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朔风,裹挟着黄河故道两岸千年沉积的尘沙,粗暴地抽打着陈国都城宛丘斑驳的宫墙。风如厉鬼呜咽,穿过箭垛雉堞,卷起地面零星的枯枝败叶,在空中打着令人心悸的旋。宫墙之内,重重殿宇的琉璃瓦在昏沉天光下反射着冰冷光泽,森严而压抑。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冬日特有的干冷气息,刺入骨髓。
然而,在陈侯宫最幽深处的暖阁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数盏镶嵌着绿松石和贝蚌的青铜雁鱼灯同时燃亮,跳动的烛光竭力驱散着角落的阴影,将室内烘烤得温暖如春,甚至带着一丝燥热,与外间的寒彻天地恍若两个世界。空气里混杂着多种气味:角落里银丝炭火盆灼烧着上等松木,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散出松脂的微焦和暖意;居中一张铺着锦缎的矮几上,一尊兽面纹青玉盘内,盛放着刚刚取出的物事——那是一头纯黑羔羊温热的内脏,心肝脾肺肾,整齐排列,泛着湿润诡异的微光。浓郁的新鲜血腥气正是由此逸散,与松炭香、厚重的熏香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关乎生死的仪式感。这一切,作为祭品,恭恭敬敬地陈列在高高的神龛之下。那神龛中,层层叠叠供奉着陈国妫姓历代先祖的灵位,深邃木色,金字森然,静默地俯视着下方的一切,仿佛在无声询问。
陈国的现任君主,陈厉公妫跃,这位正值壮年的国君,此刻全然不见平日驾驭群臣、执掌生杀时的沉稳威仪。他像一头被困的雄狮,焦躁地在暖阁中央那张铺着整张雪白狐裘的席榻前踱来踱去。每一次沉重的脚步落下,宽大的玄色深衣下摆便随之晃动。那下摆边缘,用赤朱砂精细描绘着陈国引以为傲的图腾——一只展翅欲飞、形态古朴的玄鸟。朱砂红得刺眼,随着他急促的步伐在冰冷的青铜铺砖地面上扫过,玄鸟的羽翼仿佛在烈焰中挣扎。每一次急促的转身,腰间悬挂的成串组玉佩饰——玉璜、玉琮、玉冲牙彼此碰撞,发出沉闷而急促的“琤琮”声,在这过份安静、只闻炭火爆裂声的暖阁里,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紧绷心弦上的重槌,节奏凌乱,令人窒息。
暖阁中央最温暖避风的位置,一个襁褓被包裹在层层锦绣之中。那锦绣极其华贵,以捻金线绣满了蟠螭夔龙,在灯下闪着细碎的金光。襁褓安置在一个铺满洁白丝絮的精美漆篮内,篮身髹朱漆,描金绘彩,边角镶嵌着温润的青玉。篮中的婴孩睡得正沉,小小的脸蛋粉嫩饱满,鼻翼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翕动,对周遭凝重的气氛和那盘血腥的祭品浑然未觉。他便是陈厉公日夜期盼的新得嫡子,方才降生三日,宗伯依礼赐名——“完”。
宫人们屏息垂手,如同石雕般侍立在暖阁幽深的角落,人数不多,但每一个都是厉公心腹,深知今日之事关乎宗庙。他们极力控制着呼吸,胸膛微弱的起伏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无法克制地瞟向暖阁入口那道厚重的、以多重锦绣缝制的帘幕。帘幕上绣着云气瑞兽,图案被拉紧的锦缎拉扯得有些变形。每一个从廊下传来的、哪怕最轻微的脚步声或铠甲摩擦声,都能引起这排人墙一阵微不可察的轻颤,喉头滚动,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们在等待,等待一个足以决定这位天之骄子、甚至陈国未来数十年气运的人。
终于,时间在炭火的毕剥声中仿佛凝固了许久之后,那道厚重的锦帘被一双稳定而枯槁的手,无声地掀起一角。一股裹挟着北方沙尘的、更深的寒意瞬间涌入,却又被室内的暖意迅速吞噬消融。一位老者走了进来。他须发皆白如霜雪,面容清癯瘦削,眼角的纹路深如刀刻,昭示着历经风霜的沧桑,仿佛一块沉默的磐石。与这暖阁内无处不在的华贵格格不入,他身着一件寻常葛布缝制的深衣,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挺括整洁。步履是难以言喻的沉稳,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丈量土地的庄重,透出与这金堆玉砌的宫室、以及室内弥漫的君王焦虑截然不同的疏离与永恒的沉静。他便是途经陈国境内,被陈厉公闻讯后不惜动用君威强请入宫的非同寻常的人物——周王室的正卿太史。
太史身后半步,跟着一名同样衣着洗得泛白的少年随从,神情恭谨肃穆。少年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古朴的方形漆盒,盒面漆色暗沉深邃,多处磨损露出深褐色的木胎,唯有边缘处几缕几乎隐没的云雷纹饰,在烛光下偶尔掠过一丝黯淡幽光,暗示着其承载的古远与神秘。
陈厉公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立刻停下踱步,急步迎上前去。脸上堆起一个灼热却又难掩紧张的巨大笑容,眼角眉梢都因这复杂的情绪而微微抽搐:“太史公!一路辛苦!冻坏了吧?快请!”他甚至微微躬身,做出邀请的手势,语气里充满了被压抑的急迫,“寡人犬子降生,乃是天赐麟儿!恰逢太史公法驾降临敝邑城郊,实乃天意!万望太史公万勿推辞,不吝神力,为小儿卜一前程,以慰寡人拳拳之心!也让陈国上下,知晓天命所向!”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期待而微微发颤,眼神灼灼发亮,那光芒不仅仅是一个父亲对幼子的宠溺,更蕴含着窥探家族血脉命脉、国祚兴衰的强烈渴求,如同点燃的野火。
太史微微躬身回礼,动作流畅舒缓如行云流水:“陈侯言重。老朽山野之人,偶经贵地,能侍奉贵人已是福缘。既蒙君侯厚意相召,敢不竭诚?”他的声音苍老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平静如古井深潭的目光掠过漆篮中熟睡的婴孩,在那纯净无瑕、如同初生朝露的小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寻常人对生命的温暖怜爱,更像在审视一件蕴藏天机的器物,随即移开,仿佛那婴孩只是一段待解的爻辞,一个卦象的载体。
那少年随从在厉公的眼神示意下,脚步无声地上前,异常熟稔地将漆盒稳稳地置于室中央一张早已备好的矮几之上。这矮几绝非寻常家具,由整块上品梓木心材雕琢而成,打磨得光可鉴人,四周边缘精心镶嵌着一圈打磨规整的孔雀石(绿松石),闪烁着幽静的碧蓝光泽——这正是古礼中专为承接神灵旨意而设的“祏”,占卜的神台。太史旁若无人,如同即将进行最庄重的仪式。他先以清冽的泉水净手,取过宫人递上的素绢手巾仔细擦干每一个指节。接着,从随从奉上的另一小盒中取出数块暗紫色的沉水香饼,放入青铜雁鱼灯旁特设的莲花形小香炉中点燃。特制的、混合了遥远西域奇异香料的青烟袅袅升起,初时笔直如柱,渐渐在明亮的烛火中盘旋、缠绕、舒展,化作姿态万千的青鸾瑞兽,散发出一种奇异、清冽而无比沉静的气息,迅速弥漫开来,盖过了血腥气,将整个暖阁笼罩在一片超越尘世的神秘氛围之中。
