将爵中酒一饮而尽,随即又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挥手,“都散了散了!明日还要去城郊狩猎!大好春光,岂能虚耗在这案牍之间!”

宾客们识趣地告退。庆舍也躬身退下,转身的刹那,脸上那恭敬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不可耐的贪婪和野心。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入临淄城各大世族的府邸。

田氏府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只点着一盏孤灯的密室。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田无宇端坐主位,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他眼中沉静如渊的寒光。下首坐着三人:鲍氏家主鲍国,须发已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高氏家主高虿,面色沉稳,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栾氏家主栾施,相对年轻,眉宇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躁动和恨意——他的家族与庆氏素有旧怨。

“庆封耽于酒猎,竟将国政委于竖子庆舍!”鲍国率先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此乃天赐良机!庆舍小儿,志大才疏,骄横跋扈,早已惹得朝野怨声载道。庆氏父子离心,部属亦多有怨言,其势虽大,根基已虚!”

高虿接口道:“鲍公所言极是。庆封自恃弑君拥立之功,目空一切。崔杼死后,他更是独揽大权,专横跋扈,视我等于无物。赋税苛重,民怨沸腾,此乃取死之道!”

栾施猛地一拍案几,眼中怒火熊熊:“庆封老贼!庆舍小儿!仗势欺人,侵夺我栾氏田产,辱我族人!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田大夫,鲍公,高公!时机已到!我等四族联手,趁庆封出猎,城中空虚,一举铲除庆氏!否则,待其父子缓过气来,下一个遭殃的,必是我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田无宇身上。他是串联起这次密谋的核心,也是四族中实力保存最完整、最具行动力的人。

田无宇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三位盟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庆氏覆亡,只在朝夕。然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庆舍虽庸,但其麾下甲兵,皆是庆封豢养多年的亡命之徒,凶悍异常。欲破其巢穴,必先断其爪牙,乱其阵脚。”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庆封出猎,庆舍必调其精锐护卫其父宫室,此为常例。然其宫室坚固,强攻伤亡必重。我有一计……”

他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谋划细细道来。鲍国、高虿、栾施听着,脸上的凝重渐渐被一种混合着兴奋和决绝的神色取代。烛火在密室的墙壁上投下四个紧靠在一起、如同即将扑食的猛兽般的巨大黑影。

公元前545年,十月。深秋的临淄,天高云淡,正是狩猎的好时节。庆封果然如约,带着大批亲信武士和猎犬,浩浩荡荡出城,前往城郊猎场。旌旗招展,马蹄声碎,卷起一路烟尘。庆封骑在高头大马上,志得意满,享受着秋日阳光和权力带来的快意,全然不知一张死亡的大网已在身后悄然张开。

庆舍站在城楼上,目送着父亲的队伍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尽头。他脸上露出一丝轻松又得意的笑容。父亲走了,这临淄城,现在是他庆舍说了算!他转身,对着身后的心腹家将厉声下令:“传令!调集宫中精锐甲士,加强我父宫室守卫!里外三层,给我围得铁桶一般!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若有闪失,提头来见!”他深知父亲宫室中积累的财富和秘密的重要性,那是庆氏权力的象征和根基。

“喏!”家将领命而去。

很快,庆封那座位于临淄中心、巍峨壮丽的宫室四周,布满了庆舍调来的精锐甲士。他们盔甲鲜明,戈矛如林,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将宫室围得水泄不通,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庆舍看着这森严的阵势,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放心地返回自己的府邸,准备享受这无人掣肘的“摄政”时光。

然而,就在庆舍调兵遣将、将防卫重心完全放在其父宫室之时,临淄城的其他角落,暗流开始汹涌。

田氏府邸的侧门悄然打开,一队队身着便装、却眼神锐利、步履矫健的汉子鱼贯而出,迅速融入街巷的阴影之中。他们或推着满载柴草的牛车,或挑着时令果蔬的担子,或像寻常工匠般扛着工具,目标却出奇地一致——庆封宫室附近几条关键的街巷。

鲍氏、高氏、栾氏的府邸,同样的人影在无声地流动。四大家族的私兵徒众,如同溪流汇聚,悄无声息地向着庆封宫室的外围区域集结。他们避开了庆舍重兵布防的正面,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从侧翼和后方悄然逼近。

田无宇站在一座临街酒肆的二楼雅间窗前,这里视野极佳,可以清晰地俯瞰庆封宫室前那片开阔的广场和森严的守卫。他身边站着鲍国、高虿和栾施。四人都换上了便于行动的劲装。

“庆舍果然中计,将精锐尽数调来此处。”鲍国看着楼下那密密麻麻的甲士,低声道。

“其宫室后方及侧翼,守卫空虚。”高虿补充道,眼中闪烁着战意。

栾施早已按捺不住,手按剑柄:“田大夫,何时动手?”

