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陈蕃
东汉建宁二年的寒夜,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黄申家的柴房顶上,发出“簌簌”的声响。陈蕃把单薄的被褥裹得更紧些,借着一盏豆大的油灯,逐字研读手中的《春秋》。他刚满二十,家境贫寒,为了节省盘缠,从汝南赶赴洛阳求学时,每到一处便找农户借宿,今晚落脚的这家,男主人黄申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腾出柴房给他,自己则带着妻儿挤在正屋。
三更梆子刚敲过,院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低低的交谈,像是怕惊扰了谁。陈蕃屏住呼吸,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里面正添丁,产妇刚发力,不方便待客。”
“就看一眼,”另一个声音带着沙哑,似乎有些急切,“算算这孩子的寿数。”
“有什么好算的?生死有命。”
“你我吃这碗饭,总得尽本分。”
片刻后,脚步声绕到了后门,离柴房不过几步之遥。陈蕃悄悄挪到门缝边,借着雪光,看见两个身披蓑衣的黑影,身形佝偻,看不清面容。
“是个男孩,”沙哑的声音说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爹娘给取了乳名,叫阿权。”
“能活多久?”苍老的声音追问。
“十五岁。”
“怎么死的?”
“帮人盖房,椽子断了,从房梁上摔下来的,后脑勺磕在石阶上,没救。”
陈蕃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头顶,手里的书卷“啪”地掉在地上。院外的黑影似乎察觉到动静,猛地朝柴房看来,陈蕃吓得立刻缩回身子,心脏狂跳不止。等他再从门缝看出去时,那两个黑影已经消失在风雪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谁啊?”正屋传来黄申的声音,带着困倦。
“没、没事,我不小心碰掉了书。”陈蕃连忙应道。
黄申“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很快,正屋里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划破了寒夜的寂静。黄申的妻子,生了。
陈蕃抱着书坐到天亮,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十五岁”“房梁”“石阶”这几个词。他想告诉黄申,却又觉得这话太过荒唐——两个神秘人预言婴儿的死期,说出去只会被当成疯子。天亮后,他谢过黄申,揣着满腹疑虑继续赶路,把这事当成了一场离奇的梦魇。
十五年后,陈蕃已凭借才学崭露头角,被任命为豫章太守。赴任途中,马车经过当年借宿的村庄,他鬼使神差地让车夫停了下来。村子变化不大,黄申家的土坯房依旧在原地,只是院墙斑驳了许多。
“请问,黄申家在吗?”陈蕃走到院门口,对着正在晒谷的老妇人问道。
老妇人抬起头,打量着他这身官服:“我就是黄申家的,官人找他有事?”
“十五年前,您家是不是添了个男孩,叫阿权?”
老妇人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手里的木耙“哐当”掉在地上:“官人怎么知道?阿权……上个月没的。”
陈蕃的心猛地一沉:“怎么没的?”
“帮邻居盖新房,踩着房梁铺瓦片,不知怎么就踩空了,”老妇人抹着眼泪,“后脑勺磕在院角的石阶上,抬回来的时候就没气了,正好十五岁……”
陈蕃站在原地,看着院角那处被磨得光滑的石阶,仿佛能看到当年那个黑影的预言成真。寒风吹过,带着谷物的清香,他却觉得比十五年前那个雪夜还要寒冷。原来,有些命运的丝线,早在降生的那一刻就已缠绕成型,任凭你如何挣扎,终究躲不过早已写好的结局。他叹了口气,命随从取些银两赠予老如何,转身登上马车,车帘放下的瞬间,他轻声说了句:“安息吧,阿权。”
二、刘照妻
建安七年,河间郡府的后花园里,太守刘照正对着一具黑漆棺木垂泪。棺木里躺着他的妻子,苏氏,三天前因急病去世,年仅二十五岁。按照礼制,灵柩需停厝四十九天才能下葬,可城外的黄巾贼越来越猖獗,昨夜传来消息,贼兵已攻破邻县,距河间不过百里。