他肃然盘膝,端坐于祏前的蒲席上,身形瞬间笔直如青松,紧闭双目,长久的凝神静气,原本清癯的面容在香雾缭绕中更显缥缈。当那双深邃如同蕴藏了整个星空的眼眸再次睁开时,整个暖阁的空气仿佛都随之凝固。他伸出枯瘦但稳定的双手,如同朝圣者捧起圣物,郑重地从漆盒中取出几片早已精心打磨、边缘圆润光滑的大型龟甲,甲面泛着岁月沉积的深褐色幽光;又取出一束用桑皮纸细心捆扎、散发着新鲜草木清香的蓍草茎——五十根,不多不少,排列整齐。古老的占卜仪式开始了。
仪式沉默而庄重。龟甲被小心置于祏上特设的黄铜架中,下方是灼烧得恰到好处的木炭,炭火并不炽烈,而是散发着均匀而稳定的红色热力。火焰如同最耐心最忠诚的使者,温柔地持续舔舐着甲片的边缘,那里开始泛出微不可察的、如同落日余晖般的橙红,随即发出持续不断的、细微而清晰的噼啪声。这声音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律,单调地重复着,仿佛在丈量时间的流逝,叩击着命运的齿轮。所有人都凝固了:厉公屏住了呼吸,双手无意识地紧握,指甲深陷掌心;宫人们垂下的头更低,似乎连睫毛都不敢颤动;连婴儿也仿佛感知到这份凝重,连呼吸都微弱下去。唯有炭火的轻响,以及厉公那压抑不住、时而短促抽气时而深吸一口的粗重呼吸声,清晰地回响,泄露着他内心深处如同巨浪拍岸般的惊涛骇浪,一浪高过一浪。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吸附在那片被火焰轻吻的、承载着巨大悬念的龟甲上,仿佛那里就是天地的核心,是血脉的密码与国运的罗盘。
时间在焦灼中仿佛被无限拉长。炭火渐弱,红光转为暗沉,龟甲边缘那圈橙红也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焦黄色取代。陈厉公额角鬓边的汗珠终于汇集成溪流,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一滴,砸在冰冷的砖石上,声音细微却清晰。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吞咽着紧张带来的干涩。宽大袍袖下的双拳,指节因用力紧握而凸起,呈现出失血的青白。就在厉公的神经绷紧到极限,几乎要发出失控的嘶吼时——
“咔!”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脏骤停的裂响!如同冰晶在极寒中崩碎,骤然在这凝固的空间里爆发!这声裂响如同信号,紧随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握住了无形的巨笔,在幽暗的火焰背景上疯狂书写!裂纹的走向迅疾、准确、毫无阻滞,带着一股决然的力量,在坚硬的龟甲上纵情游走,横七竖八地延伸、分叉、交汇!最终,在龟甲中心那片最厚实的区域,裂纹陡然停止,留下一个繁复到了极致、玄奥如星河轨迹般的奇异图案,在明暗光影中狰狞地昭示着某种既定的未来图景!
太史的呼吸在那一刻有瞬间的凝滞,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紧紧锁住每一道裂纹的走向、深度与交汇的角度。他眼中仿佛有流光飞转。没有丝毫犹豫,枯瘦的手指再次探向那束蓍草茎,以一种蕴含着难以言喻天地至理的古老手法开始操作——“分二”、“挂一”、“揲四”、“归奇”……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迟滞,每一个分合、每一次计数都带着古老祭祀舞蹈般的韵律与神性。他布满纹路的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着,无声地念诵着唯有上古神明才能听清的无字祝祷经文。脸上的表情随着蓍草的组合变幻莫测,时而如云开日出,时而如愁云惨雾,时而深邃无垠。
演算终于停止。
太史的身姿僵坐在蒲团之上,一动未动,整个人如同瞬间沉入亘古不变的时间长河,化作一尊沉默的玉石雕像。暖阁里的空气彻底凝固、冻结,寒意超越了之前的炭火温度,仿佛能将人的血液凝结。
良久的、令人窒息到极点的沉默之后,太史才仿佛从遥远的星河深处回归。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带着千钧重担的分量,投向漆篮中那依旧在锦绣包裹下酣睡的婴儿。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沉痛、叹息、怜悯、审视……仿佛穿透了那层稚嫩的血肉皮囊,直视着其灵魂深处奔流翻涌、尚未被激发的血脉洪流,看到了被无数刀光剑影与金鼓雷鸣交织的未来。然后,那沉重的目光,缓缓地、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着,移到了早已面色惨白如纸、眼神充满惊恐探寻的陈厉公脸上。那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神,此刻却仿佛山岳般沉凝,蕴藏着足以摧垮任何意志的千钧之力。
“卦象已成。”太史的声音低沉而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上古的钟鼎上敲凿下来,带着冰冷坚硬的金属质感,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暖阁中滚过、回荡,沉重地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此乃《观》卦,动爻六四,变而为《否》。”
陈厉公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从头顶灌入,贯穿脊髓!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攥住,狠狠一绞!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几乎要扑到矮几前,声音嘶哑撕裂,每个字都像沾着喉头的血:“敢……敢问太史公……此……此卦主……主何吉凶?吾儿……命数……几何?”他甚至失去了自称“寡人”的威严,在命运之前,他只是个父亲。
太史的目光越过了陈厉公惊惶的头顶,越过了华丽的宫室藻井,仿佛穿透了坚硬的屋顶和层层时空,投向了缥缈无极、星辰旋转的虚空深处。他的声音随之变得悠远,如同来自九天之外的神谕,字字如磐石掷地:
“《观》卦之象,其文曰:‘观国之光,利宾于王。’”他特意在此处停顿,让这八个字如同烙印,深深地烫在厉公心头。
陈厉公的眼睛瞬间瞪大,“利宾于王”?成为大国君王的座上宾?一丝难以抑制的狂喜如同毒藤蔓般要从胸中喷薄而出!
