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的秋,总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厚重。晨雾像掺了墨的纱,把城南冯府的飞檐斗拱晕得模糊,只隐约露出半截挂着铜铃的兽首,风一吹,铃响沉闷,倒像是老宅子在叹气。冯中堂府在青州算是顶顶显赫的门第,朱漆大门前两尊石狮磨得发亮,门楣上“世笃忠贞”的匾额是前明状元手书,虽历经风雨,那笔锋里的筋骨仍透着股子凛然气。
这日天刚蒙蒙亮,冯府后厨就闹开了。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役围着院子里的青石案,案上躺着头刚宰没多久的肥猪,猪血顺着石缝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一小汪黑红。掌勺的王师傅正挽着袖子,手里攥着把磨得锃亮的刮毛刀,嘴里还念叨着:“这猪是前儿从东庄选的,瞧这膘厚的,中午老爷宴请宾客,炖个东坡肉准保香。”
旁边打下手的小厮狗剩凑过来,递上块浸了热水的布:“王师傅,您可着点劲刮,别把皮刮破了,昨儿管家还特意吩咐,今儿的菜得精细些。”王师傅哼了声,接过布擦了擦刀,俯下身就往猪身上蹭。热水浇过的猪皮泛着白,刮毛刀划过,白色的猪毛簌簌往下掉,没一会儿,猪身就露出大片光滑的肉来。
可刮到猪肋条那处时,王师傅的手突然顿住了。他皱着眉,把脸凑得更近了些,手里的刀悬在半空,像是见了鬼似的。狗剩瞧他不动,纳闷道:“师傅,咋了?是刮着骨头了?”王师傅没说话,只是伸手戳了戳猪皮底下的肉,又用刀背轻轻刮了刮,那肉上竟隐隐显出些深色的纹路来。
“快来人!快来人!”王师傅突然喊了一嗓子,声音都有些发颤。后厨的人闻声都围了过来,管家冯福也刚巧路过,挤进人群问道:“慌什么?大清早的,吵到老爷休息仔细你们的皮!”王师傅指着猪身上的纹路,手还在抖:“管家您看,这肉里……这肉里有字!”
冯福一愣,弯腰仔细瞧。只见那猪肋条处的肉上,不知怎的竟嵌着几个暗红色的字,像是用朱砂写上去再渗进肉里似的,笔画清晰,凑近些看,赫然是“秦桧七世身”五个字。周围的人瞬间炸了锅,有人倒抽凉气,有人连连后退,狗剩吓得脸都白了:“秦……秦桧?就是那个害岳王爷的奸臣?”
冯福脸色骤变,他在冯府待了三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肉里长字这种事,还是头一遭。他赶紧让人把猪抬到阴凉处,又吩咐小厮:“快,去前院禀报老爷,就说后厨出了怪事,有要紧事需他亲自过目。”小厮撒腿就跑,没一会儿,冯中堂就穿着件藏青色的常服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幕僚。
冯中堂年近六十,须发皆白,可精神头足,一双眼睛透着精明。他走到青石案前,眯着眼打量那猪身上的字,又让人端来一盆清水,用软布轻轻擦拭,那字非但没被擦掉,反而更清晰了。“秦桧七世身……”冯中堂低声念着,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沉了下来。
旁边的李幕僚凑上前,小心翼翼道:“中堂大人,这事儿蹊跷啊。秦桧乃千古罪人,如今竟托身在猪身上,还被咱们府里杀了,莫不是有什么天意?”另一个张幕僚也点头:“是啊大人,您家世代敬岳王,这秦桧的七世身落在您府里,说不定是岳王爷显灵,让您替天行道呢?”
冯中堂没说话,只是盯着那猪看了许久,突然道:“把这猪抬去厨房,按寻常猪肉烹了。”众人都愣了,王师傅赶紧道:“大人,这……这可是秦桧的七世身,烹了吃不得吧?万一沾了晦气……”冯中堂摆了摆手:“无妨,一个奸臣的转世,还能翻了天不成?烹了,看看这奸臣的肉到底是什么滋味。”
王师傅不敢违命,只好把猪抬回后厨,按冯中堂的吩咐,把有字的那部分肉切下来,炖了锅肉汤。没一会儿,肉汤的香味飘了出来,可奇怪的是,这香味里竟带着股子说不出的臭味,像是腐肉发臭的味道。王师傅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那肉入口又腥又臭,难以下咽。
他赶紧把肉汤端给冯中堂,冯中堂舀了一勺,刚凑近嘴边就闻到了臭味,尝了一口,眉头紧锁,把碗重重放在桌上:“这肉怎的如此腥臭?简直难以下咽!”李幕僚也尝了一口,赶紧吐了:“大人,这奸臣的肉果然不是好东西,连猪都嫌弃,更别说人了。”
冯中堂冷笑一声:“哼,秦桧生前作恶多端,死后转世为猪,肉还如此腥臭,真是连狗都不如。来人,把这肉汤和剩下的猪肉都扔去后院,给狗吃!”下人赶紧照办,把肉和汤端到后院的狗舍。可没想到,那几条平时见了肉就扑上来的狗,闻了闻那肉,竟然往后退,死活不肯吃,有的甚至还夹着尾巴跑了。
冯中堂听说后,不禁感慨道:“呜呼!桧之肉,恐犬亦不当食之矣!”这话很快就传遍了青州城,老百姓都啧啧称奇,说这是秦桧作恶太多,连畜生都嫌弃他,也有人说冯中堂家敬岳王,得了岳王爷的庇佑,才能遇到这种奇事。