“大人,该走了。”副将催了第三次,“再晚就来不及了,百姓都在城外等着您带队突围。”
刘照最后看了一眼棺木,妻子的面容在脑海中浮现——她总爱穿素色的襦裙,梳双环髻,笑起来眼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他们成婚五年,她亲手绣的香囊还在他怀中,针脚细密,带着淡淡的兰花香。
“带不走棺木,就先暂厝在这里,”刘照的声音沙哑,“派人守着,等平定叛乱,我一定回来迁葬。”
他转身时,衣角扫过棺木旁的矮桌,一个精致的木盒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那是苏氏前几日刚做好的一把锁,用金缕缠绕着玉石,锁身能随着温度伸缩,她得意地说这叫“萎蕤锁”,是仿照《楚辞》里“萎蕤倚玉树”做的,想送给即将满周岁的儿子当长命锁。
刘照捡起锁,塞进怀里,最后望了一眼后花园,毅然转身离去。他不知道,这一别,竟是三年。
三年后,黄巾之乱平息,新任河间太守李大人到任。李大人是个温厚的老者,夜里总爱在后花园散步。上任后的第三晚,他刚走到那具依旧停厝的棺木旁,就看见一个穿素衣的女子从棺木后走出。
女子身形缥缈,面容温婉,正是苏氏的魂魄。“大人别怕,”她微微欠身,“我不是恶鬼,只是放心不下儿子。”
“你有何心愿?”李大人虽惊,但见她并无恶意,便定了定神。
“我儿下月会来迁我的棺木,”苏氏从袖中取出那把萎蕤锁,“烦请大人将这个交给他,锁孔内侧刻着他的小名‘阿福’,他一看便知。”
“为何不亲自交给他?”
“阴阳殊途,我若现身,会吓到他的。”苏氏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切记,勿向他人提及此事,否则锁会失灵。”
李大人接过锁,只觉入手温润,金缕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再抬头时,女子已消失不见,棺木静静停放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二十日后,一个少年带着几个家丁来到郡府,正是刘照的儿子阿福。他已长成半大的孩子,眉眼间像极了刘照,只是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李大人,晚辈是来迁母亲灵柩的。”阿福行礼时,声音还有些稚嫩。
李大人取出萎蕤锁:“你母亲托我交给你的。”
阿福接过锁的瞬间,眼泪就涌了出来。他颤抖着将锁凑近看,锁孔内侧果然刻着极小的“阿福”二字,金缕缠绕的样式,和母亲生前描述的一模一样。“娘……”他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家丁们惊讶地看着这把锁,没人明白为何新任太守会有主母的遗物。李大人只是叹了口气:“你母亲很爱你,她一直在等你。”
迁葬那天,阿福将萎蕤锁紧紧攥在手里。下葬时,他把锁放在母亲的棺木旁,轻声说:“娘,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现在我们回家了。”
后来,阿福成了有名的工匠,仿照母亲的萎蕤锁做出许多精美的器具,但他总说,再精致的锁,也锁不住对母亲的思念,只能锁住那段阴阳相隔的牵挂。
三、张汉植
陈国的张汉植是个有名的书呆子,十八岁那年,他背着行囊远赴南阳,师从大儒延叔坚研习《左氏传》。临行前,母亲给他缝了个钱袋,里面装着傅子方送的五百钱——傅子方是他的同窗,家里开着绸缎铺,家境殷实,知道他求学不易,特意凑了这笔钱。
“北窗下的地窖里还藏着一头李幼牛的契据,”母亲叮嘱他,“那是给你将来娶媳妇用的,别惦记着,好好读书。”
张汉植点点头,把钱袋贴身放好,又将母亲的话记在心里,踏上了求学之路。
南阳的学堂里,他是最刻苦的学生,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背书,深夜还在油灯下批注经文。同窗们都笑他迂腐,他却不在意,只想着早日学成,回报母亲。
半年后的一天,陈国老家突然乱成一团。张汉植的妹妹张汉月正在绣嫁妆,突然浑身抽搐,眼神变得迷离,开口时,声音竟和哥哥张汉植一模一样:“娘,我不行了……”
母亲吓得魂飞魄散:“植儿?你在哪儿?”