然而,太史接下来的话,如同极北之地九幽寒渊吹来的万载阴风,瞬间将他灵魂深处刚刚滋生的暖意连同那点喜悦的嫩芽彻底冻结成冰碴!
“然则,”太史话锋陡转,语气变得无比沉重,每一个音节都如金铁交击,铿锵有力,砸在祏几之上,“卦象流转,由《观》入《否》!乾为天,坤为地,此本阳刚之气上达于天之象,却陡然逆转,堕入阳退阴长、天地不交、万物闭塞不通之绝境!此中玄机转换,如深渊潜流,凶险莫测,非人力能窥其全豹。其兆显示……”
太史的目光猛地收回,如同两道撕裂一切伪装的冰冷闪电,带着洞悉一切命运轨迹的审判意味,直直射入陈厉公惊骇欲绝的眼眸深处:
“……此人……或其血脉延续之苗裔,或将……代陈而有国乎?!”
“代陈有国?!”
这石破天惊、字字诛心的四个字,如同四柄淬毒的寒冰匕首,在“乎”字尾音落下的瞬间,狠狠刺穿了陈厉公的理智防线!他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得一干二净,宛如活人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层死灰般的惨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失去了所有血色。他失声嘶吼出来,那声音尖锐扭曲,如同被勒断脖颈的野兽在垂死挣扎:“代……代陈……有国?!!”身体剧烈一晃,双脚如同踩在虚无的深渊之上,脚下绵软趔趄,不由自主地向后猛退,“嘭”的一声巨响,重重地撞在身后坚硬厚实的紫檀木凭几上,才勉强支撑住他没有瘫倒在地。代陈有国?这岂非是说他的儿子,或者儿子的子孙,将要倾覆他陈国的宗庙社稷,断绝妫姓社稷六百余年的基业?!这哪里是显贵光明的吉兆?分明是催魂夺魄、血淋淋的亡国丧音!
暖阁内瞬间陷入一种绝对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万载寒冰。侍立的宫人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双腿发软如筛糠,纷纷垂下头,恨不得将身体缩进脚下的阴影里,或融入墙壁缝隙之中。他们心中唯有恐惧的祈祷:从未踏足此地,从未听闻过这足可颠覆乾坤、召来灭顶之灾的预言!连那缭绕的奇异香料烟雾,也似乎在死亡阴影下失去了神性,变得凝滞沉重。
太史似乎并未被陈厉公极度的惊恐失态所惊扰,他端坐如山石,仿佛刚才那段惊心动魄的断言只是拂过岩石的微风。待陈厉公急促的喘息声稍稍平复,他才以低沉但清晰的语调,继续阐述着那惊世卦象中蕴含的复杂玄机:
“陈侯且缓心神。”太史的声线平稳如常,“此兆虽显峥嵘外露,令人心骇神惊,然其应验流转之轨迹,并非在此子一身终结,其势亦非落于陈国故土之壤。”
陈厉公惊魂未定,一只手臂死死抓住凭几的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支撑着他的与其说是力气,不如说是那点残存的君王意志。他涣散而充满恐惧的眼神如同受惊的幼鹿,死死盯着太史,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每一次喘息都粗重无比:“太史公……此言……此意……究竟……意为何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泊中捞出来般艰涩。
“卦象昭示,”太史微微颔首,字句清晰如同玉磬之音,又蕴含着金石撞击的穿透之力,“‘不在此邑,其在异国;非此其身,在其子孙。’”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加重了“邑”、“身”、“孙”三字,让这十二个字的预言如同十二枚烧红的烙铁,更深地烙印在陈厉公早已被恐惧占据的脑海深处。随即,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漆篮中那懵懂无知、在命运惊雷中依旧蜷缩沉睡的婴儿脸上。这一次,那深邃如夜空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流露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是看透命运流转无法逆转的无奈,是对这无知孩童未来漂泊的叹息,更是对人世沧桑、盛衰无常的悲悯。
“此子一生所行之路,恐多为飘零异国之客。”太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背井离乡,如风中柳絮,颠沛流离,辗转于他国君侯之阶下。然其家族之勃兴,其姓氏之荣光,终将如凤凰浴火,涅盘于这片异国他乡的新土之中,生根发芽,终将化作参天巨木,覆蔽一方。而那最终应验天命鼎革之兆、登顶至尊王座之人,并非他自身,乃是其血脉绵延之嫡孙。”
太史稍稍停顿,让血脉、嫡孙的概念深入厉公之耳,随即语调陡然扬起,带着一种如同刻在青铜上的终审判决般斩钉截铁的意味:
“当此子之苗裔在异邦崛起,其势如旭日东升,终成参天之势,势压一方之日!世间万物运行之理,阴阳消长,气运起伏,如何能长久容纳两强并峙共荣之局?!”太史的声音如同洪钟,撞击着宫室的每一个角落,“待陈国国祚气运如日薄西山,黄昏已近,衰败之气弥漫盈天之时,便是其家族如潜龙腾渊、登峰造极、取代旧主如天命所归之日!”
最后的话语,尤其是那“取代旧主”四个字,如同万载玄冰凝结而成、淬满毒液的寒钉,带着刺骨的死亡气息和命运的铁律,狠狠地、毫无偏差地钉入了陈厉公残存意识的最后防线!他口中发出一声嗬嗬的怪响,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沿着凭几彻底滑落,“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青铜砖地上。巨大的、灭顶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绞紧!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血液似乎真的在血管里凝固了,但冷汗却如同溪水般涔涔而下,瞬间浸透了重达数斤、内衬密实的华丽深衣。他呆滞地、如同被夺去魂魄般望向漆篮中依旧沉睡、呼吸均匀的幼子。那张红润安详、如同玉琢般精纯的小脸,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此刻竟变得如此陌生、扭曲,甚至如同一个正在缓缓鼓动、随时可能爆裂喷溅出毁灭一切的火焰与血肉的不祥之物!
观国之光?利宾于王?这令人神魂颠倒的辉煌预言之下,竟然潜藏着如此狰狞彻底、足以令先祖蒙羞的亡国谶言!异国?子孙?取代?每一个字眼都像是一根在炉火中烧得通红、烙刻着毁灭印记的铁钉,不仅将他初为人父的所有期冀与温暖灼烧成灰,更无情地烫穿了他内心深处对陈国千秋万代、永世昌盛的信念根基!