田无宇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楼下那些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的庆氏甲士。他缓缓抬起右手,猛地向下一挥!

“动手!”

没有震天的战鼓,没有嘹亮的号角。信号是几支带着凄厉啸音的火箭,骤然射向庆封宫室后方几处早已堆放了大量引火之物的角落!

轰!轰!轰!

烈焰几乎是瞬间冲天而起!浓烟滚滚,直冲云霄!木材燃烧的噼啪声、火焰的呼啸声、以及被点燃的杂物倒塌的轰鸣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巨响!

“走水了!走水了!”凄厉的呼喊声在宫室后方和侧翼响起。

庆封宫室正门前严阵以待的甲士们顿时一阵骚动!后方的火光和浓烟清晰可见,喊声更是让他们心惊肉跳!守卫宫门是职责,但后院起火,同样关乎他们的身家性命!队形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混乱,不少士兵下意识地回头张望。

就在这人心浮动、阵脚微乱的刹那!

“杀——!”

如同平地惊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宫室两侧和后方那些看似寻常的街巷、民居中猛然爆发!无数手持利刃的汉子,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出!他们正是田、鲍、高、栾四族的徒众!他们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必胜的信念,如同猛虎下山,狠狠地撞进了因后方起火而陷入短暂混乱的庆氏甲士阵列之中!

刀光剑影,瞬间撕裂了午后的宁静!

“有埋伏!”

“敌袭!”

“挡住他们!”

庆氏甲士毕竟训练有素,最初的慌乱后,立刻在军官的嘶吼下试图结阵抵抗。但四族联军蓄谋已久,士气如虹,又占据了突袭的优势和局部的人数优势。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利刃入肉的闷响、垂死的惨嚎、愤怒的咆哮……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血腥残酷的交响乐。鲜血迅速染红了宫门前的青石板地面,残肢断臂随处可见。

田无宇、鲍国、高虿、栾施四人,如同四柄出鞘的利剑,亲自率领着各自家族最精锐的死士,从不同的方向,直插庆氏甲士阵列的核心!田无宇一马当先,手中长剑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所过之处,庆氏甲士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下。他勇猛绝伦,每一剑都带着千钧之力,硬生生在密集的敌阵中撕开一道缺口!鲍国老当益壮,剑法刁钻狠辣;高虿沉稳如山,指挥若定;栾施则状若疯虎,带着刻骨的仇恨,疯狂砍杀,仿佛要将这些年所受的屈辱尽数发泄出来。

四大家主身先士卒,极大地鼓舞了联军的士气。庆氏甲士虽然悍勇,但在腹背受敌、指挥混乱的情况下,渐渐不支。阵线被冲得七零八落,士兵们各自为战,败象已露。

庆舍在自己的府邸中,正搂着美妾饮酒作乐,幻想着父亲归来后自己“摄政有功”的得意。突然,一名浑身浴血、盔甲残破的家将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嘶声哭喊:“少主!不好了!田氏、鲍氏、高氏、栾氏四族反了!他们…他们正在围攻主上宫室!兄弟们…兄弟们快顶不住了!”

“什么?!”庆舍手中的玉杯“啪”地一声摔得粉碎,美酒溅了一身。他猛地站起,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即又被滔天的怒火和恐惧淹没。“田无宇!鲍国!你们安敢如此!”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一把推开怀中的美妾,抽出佩剑,对着空气疯狂地劈砍了几下,“集合!集合府中所有人!跟我去救宫室!杀光那些叛逆!”

然而,当他带着仓促集结起来的府中护卫,心急如焚地赶到宫室附近时,看到的却是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宫门前,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四族联军的旗帜已经插上了宫室的外墙,残存的庆氏甲士正在被分割包围,做最后的、绝望的抵抗。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震耳欲聋。田无宇浑身浴血,如同战神般屹立在战场中央,正指挥着联军向宫室大门发起最后的冲击。巨大的宫门在撞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不——!”庆舍目眦欲裂,发出一声绝望的狂吼,挥剑就想冲上去。

“少主!不可!”身边的心腹死死拉住他,声音带着哭腔,“大势已去!宫室已破!快走!留得青山在!去找主上!”