“我病死在路上了,”张汉月(或者说,附在她身上的“张汉植”)哭诉道,“尸骨扔在乱葬岗,冷得发抖。傅子方送我的五百钱藏在北窗下,你取出来给妹妹做嫁妆吧。还有那头李幼牛的契据,在书箱最底层,别弄丢了……”
话没说完,张汉月就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母亲却信以为真,当即哭倒在地,连夜请人备了棺木,要去南阳接“灵柩”。
一行人行至离南阳学堂还有十里地的路口,远远就看见一群书生说说笑笑地走来,为首的正是张汉植。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手里还拿着一卷《左氏传》,精神抖擞,哪里有半分病容?
“植儿!”母亲又惊又喜,冲上去抱住他,“你没死?”
张汉植被抱得莫名其妙:“娘,您说什么呢?我好端端的。”
直到家人把妹妹被“附身”的事一说,他才恍然大悟。“定是我上次写信回家,在信里提过傅子方送钱、李幼牛契据的事,”张汉植后怕地拍着胸口,“被什么邪祟听了去,故意作祟!”
他带着家人去见老师延叔坚,延叔坚捻着胡须沉吟道:“世间邪祟,最善模仿人声,窃取隐私。你太过实诚,将家中细节随意与人言说,才给了它们可乘之机。”
张汉植这才明白,有些心事和秘密,是不能轻易示人的。从此,他对陌生人绝口不提家事,甚至与同窗相处时也谨言慎行。多年后,他成了陈国的大儒,收徒时总会告诫学生:“言多必失,不仅防人,更要防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四、范丹
陈留郡的范丹,字史云,年轻时做过县尉的小吏。他性子刚直,最看不惯官场的阿谀奉承,尤其是对那些作威作福的督邮,更是嗤之以鼻。
建宁三年,县尉让他给郡里的督邮送文书,特意叮嘱:“督邮大人好面子,你得备些厚礼,说话客气些,别给咱们县丢人。”
范丹拿着文书,心里憋着一股气。他见过那督邮,不过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没什么真本事,却总爱对下属颐指气使。“我送文书是公事,凭什么要送礼?”他顶撞道。
“你这性子,早晚要吃大亏。”县尉摇摇头,不再理他。
范丹骑着县里配的瘦马,行至陈留大泽时,停了下来。大泽茫茫,芦苇丛生,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翻身下马,看着手中的文书,又看了看身上的官服,突然觉得无比讽刺——为了一个小吏的职位,就要向权贵低头,这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为五斗米折腰?”他拔出腰间的匕首,一刀刺进马的脖颈。瘦马悲鸣一声,倒在地上。范丹脱下官帽,连同文书一起扔在马尸旁,又解下官印,埋在芦苇丛里。
他朝着家乡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心里默念:“爹娘,恕孩儿不孝,不能光宗耀祖了。”随后,他转身向南,朝着荆州的方向走去——那里有很多躲避战乱的名士,或许能找到真正的学问。
当天夜里,范丹的家人正在堂屋织布,突然听见房梁上传来他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我是史云,被强盗杀了,尸体扔在陈留大泽,衣物和官帽都在那里。”
家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夜组织人手赶往大泽,果然在芦苇丛里找到了马尸、官帽和文书,却不见范丹的尸体。他们悲痛欲绝,以为范丹已被野兽叼走,只能立了一座衣冠冢,日日祭拜。
没人知道,范丹一路南下,在荆州结识了孔融、祢衡等名士,与他们畅谈经史,学问日益精进。他化名“范生”,靠帮人抄书为生,虽清贫却自在。十三年间,他走遍了三辅地区,见识了民间疾苦,也看透了官场黑暗,写出了许多针砭时弊的文章。
建安元年,范丹终于归乡。乡邻们几乎认不出他了——当年那个冲动的青年,已变成一位沉稳的老者,眼神里带着洞察世事的智慧。当他走到自己的衣冠冢前时,忍不住笑了:“当年一时冲动,竟让爹娘担心了这么久。”
家人见到他,先是惊恐,以为见了鬼,直到他拿出在荆州与名士的合影(那时已有简单的画像技术),才敢相信他还活着。
后来,范丹成了陈留一带最受敬重的学者,学生遍布天下。他去世后,朝廷追谥他为“贞节先生”,以表彰他不媚权贵的气节。而那句“杀马弃帻”的豪言,也成了后世读书人砥砺心志的座右铭——真正的尊严,从来不是靠官位换来的,而是源于内心的坚守。
五、费季
吴郡的费季是个走南闯北的商人,常年在外奔波,与妻子聚少离多。他总觉得妻子对自己不够上心,每次回家,她都只是淡淡一句“回来了”,既没有热情的拥抱,也没有关切的询问。