暖阁内,原本明亮的烛火不安地、剧烈地摇曳起来,在墙壁上投射出无数狂乱舞动的巨大黑影,如同传说中索命的魑魅魍魉,将太史那高大沉肃如神谕的身影和陈厉公瘫软如泥、失魂落魄的君王残影拉扯得诡异变形、支离破碎。特制的香料焚烧后的青烟依旧执着地盘旋上升,带着浓重的焚燎焦气与奇异的香气,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沟通神明的慰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铅块与深入骨髓的冰冷寒意,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与心头。每一次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带着砭骨的冰冷和绝望的疼痛。那安睡于锦绣襁褓中的陈完,浑然不知自己降生于世间的第一刻起,命运便已为他,为陈国的宗稷,刻下了一道浸透在未来无尽血火与未知漩涡中的惊天烙印。这道烙印如影随形,如同悬在头顶的寒锋利剑,在烛影摇曳的暖阁中,闪烁着森冷幽光,无声地宣告着命运残酷的开端。
时光荏苒,如宛丘城外涡河之水,浩浩汤汤,昼夜奔腾不息。当年暖阁中龟甲裂痕里的惊世预言与那令人窒息死寂,早已被婴儿的啼哭渐远,深埋在宫阙深处,为日复一日的丝竹管弦、朝贺觐见所覆盖,如同一卷珍贵的卜辞被束之高阁,蒙上了厚重的灰尘。襁褓中的婴孩陈完,历经十五载春秋风霜的滋养,已然长成一位玉树临风、风采照人的颀长少年。他继承了父亲陈厉公挺拔如松的身架和深刻锐利的眉眼轮廓,眉骨如刀削般英挺,鼻梁若悬胆高直,仿佛上天最偏爱的雕琢。然而,这份天生贵胄的锋芒,却被他那双清澈温润、宛如蕴藏了两泓清泉的眼眸奇妙地中和,敛去了咄咄的威仪,平添了几分山涧幽流般的清冷沉静,气质温雅而卓绝。
在陈国宫廷以礼乐经纬织就的森严体系中,他如同一件精制的礼器,举止进退皆有圭臬可循,一丝不苟。行走时步履稳健匀速,袍袖纹风不动;入席时席不正不坐,食不语寝不言;揖让周旋之间,分寸拿捏精准,动作行云流水,宛如移动的礼仪范本。言谈更是清雅脱俗,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十五岁束发受书起,便精研《易》理爻辞,通晓《诗》《书》《礼》《乐》,对玄奥深邃的《易》理尤有颖悟之才,常能于天象之异、物候之变的微小征兆中,窥见常人难察的深远机锋,被宗室耆老誉为“深谙阴阳,洞悉玄微”的天才。那场决定了他命运走向的占卜仪式,虽无人再敢公开提及,却如同一道幽深的印记,早已深深镌刻于他的血脉骨髓深处,时刻警示着他的“特殊”。他清晰地记得,父亲陈厉公晚年时,那双原本锐利如鹰、后来日渐浑浊的眼中,每每落到自己身上时,所交织的复杂洪流——有不加掩饰的期许与宠爱,如同鉴赏一块亟待雕琢的稀世璞玉,眼神闪亮;但更深层,在那宠溺光芒的柔和掩盖下,总有一丝潜流般难以消弭的忌惮,以及浓重得化不开、如同乌云般盘踞的忧虑。这份无声的压抑,如同无形的绳索,时刻勒紧着少年敏锐的心。因此,陈完愈发谨守本分,谦恭自持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不显不露。内心的波澜极少外溢于言表。他将那份源自骨髓血脉深处的贵气与锐气,彻底沉潜下去,内化为一种在温和外表下隐含力量的不卑不亢的从容气度。
平日深居简出,如孤云野鹤,极少参与宗室子弟间浮华的宴游。只与几位性情相投、志趣淡泊、同样醉心于诗书典册的远支叔伯兄弟来往。常于清幽的后苑水榭,或借城外庄院为名,抚琴论道,细评古卷,刻意远离前朝权力枢纽的纷争漩涡。其中,与他最为心意相通、默契无间的,便是当今陈国太子——御寇。
太子御寇身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性情却与陈完在沉静清雅一面颇为相似。他并不似其父陈宣公那般多疑善变、手段酷烈,反而天生一颗仁厚之心,性格温和如同春煦,待人至诚至善,从内心深处厌恶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权谋倾轧之术。两人因志趣相投,常能避开宫廷琐务的纠缠,相约在宛丘城西南十里之外、涡水河畔那片郁郁葱葱、人迹罕至的古老桑林深处。
当春风再度吹绿了涡河两岸,暖融融的气息带着湿润水汽和新鲜泥土的芬芳弥漫开来。河堤绿柳如烟,千丝万缕垂落清波;林间黄鹂在枝头婉转啼鸣,一声递一声,不知疲倦;碧草如茵,星散着点点不知名的蓝紫、鹅黄野花,如同缀在锦缎上的珠宝。陈完盘膝坐在厚实的草甸之上,膝上横陈一张通体髹黑漆、琴面镶嵌着青玉徽点的素琴,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拨挑勾抹,清泠如山涧幽泉流淌而下的琴声,便在林间袅袅回荡开去。御寇则靠着一株粗壮遒劲、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桑树,手捧一卷陈国史官抄录的《虞书》,神情专注,字字清晰地诵读着。那清朗的诵读声,与铮淙的琴声交织融合,仿佛雅乐齐鸣,足以荡涤尘虑,澄澈心神。