说起冯中堂家敬岳王,那在青州城可是出了名的。老一辈的人都说,冯中堂的祖父,前身是宋朝的一个将领,当年就是被秦桧陷害,死在了牢里。所以冯家世世代代都敬岳王,最恨的就是秦桧。冯中堂的祖父还在世时,特意在青州城北的通衢旁建了座岳王殿,殿里供奉着岳武穆的塑像,威风凛凛,手持长枪,目视前方,像是在守护着青州城。
而在岳王塑像的对面,则跪着秦桧和万俟卨的铁像。这两座铁像铸得栩栩如生,秦桧低着头,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脸上满是谄媚和奸猾,万俟卨则跪在旁边,眼神躲闪,一副心虚的样子。凡是往来的行人,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贩夫走卒,路过岳王殿时,都会进去拜一拜岳王,然后对着秦桧和万俟卨的铁像吐口水、扔石头,骂上几句“奸臣”。
每天都有专人来打扫岳王殿,可秦桧和万俟卨铁像上的口水和石头总是扫不完,殿里的香火更是常年不断,有时候逢年过节,老百姓还会带着供品来祭拜,希望岳王能保佑家人平安,也希望奸臣能永远受罚。冯家人更是每逢初一十五就去岳王殿上香,从未间断。
可后来,青州城遭了兵灾。那年大兵征于七,战火蔓延到青州,城里乱成一团。冯氏子孙为了自保,不得不毁了岳王像,因为他们怕乱兵看到岳王像,会以为冯家和反清复明的人有关系,引来杀身之祸。岳王像被拆了,殿里的东西也被搬空,只剩下两座秦桧和万俟卨的铁像,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冯家人看着那两座铁像,觉得扔了可惜,又不能留在空荡荡的岳王殿里,刚好城外数里外有个俗祠,供奉着“子孙娘娘”,老百姓都去那里求子求孙,香火还算旺盛。冯家人就商量着,把秦桧和万俟卨的铁像抬到子孙娘娘祠里,让他们跪在子孙娘娘面前。
于是,两个奸臣的铁像就被抬到了子孙娘娘祠,原本跪在岳王面前的他们,如今换成了跪在子孙娘娘面前。老百姓刚开始还觉得奇怪,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只是每次去求子孙娘娘时,看到那两座铁像,还是会忍不住骂几句。有人就调侃说:“这秦桧和万俟卨,生前害忠良,死后连跪的对象都换了,真是百世之下,还得受这羞辱。”
更可笑的是,后来青州城里来了些外乡人,不知道这两座铁像的来历,只看到它们跪在子孙娘娘面前,竟以为是什么护法神。还有人把“秦桧”听成了“秦会”,把“万俟卨”念成了“万俟厄”,传着传着,竟有人说这是子孙娘娘身边的两个童子,专门帮娘娘送子的。这种误会,就像当年民间把“杜十姨”(杜拾遗杜甫)和“伍髭须”(伍子胥)弄混,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凑成夫妻一样,让人哭笑不得。
青州城里还有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就是关于“淡台子羽祠”的。淡台子羽是春秋时期的贤人,以品德高尚闻名,青州人敬重他,就在城里建了座淡台子羽祠,供奉他的塑像。那塑像塑得极好,淡台子羽头戴儒冠,身穿长袍,面容儒雅,眼神里透着股子正气,来往的文人都喜欢去祠里祭拜,祈求学业有成。
可到了魏忠贤专权的时候,情况就变了。魏忠贤当时权倾朝野,被人称为“九千岁”,各地都有人为他建生祠,讨好他。青州城里有个姓赵的世家子弟,一心想往上爬,就想借着魏忠贤的势力谋个一官半职。他觉得建生祠太麻烦,又怕引起老百姓的不满,就动起了歪心思,把主意打到了淡台子羽祠上。
姓赵的让人偷偷把淡台子羽的塑像搬出来,然后找了个工匠,把塑像的儒冠摘了,胡子也刮了,又在塑像的脸上涂了厚厚的粉,身上的长袍换成了太监的服饰,手里还加了个拂尘。原本儒雅的淡台子羽像,硬生生被改成了魏忠贤的模样。改完后,姓赵的又让人把塑像放回祠里,还把“淡台子羽祠”的匾额换成了“魏公祠”,每天带着家里人去上香,逢人就说自己是魏公公的忠实信徒。
老百姓刚开始不知道,后来有人发现祠里的塑像不对劲,再一看匾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气得不行,说姓赵的是丧心病狂,连贤人都敢亵渎。有几个脾气倔的文人,还拿着笔墨去祠里,在墙上写满了骂魏忠贤和姓赵的话,可没过几天,那些话就被姓赵的让人刮掉了,写墙的文人还被抓起来打了一顿。
直到魏忠贤倒台,姓赵的也跟着倒了霉,被抄了家,流放边疆。老百姓才把淡台子羽的塑像找回来,重新修复好,放回祠里,把匾额也换了回来。可那尊被改成魏忠贤模样的塑像,却被老百姓砸得粉碎,扔到了城外的河里,大家都说,这种亵渎贤人的东西,留着只会脏了青州的地。
如今再说起这些事,青州的老人还会感慨不已。冯府杀猪见秦桧,是忠奸有报;岳王殿的变迁,是时代的无奈;淡台子羽祠的遭遇,是小人的谄媚。这些事就像青州城墙上的砖,一块一块,垒起了这座城的历史,也让后人在茶余饭后,多了些谈资,多了些思考。
秋风吹过青州城,岳王殿的遗址上已经长满了荒草,淡台子羽祠的香火依旧旺盛,冯府的铜铃还在随风作响。那些关于忠奸、关于善恶、关于误会的故事,也随着秋风,在青州城里久久回荡,提醒着人们,无论时代怎么变,公道自在人心,善恶终有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