建安十年的秋天,费季又要出门经商,这次要去遥远的益州,据说路上不太平,盗匪横行。临行前,他看着正在收拾行李的妻子,突然想试探她一番。
“阿婉,”他故作严肃,“此去路途险,我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连个念想都没给你留下。”
妻子头也没抬:“胡说什么,快去快回。”
“你把那支累丝金凤钗给我吧,”费季指着她头上的金钗,“若真出事,你见钗如见人。”
那支金钗是他们的定情信物,是费季用第一笔生意赚的钱买的,上面的凤凰栩栩如生,是吴郡最好的工匠打造的。妻子愣了一下,取下金钗递给她,依旧没什么表情:“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费季接过金钗,心里有些失落——她果然不在乎。他把金钗随手放在门楣上,故意忘了带走,心里憋着一股气:等我回来,看你会不会发现。
三个月后,费季在益州遭遇了盗匪,货物被抢,人也被打晕扔在山沟里。幸好被路过的商队救起,只是伤得很重,躺了半年才能下床。这期间,他没法送信回家,心里既着急又有些莫名的期待——妻子会不会担心他?
而在家中的费妻,某夜突然做了个噩梦。梦里,费季浑身是血地站在床边,手里举着那支金凤钗:“阿婉,我被劫杀了,已经两年了。你不信?门楣上有我忘带的金钗,你去看看。”
妻子惊醒时,冷汗湿透了衣衫。她颤抖着走到门口,果然在门楣的缝隙里摸到了那支金凤钗——费季走的那天,她明明看见他放在桌上,怎么会跑到门楣上?难道梦里的话是真的?
她不敢细想,当即请了道士做法事,又在家中挂起白幡,按照当地习俗为费季“发丧”。邻里都来安慰她,说她命苦,她只是默默流泪,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生生抽走了。
一年后,费季终于拖着病体回到吴郡。刚走到村口,就看见自家门口挂着的白幡,顿时懵了。他快步冲回家,推开大门时,妻子正坐在堂屋发呆,看见他,先是愣住,随即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等妻子醒来,费季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包括那支故意留下的金钗和试探的心思。“你这傻子!”妻子又气又笑,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我以为你真的……这一年,我天天对着金钗哭,你倒好,还在这儿耍小聪明!”
费季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心里又愧疚又甜蜜——原来她不是不在乎只是不善于表达。他把金钗递给妻子,轻声说:“对不起,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妻子接过金钗,翻找出工具箱,拿出小锤子和坩埚:“这钗晦气,熔了重打。”
费季不解:“好好的,为什么要熔?”
“打成一对并蒂莲钗,”妻子白了他一眼,“一支你带在身上,一支我留着,再也不许分开。”
炉火升起,金凤钗在坩埚里渐渐融化,化作一滩金水。妻子小心翼翼地将金水倒入模具,动作专注而温柔。费季站在一旁看着,突然明白,有些感情从不需要华丽的言语,就像这金钗,无论化作什么模样,里面藏着的牵挂,从来都不曾改变。
后来,费季真的带着一支并蒂莲钗走南闯北,每次打开行囊摸到那冰凉的金属,就像摸到了妻子的手。而妻子头上的那支,也总在他归来时,被摩挲得格外光亮。
六、周式
建安十三年的初夏,下邳人周式雇了艘小船,打算去东海郡探望姑母。船行至半途,岸边走来一个身穿皂衣的小吏,手里捧着一卷竹简,拱手道:“先生行行好,能否让我搭段船?我要去前面的驿馆送文书。”
周式是个热心人,当即让船夫停船。小吏上船后,将竹简放在船舱角落,再三叮嘱:“这是官府密件,先生千万不可打开看,否则会惹祸上身。”
周式点头应下,起初还能按捺住好奇心,可船行无聊,那卷竹简总在眼前晃悠,仿佛有股魔力。
“就看一眼,应该没事吧?”他心里嘀咕着,趁小吏去船头透气,悄悄打开了竹简。上面的字是用朱砂写的,密密麻麻列着人名,每个名字后面都注着日期,像是……死期?周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往下划,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周式,下邳人,三年后五月十五日卒”。
“哐当!”竹简掉在地上,周式脸色惨白,冷汗直流。
小吏闻声赶回,见竹简被打开,顿时勃然大怒:“我再三叮嘱,你为何不听?这是阴司的生死簿,你偷看已是大罪!”