待到盛夏,桑树巨大的树冠投下浓密的、清凉宜人的墨绿色荫翳。微风穿林拂过,枝叶便婆娑摇动,筛下无数跳动着的光斑。两人便在树荫下席地而坐,一个红泥小炉上煮着采摘的嫩桑芽制成的新茶,茶香混合着青草的气息;或是就着随身携带的陶罐腌肉、黍米饼和小樽桑葚酿成的果酒,浅酌慢饮。话题从《礼记》的典章制度,到《禹贡》的山川地理;从虞、夏、商、周三代圣王之治得失,到如何轻徭薄赋、劝课农桑;如何安抚人心,如何在纷乱世道中保全一方百姓,使陈国如同这桑林一般根深叶茂,风雨不易。引经据典之间,两人目光清亮,言语真挚,意气相投,早已视彼此为可以托付心志的莫逆知己。也唯有在这位储君宽厚温暖的目光里,在这片远离宫闱樊笼的幽深桑林中,陈完那被宿命预言和父亲隐忧铸就的无形枷锁,才能在这份毫无保留的友谊中得到片刻的松弛,显露出一丝属于少年郎的、难得真纯的松快笑意。
然而,陈国宫廷那被华美诗篇、繁复礼仪、宏大乐章层层粉饰的表象之下,深海的汹涌暗流从未真正止息。当年陈厉公薨逝未久,其子年幼尚未能主政,遂由其弟妫林继位,是为陈庄公。庄公在位七年而卒,由其叔父、厉公的另一位兄弟妫杵臼即位,是为陈宣公。
岁月无情,宣公在位日久,渐入暮年,身体如同被掏空的老树,精力不济,性情也随之愈发阴沉难测。他晚年时,不知何故,骤然极度宠幸一位来自郑国的、年方二八的貌美嬖姬。此女不仅姿容绝艳,更兼有一副能融化寒冰的婉转歌喉和温软性情,被宣公视如心头至宝,视若神明,言听计从,百般迁就溺爱。嬖姬备受恩宠之后,诞下一子,取名妫款。自此,年迈昏聩的宣公眼中便再也容不下旁人,满心满眼都是这咿呀学语的幼童,视他如天上掉下的琼瑶美玉,生怕有丝毫闪失。而对早已立下多年、经过重重册封大典、行止端方稳重、深得部分老臣敬重的太子御寇,则日渐疏远冷淡,横竖看不顺眼。那双浑浊的眼睛中,以往对长子的期许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猜忌和日积月累的嫌恶。那深藏的易储之念,如同春日雨后潮湿墙角悄然滋生的霉斑,在嬖姬日夜依偎枕边的温香软语、精心编织的泪眼婆娑与看似“忧国忧子”的暗示之下,不断得到滋养、蔓延、疯长,最终如同藤蔓般彻底爬满了年迈君主那颗干瘪苍凉的心房,遮蔽了所有理性之明灯的光芒。
这一日,日头偏西,渐渐西沉的夕阳如同一口巨大的熔炉倾倒,将整片天空烧灼成骇人的赤红。那浓郁如血的残光泼洒在陈国宫阙巍峨的飞檐斗拱之上,将雕梁画栋的彩绘涂上刺目的金边;又投射在宫道之上铺就的巨大青砖地面,反射出诡异而粘稠的暗红光泽。空气里闷热得反常,浮动着一股凝滞的、令人喘不上气的燥郁气息,蝉鸣声在暮气中挣扎着,越发显得聒噪烦闷。宫苑里的花木,在这反常的光线下,也仿佛失去了生机,叶片微微卷曲蔫垂。
陈宣公独自坐在光线急速暗淡下来的寝殿深处——那间他最常与嬖姬厮磨的寝宫内室。几扇厚重的、雕着百兽纹样的楠木花窗被宫人紧紧关闭,隔绝了外面灼目的暮色,也阻断了所有可能窥探的视线。殿内没有点燃一盏灯烛,只有西窗缝隙中顽强钻进来的一缕最后血色的余晖,如同垂死挣扎的伤者吐出的气息,勉强勾勒出他蜷缩着佝偻脊背、倚靠在髹黑漆云纹凭几上的阴郁轮廓。满头花白枯槁的头发显得有些散乱,有几绺粘附在因汗湿而微凉的额角鬓边。深凹如同墓穴的眼窝里,浑浊得如同泥沼的眼珠,此刻正死死地、贪婪地盯着面前案几上摊开的一卷崭新的简牍。那是昨日太卜署最高长官太卜官,诚惶诚恐呈递上来的、对天象异变的吉凶阐释。
他枯槁的手指颤抖地抚摸着一个又一个用精美小篆书写的、模棱两可的句子:“荧惑守心,主储贰有眚……太白犯太微,不利东宫……彗孛侵紫宫分野,祸患萌芽于内庭……” 这些艰深晦涩的卜辞,原本如同浮云流水,但此刻在宣公疑神疑鬼、几近狂乱的反复咀嚼下,字字句句都仿佛活了过来,扭曲变形,如同盘踞的毒蛇,张开了獠牙巨口!每一笔一划都化作了索命的信子,疯狂地暗示着:太子御寇的存在,就是一道横亘在幼子妫款福泽之上、阻隔在陈国万世基业道路上的巨大不祥阴影!是祸乱陈国、倾覆宗庙的根由孽障!
脑中剧烈地、疯狂地撕扯着!一边是宠姬昨夜那梨花带雨、凄美绝伦的泣诉:“君父……妾观太子,眉目生厉,常有不臣之色……妾身死不足惜,唯恐他日我儿款儿,襁褓中便要为人鱼肉!求君父念在母子骨肉之情……”她那柔弱无骨、依偎在自己胸膛上的曼妙身姿;那如带露海棠般惹人怜惜的娇容。另一边,是妫款方才还在眼前蹒跚学步,扑到他腿上,用奶声奶气的童音喊着“父父”,那粉嫩圆润、如同玉雪凝成的小脸儿上绽放的天真无邪的笑容……两个画面在他颅内激烈碰撞、轰鸣!
一股混杂着对无情岁月侵蚀、自己走向衰老的惊惶;对宠姬幼子刻骨铭心、近乎病态的怜爱;以及对太卜官所谓“天命昭示”的癫狂盲信而催生出的狠戾之气,如同地底积压千载的灼热岩浆,终于轰然冲破了他理智那早已脆弱不堪的岩层!一股狂暴的、毁灭一切的黑暗意志直冲头颅顶门!
“嗬……” 喉间挤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低吼,如同野兽最后的咆哮!他猛地伸出一只青筋暴露、枯瘦如鹰爪的手,越过那摊开的竹简,狠狠抓向案头——那里稳稳放置着一枚长约尺余、宽约三寸、通体剔透无瑕、象征着陈国国君至高权威与天命神授的青玉大圭!这是开国君主所传之物,登基大典时由大宗伯亲自捧奉、刻有先王铭文的国之重器!他用尽全身残存的、被疯狂点燃的力气,将其高高举起,朝着面前冰冷坚硬的、铺着素色夔纹青铜板的殿内地板上,狠狠砸下!
“嘭——哐啷啷!!”
先是沉重玉器与坚硬金属碰撞发出的巨响,紧接着是玉石彻底碎裂迸飞时发出的、刺耳无比的爆裂声!那坚硬逾铁的国之重器断成数截,大的如拳,小的如豆,晶莹锋利的碎屑如同冰雹般向四周迸射!溅落在地,溅落在凭几,溅落在宣公自己的衣袍之上!