庆舍看着那即将被攻破的宫门,看着那些如同潮水般涌向宫室的敌人,再看看自己身边这寥寥无几、面无人色的护卫,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一跺脚,嘶吼道:“撤!出城!去找父亲!”他调转马头,带着残兵,如同丧家之犬般,向着临淄城门的方向狼狈逃窜。身后,那座象征着庆氏无上权力的宫室,在联军震天的欢呼声中,轰然洞开。

当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时,庆封带着满载猎物的队伍,心满意足地返回临淄。然而,迎接他的不是恭敬的臣民,而是紧闭的城门和城楼上如林的戈矛!

“庆封逆贼!弑君篡权,祸乱齐国!今已伏诛其党!尔还不速速下马受缚!”城楼上,一名守将厉声大喝,声音在暮色中传得很远。

庆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褪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城楼上陌生的旗帜和甲士,看着那黑洞洞对准城下的弩箭,听着城内隐约传来的、尚未完全平息的喊杀声和欢呼声,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舍儿!我的宫室!”他猛地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嚎叫。他疯狂地策马冲到城下,对着城楼嘶吼:“开门!快给寡人开门!我是庆封!左相庆封!”

回答他的,是一阵密集的箭雨!嗖嗖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狞笑!

“保护主上!”亲信武士们惊呼着,举起盾牌,将庆封团团护住。箭矢钉在盾牌上,发出沉闷的“哆哆”声。

庆封被亲卫死死护着,退到箭矢射程之外。他失魂落魄地坐在马上,望着那紧闭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城门,望着城楼上那些冰冷的面孔和武器,再回头看看自己身后这群惊惶失措的武士和满载的猎物,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彻底将他吞噬。宫室被攻破,儿子生死不明,临淄城已落入敌手…他完了。

“主上…去…去哪里?”亲卫首领声音颤抖地问。

庆封茫然四顾,天地之大,竟无他容身之处。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充满了不甘和绝望:“鲁…鲁国!”

残阳如血,映照着庆封和他那支狼狈不堪的队伍,如同丧家之犬,向着西南方向,仓皇逃窜,最终消失在暮色沉沉的旷野之中。

临淄城内,庆封那座曾经巍峨壮丽的宫室,此刻浓烟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残垣断壁间,尸体枕藉,四族联军的士兵正在清理战场,收缴战利品。

田无宇站在宫室最高处的露台上,俯瞰着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城市。他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深褐色,紧贴在冰冷的甲胄上。晚风吹拂着他散乱的鬓发,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眼中那如同深渊般的沉静和锐利。

鲍国、高虿、栾施三人走了上来,脸上带着胜利的疲惫和无法抑制的兴奋。

“田大夫神机妙算!庆氏父子,一逃一亡,从此齐国朝堂,当以我等为尊!”栾施激动地说道,眼中闪烁着复仇的快意和对未来的憧憬。

鲍国捋着胡须,沉稳地点头:“此役之后,庆氏党羽必将被连根拔起。其封邑、财货、甲兵…皆需重新分配。”他的目光看向田无宇,带着征询。

高虿也接口道:“正是。田大夫居中调度,居功至伟。这战利品的分配,当由田大夫主持,方显公允。”

田无宇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太多胜利的狂喜,只有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平静。他目光扫过三位盟友,声音沉稳有力:“庆氏虽除,然齐国百废待兴。景公年幼,国政仍需我等戮力同心。至于战利,”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宫室下方堆积如山的兵器甲胄、钱箱布帛,“田氏所求不多。庆氏在临淄的府库财货,可分与诸位。其宫室…可充公。唯其封邑之中,靠近我田氏祖地的那几处庄园,以及…这些缴获的庆氏精锐甲士的兵器、铠甲,请诸位允我田氏收纳,以充实田邑武备,拱卫宗族。”

鲍国、高虿、栾施交换了一下眼神。田无宇的要求并不过分,甚至可以说相当克制。那些靠近田邑的庄园,对三族而言价值不大;而兵器甲胄,虽然精良,但三族本身也有根基。相比之下,临淄府库中真金白银的财货显然更诱人。

“田大夫高义!如此分配,甚为公允!”鲍国率先表态。

“附议!”高虿和栾施也立刻点头同意。

田无宇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再次转过身,背对着三位盟友,望向暮色中渐渐亮起灯火、仿佛重获新生的临淄城。无人看见,在他那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芒,一闪而逝。他缓缓抬起手,抚摸着露台冰凉的栏杆,指尖沾满了战斗留下的尘埃和暗红的血渍。他轻轻捻动手指,感受着那粗糙的颗粒感,然后,极其缓慢而坚定地,将手掌紧握成拳。

力量,实实在在的力量,已经握在了手中。庆氏的覆灭,只是一个开始。田氏的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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