“来人!!”宣公的声音如同被砂纸磨砺过喉咙,嘶哑尖锐如同夜枭垂死啼鸣,每一个字都喷薄着浓重的铁锈血腥气!
“吱嘎——哐当!”
沉重的殿门被殿外早已守候多时的近卫猛地推开!腐朽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呻吟!四名早已整装待命、身披暗紫色玄甲、脸部完全覆在冰冷甲胄之下只露出毫无情感双目的宫廷侍卫长,如鬼魅融入暗影般迅疾闪入殿内!沉重的铁靴踏在地板的玉石碎屑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四人齐刷刷单膝跪地,动作如同演练了千万遍般精准划一,冰冷的甲片撞击声铿锵沉闷,在这骤然被打破的死寂幽暗中,如同追魂索命的令牌敲击声!
宣公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珠在昏暗中闪烁着疯狂而决绝的光芒,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要将眼前所有阻碍焚烧殆尽。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如破败风箱,干枯颤抖的手指,如同干瘪的枯枝,笔直指向青铜地板上那刺眼无比、沾染了君主血迹和尘埃的青玉碎片,喉咙里发出剧烈的咯咯声,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寒冰在齿缝间摩擦迸射,挤出了那道足以让整个陈国堕入寒冬的旨意:
“传……寡人……旨意!太子御寇……罔顾人伦,大逆不道……勾结宫人,外通敌国……久蓄异志,图谋……不轨!有负祖宗社稷重托……赐……即刻自裁!赐白绫一匹!不得延误!立时……执……行!”最后四个字“立即执行”,是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的、带着骨髓寒意的冰碴!
侍卫首领——一位身形精悍、跟随宣公已二十余载、深知宫廷险恶的老将,健硕的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震!覆在冰冷臂甲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如磐石。他深深低垂着头颅,掩盖住眼中一闪而逝的难以置信的悲怆与痛惜。随即,用更加低沉喑哑、仿佛金属摩擦的嗓音应道:“唯!谨遵君命!”他膝行几步上前,伸出微微颤抖却覆满厚茧与陈旧刀疤的蒲扇大手,小心翼翼地拾起地板上最大一块断裂的、末端尚且能看出象征王权的三角形制轮廓的玉圭碎片,棱角锐利的边缘瞬间割破掌心肌肤,温热的血珠无声滑落,在冰冷的青铜板上晕开小小的暗红花痕,他却似乎对这刺痛浑然不觉,仿佛灵魂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了。起身,握紧沾血的玉圭断片,如同攥着一枚自地狱燃起的火炭,带着其余三名同样盔甲冰冷的侍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迅速没入殿门外那片已被残阳彻底吞噬、浓稠得化不开的暗夜之中。沉重的殿门在沉闷的回响中缓缓合拢,将死寂与疯狂重新锁入这片黑暗的王权核心。
消息如同九天坠落的巨大陨石轰击大地!瞬间便以令人窒息的速度撕裂了宛丘城表面维持的、脆弱如纸的诗书礼乐营造的虚假安宁与平静!平静的宫掖霎时化作沸腾的血腥炼狱。当陈厉公当年亲建的、位于宫城东侧的太子府邸被一队队手持长戟、身披重甲、面如铁铸的精锐虎贲武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团团围住,水泄不通,连一只飞鸟亦无法逾越时,府邸内外瞬间陷入炼狱般的混乱!府内宫女、宦竖惊惶失措的尖叫、啜泣、漫无目的奔跑的脚步声与府外武士们粗暴野蛮的呵斥、踢踹朱门的巨大声响,汇成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序曲。庭院中精心培育的兰花被践踏如泥,几只白鹤惊飞而起,发出凄厉的长唳。
当那两名手持金吾令箭的侍卫官,面无表情如同戴了青铜面具,双手将那卷象征着终极死亡旨意的、如同初雪般刺目惨白的素白绫匹,捧到正独自一人在书斋内的太子御寇面前时——他刚过而立之年,面庞仍带着几分年轻储君的温润与沉稳。这位温厚仁恕的储君抬起头,脸上并未浮现出任何应属于此刻的暴怒、惊惧,或者绝望的哀嚎。仿佛早已知晓此劫难逃,只余下一片如同玉石碎裂前一刻的、被彻底抽离了所有生气的、灰白死寂!他异常缓慢地起身,动作甚至带着几分从容的意味,并未去看那如同毒蛇般刺眼的白绫。只是抬起那只握惯了竹简的手,仔细地将略显松散的鸦青色锦袍衣襟理得一丝不苟,将象征储君身份的玉带重新端整。然后,步履沉重却坚定地走到书斋中央空旷处,整理袍袖,对着北方——那供奉着陈国历代先祖英灵、镌刻着“赫赫陈祖”的巍峨宗庙方向,深深一揖。那一揖腰弯得如同背负着整座宛丘城池的重量!直起身来时,那双总是温和宽厚的眼眸中,似乎有水光如流星般一闪而逝,瞬间便隐没于一片深不见底、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与绝望深渊之中。他伸手,从那武士手中接过冰冷滑腻、如同毒蛇信子般的白绫。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最后一次,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眼前书斋厚重的楠木窗棂阻隔,越过重重宫墙,投向远方涡水之畔那片青翠桑林,投向那片他曾与陈完抚琴论道的蔚蓝天空……然而此刻望去,那片天空已隔断了万丈红尘,只余下隔绝生死的灰暗铁幕。一转身,白绫甩过书斋内那根精雕细琢着凤鸟云纹的粗壮黑漆房梁,垂落下来……
当陈完从一位冒死穿越重重武士封锁、闯入他府邸后院的心腹卫士口中听闻这如晴天霹雳般的噩耗时,顿觉五雷轰顶!心胆俱裂,魂飞魄散!他一把推开阻拦的仆役,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凭借着自己“公子”身份的最后余威,怒喝着强行挤开围困太子府外围的士兵,不顾一切地冲入那片承载了他无数美好回忆、如今却已被浓重如墨的死亡气息彻底笼罩的府邸内院!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昔日与太子对坐论道、欢声笑语不断的正堂厅堂,如今已人去楼空!一地狼藉!精制的陶器、玉器杯盘碎裂倾覆在地,金樽歪倒,酒浆混合着未及收拾的残羹冷炙流淌,浸染了华贵的蒲席,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腥甜气息。曾并置书卷、对饮欢聚的紫檀几案被掀翻在地。唯有太子御寇常坐的那张光洁温润的象牙席还在原位,席面却已是一片空洞的死寂,再无那个熟悉的人影!御寇的尸身已被迅速移走待殓。陈完的目光带着灼痛,死死地钉在大厅居中那根承重的巨大朱漆圆柱之上!那根柱子顶端,那半截未曾解下的皱缩白绫,在穿堂而过的、带着血腥气息的冷风中,凄惨地、无休无止地晃动、摇摆……像一道无声撕裂天地的鲜红控诉!像一张扭曲着嘲弄苍生的巨大鬼面!更像一个巨大冰冷的、写满了“为何”的问号,悬挂在整个陈国朝堂、乃至整个被血光染红的天穹之上!
陈完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冻结成冰!彻骨的寒意如同极北之地的灭世罡风,从脚底瞬间灌顶,直冲天灵!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那随风飘荡、宛如招魂幡般的白绫,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动——那张浸满了酒污和汤汁、曾经铺设在自己最敬重的兄长脚下的名贵蒲席上,清晰地印着几道混乱、深陷、如同野兽垂死挣扎般的践踏蹬踏痕迹!
耳边如同惊雷炸响!昨日还萦绕在侧的、太子御寇那爽朗开怀、如春风拂柳般的笑声!眼前更是陡然浮现出栩栩如生的一幕:就在这张歪倒的几案旁,就在这片狼藉之中,太子神采飞扬地谈论着如何废除肉刑、轻徭薄赋、兴水利、建庠序以教化万民、重振陈国雄风时,那双深邃明澈的眸子里闪烁着的,是足以照亮昏暗时代的那种饱含热诚、充满理想的光辉!
巨大的、如同心脏被活生生撕裂成两半的剧痛!伴随着排山倒海般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感——对多疑狠毒、已因昏聩而癫狂的叔父陈宣公必然反应的恐惧!同时化作灭顶的、裹挟着血腥气的黑色洪流,瞬间将他整个人彻底吞噬!
御寇已然被以如此荒谬残忍的方式赐死!这场明晃晃、血淋淋的大清洗……下一个目标,还能有谁?!
除了他这个与御寇过从甚密、惺惺相惜、情同手足,且自身更背负着当年那个“代陈有国”诡异预言——如同天生原罪般的公子完?!那预言如同一把悬了十五年的利剑,此刻终于要当头劈下!
“公子!!快走!快!快走啊!!”
一个苍老得如同枯木断裂、又因极度恐惧而嘶哑变调几乎破音的呼喊,如同鬼魅索命般在身后骤然响起!伴随着一只枯瘦如柴却异常有力、带着死亡冰冷的枯手,死死地、不顾一切地抓住了陈完的手臂!
陈完猛然惊醒般地一震!如同被一道炽红滚烫的烙铁狠狠烫穿了迷障!求生的本能瞬间如同奔涌的岩浆,冲垮了所有悲恸与愤怒的堤坝!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过头去——是御寇生前最为信任、服侍太子三十年之久的那位白发苍苍、脸上皱纹如同黄土沟壑的老宫令!老人脸上泪痕交错纵横,浑浊的老眼布满血丝,满溢着惊怖死灰之色!整个人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树叶,抖得站立不稳。他的指甲几乎要掐进陈完手臂的皮肉,声音如同刮过瓦砾的北风:
“老奴……老奴豁出这条命!拼死从……从后园狗洞爬出……宫内虎贲持金吾箭!已……已经直扑公子您的府邸去了!旨意……夺爵……下狱!晚了就……就……”
最后的话音被剧烈的恐惧噎住!那如同“下狱”的两个字,如同最后一记丧钟!
陈完发出一声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野兽般沉闷压抑的低吼!眼中瞬间燃起一股足以焚烧灵魂的刻骨冰冷的决绝火焰!他最后、无比痛苦地深深凝望了一眼那根柱子顶端飘荡的、无声控诉的白绫!转身,在那老宫令羸弱身躯不顾一切的掩护和推搡下,如同被激怒的困兽,凭借着对太子府邸环境的无比熟悉,跌跌撞撞地穿过回廊,冲向府邸西侧花园一处极其隐蔽、多年废弃、藤蔓缠绕如蛛网覆盖的坍塌角门!身后传来老宫令被武士抓住时凄厉的挣扎怒骂声!陈完心中剧痛如绞,却不敢回头,咬紧牙关,一头狠狠撞开腐朽的木栅,跌入外面沉沉的、无边无际、仿佛凝固了所有生路的墨黑夜色帷幕之中!如同一滴水,投入了死亡的海洋!
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汁,冰冷刺骨。凛冽的寒风如同千万根无形的钢针,从四面八方刮过空荡死寂的街巷,发出如同万千冤魂呜咽般的低鸣,令人毛骨悚然。陈完甚至来不及返回近在咫尺、却已被虎狼环伺的自己府邸带上任何细软财物、信物凭证!身上只穿着白日里那件略显单薄的、与御寇最后一次品茗论道时穿的素白色深衣,寒风吹拂下衣袂飘飘,更添凄凉仓皇!在那忠心耿耿的老宫令以生命为代价换得的路径指引下,凭借少年时的记忆和对城内暗巷的熟悉,他在漆黑、逼仄、充斥着秽物垃圾腐臭和死老鼠刺鼻气味、连星光都无法透入的陋巷狭道阴影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逃。鞋子在湿滑的苔藓和泥泞中打滑,几次险些摔倒。他狼狈不堪,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沙尘和浓重的绝望气味。
身后远方,宛丘宫城那巨大的阴影深处,突然间火光冲天!无数跳动的火把如同凶兽睁开嗜血的巨眼!骤然响起的嘈杂喧嚣人声和兵器激烈碰撞发出的金铁交鸣声如同怒涛由远及近!撕破了一切寂静!马蹄声轰然如惊雷滚动!追兵!正是那支陈宣公蓄养多年、装备最为精良、以残酷无情闻名的虎贲卫队!正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如同地狱潮水般席卷而来!“奉君命!缉拿叛逆!罪臣陈完!”一声声严厉的呵斥声刺破夜空,“汪汪汪!”细碎凶猛的猎犬吠叫声清晰可辨!
那死神的鼓点!如同冰冷的蹄铁踏在心上!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寒彻骨髓的夜风如利刃般刮在脸上,割开一道道细小的血口,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只觉心底的寒意早已将四肢百骸连同灵魂一同冻结!远远超出了这腊月冬夜的极限!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确认火光距离自己还有多远,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仿佛要破体而出!他咬紧牙关,牙齿咯咯作响,只能靠着本能驱使早已疲惫不堪的双腿,压榨出最后一丝力气,向着记忆中宛丘城西南角那处因年久失修、靠近涡河侵蚀而最为低矮残破、平日仅有象征性卫戍的老城墙豁口没命地狂奔!那是他唯一的生路!也是地狱追兵最可能松懈的牢笼缺口!
不知跑了多久,仿佛在黑夜迷宫中奔逃了一个世纪!前方一段被经年雨水侵蚀、砖石大面积剥落坍塌、荆棘藤蔓如同鬼爪般缠绕蔓延的低矮城墙轮廓终于出现在前方浓稠的黑暗之中!断裂的夯土墙体在火光余烬下呈现狰狞的剪影!生的希望如同火柴瞬间点燃!求生的本能赋予了野兽般的力气!他手脚并用地扑爬上去,锋锐的石棱、断裂的木刺、带着铁锈的碎铁块瞬间刺穿单薄的衣衫,割破了他的手掌、膝盖、小腿!温热的鲜血涌出,迅速在冰冷的空气中冷却,将素色的深衣染上大片大片暗红的污迹。他如同负伤的山豹,不顾钻心的刺痛和肌肉撕裂般的疲惫,借着沉沉夜色的掩护,几乎是翻滚着、挣扎着翻过了那道如同巨大伤口般残破不堪的墙头!
“噗通!”一声沉闷的重响,身体结结实实摔落在城墙外松软湿冷的淤泥沙地上!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水生植物腐烂与河底腥臊烂泥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他挣扎着爬起来,肺部如同被塞满了滚烫的炭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铁锈气!他踉跄着,用尽最后的气力扑向不远处那片被夜风吹得发出凄厉呜咽声响、如同无数幽魂在哭泣的茂密芦苇荡!黑暗中,高耸的芦苇如同千军万马矗立的青铜戈戟,在风中摇摆不定,吞噬了一切光线!
冰冷的涡河水在脚下迅速上涨,瞬间淹没了小腿、膝盖、然后是腰腹!浓稠粘腻如同胶漆般的淤泥死死地缠绕、吸附着他的双脚,每一步的挪动都像是在与一只来自九幽的大手进行绝望的拔河!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钢针,穿透薄薄的深衣,贪婪地、迅速地吸走他体内仅存的热量!刺骨的寒意瞬间弥漫全身!牙齿不受控制地疯狂打战!枯黄的芦苇坚硬如铁,叶子边缘锐似快刀,无情地在他裸露的脸颊、脖颈、手臂上划开一道道细密的血痕!细小的血珠渗出,在寒风中如同被蚁噬般火辣辣地疼!
身后,城墙之上,火光骤然爆亮!无数只火把同时聚集指向城下!“叛臣逃了!在那边!芦苇丛里!放箭!格杀勿论!!”一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杀气的厉声嘶吼穿透夜风!
紧接着!
“嗖嗖嗖——噗噗噗!”
利箭撕裂空气发出的尖锐呼啸声如同毒蛇吐信!带着灼热的死亡气息,如同遮天蔽日的毒蝗,贴着耳朵、擦着发梢、甚至贴着腰身掠过!甚至有几支狠狠地钉入他身边仅仅几步远的浑浊河水里,发出沉闷的、如同击打腐尸般的噗噗声!更有箭矢撞击在坚硬的芦苇杆上,发出叮叮的脆响!
巨大的、从未如此真切降临在眼前的死亡恐惧之下,陈完被求生欲彻底点燃!一股来自洪荒的、源于生命本能的野蛮狠劲在四肢百骸中轰然爆发!他猛地压低身体,几乎将整个上半身和头部都深深埋入了冰冷刺骨、散发着淤泥腥臭的河水之中!只留两个鼻孔在水面艰难地喘息!冰寒彻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头顶,耳朵瞬间被水流灌满隔绝了所有声音,只剩下自己轰隆隆的心跳!他如同一条受伤的泥鳅,忍着皮肤被割破的疼痛、彻骨的冰寒、泥水的腥臭窒闷以及肺部炸裂般的灼烧感,凭借着最后的意志力和对水流方向的本能感知,手脚并用,绝望而疯狂地向着河对岸那片更深、更密、仿佛可以吞噬一切光明与追踪者目光的巨大黑暗苇荡中心拼命挪动!冰冷、黑暗、窒息、剧痛……所有感官都在极限中呻吟挣扎!但他脑中只剩下一个燃烧到极致的字眼:逃!活下去!向东北方向——那个以“庭燎招士”闻名于天下诸侯、被世人传颂为当世霸主的齐桓公所统治的国度——齐国!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不知与死亡搏斗了多久,似乎已过百年!当他终于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浑身湿透冰冷如同刚从冥河中爬出、从头到脚裹满腥臭黏腻的黑黄淤泥、如同刚从墓穴中挣扎而出的泥塑鬼魅般,从浅水区的淤泥中挣扎着爬上对岸的坚实土地时——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深深地瘫倒在冰冷刺骨、倒伏着枯草的地面枯草丛中!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下滚烫的刀刃,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喉咙撕裂的剧痛。温暖的家,尊贵的公子身份,父辈的荫庇,甚至整个过去如锦绣般的世界……已然被那冰冷浑浊、充满死亡气息的涡河水彻底斩断、隔开!抛在了身后那片无边的、被火把和人声渐渐吞噬的黑暗深渊之后!前路茫茫,风霜血雨,生死难测。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胸口——那里紧贴着肌肤、温温的一点凸起,是那块代表着他公子身份的、刻有玄鸟徽记的古玉!此刻还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生命的体温,浸渍在冰冷的泥衣之下。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抹开糊住眼睛的污泥和水草,努力辨认着方向——东北方!那片被厚重夜云覆盖的、深不可测的、犹如远古巨兽蛰伏的无垠黑暗中!
踉跄着站起来,用折断的芦苇强撑身体。最后回头,深深地、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曾经象征着所有荣耀与归属、此时城头摇曳火光渐渐熄灭于黎明前最深沉黑暗中的巍峨城墙轮廓……那里,埋葬着他前半生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温情,所有的理想,和一个他最敬爱的兄长!然后,他咬碎一口带血的钢牙,一步一个泥泞的血印,向着东北方,向着那个未知的、飘渺微弱的生之灯火,一步,一步,决然地踏入了那片象征着流亡、伤痕与新生开端的深沉黑暗。身后的宛丘城,连同那段被至亲背叛与至友之血彻底斩断的青葱岁月,被滔天浊流与无尽淤泥彻底埋葬,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唯有耳畔,呼啸的寒风呜咽如泣,吹送着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