周式“扑通”跪下,连连磕头:“大人饶命!我不是故意的,求您指条活路!”
小吏看着他,脸色稍缓:“罢了,也算有缘。你回家后,三年之内不许出门,或许能躲过这一劫。切记,千万别跟任何人提起见过我和这簿子,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
周式连连应承,船一靠岸就疯了似的往家跑,连去东海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回到家,周式把自己关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人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染了怪病,怕过给别人。两年多来,他连窗户都很少开,每天靠着家人送饭,日子过得像个囚徒。
建安十五年的四月,邻居家的老翁突然去世。周式的父亲是个极重礼数的人,见儿子总不出门,气得吹胡子瞪眼:“人家跟咱们做了几十年邻居,他走了你都不去吊唁,像话吗?今天你必须去!”
周式吓得脸色发白:“爹,我不能去,我答应了别人……”
“答应谁也不行!”父亲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外走。
刚踏出家门,周式就看见街角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当年搭船的小吏。小吏看着他,叹了口气:“我让你三年不出门,你偏不听。我为了找你,被阴司鞭挞了好几次,现在既然见了,也没办法了。”
周式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大人,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天命难违,”小吏摇摇头,“三日后正午,我来接你。”
周式连滚带爬地回家,把事情告诉父亲,可父亲哪里肯信,只当他是吓傻了。母亲却信了,抱着他哭了三天三夜,寸步不离地守着。
第三天正午,阳光正好,周式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浑身发抖。突然,房门无风自开,小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那卷竹简。“时间到了。”小吏的声音平淡无波。
周式的母亲扑上去想拦,却扑了个空。周式看着小吏走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眼前一黑,没了气息。
父亲看着儿子冰冷的尸体,这才相信他的话,抱着尸体痛哭不止。邻居们听说了这事,都唏嘘不已——原来有些约定,无论人鬼,都不能轻易违背,而好奇心,有时真的会害死猫。
七、陈阿登
建安十七年的深秋,会稽句章人陈阿登(与少女同名,只是巧合)去东野县赶集,傍晚往回赶时,天色突变,下起了瓢泼大雨。他看见路边有间小屋亮着灯,便跑过去敲门:“老乡,能让我避避雨吗?”
门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探出头,梳着双丫髻,穿着浅蓝色的布裙,眉眼清秀。“进来吧,”少女的声音很轻,“我爹娘不在家,你别乱碰东西。”
陈阿登走进屋,只见屋里陈设简单,靠墙放着一架箜篌,琴弦上还蒙着薄尘。“姑娘家还会弹这个?”他有些惊讶。
少女脸一红:“随便玩玩。”
雨越下越大,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少女显得有些局促,对陈阿登说:“我去叫邻家姐姐来作伴,你别乱跑。”说完就撑着伞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少女带着另一个姑娘回来,两人坐在箜篌旁,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夜深了,雨还没停,邻家姑娘提议:“阿登,你弹首曲子吧,解解闷。”
被叫做“阿登”的少女点点头,坐在箜篌前,手指轻拨琴弦,一串清越的音符流淌出来。她张口轻唱,声音婉转动听:
“连绵葛上藤,一缓复一絙。
汝欲知我姓,姓陈名阿登。”
歌声在雨声中回荡,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陈阿登听得入了迷,直到曲终,才回过神来:“姑娘唱得真好,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少女摇摇头:“没名字,随便唱的。”
第二天雨停了,陈阿登谢过少女,继续赶路。走到东郭外时,他觉得饿了,便在路边的食肆坐下,点了碗汤面。老板娘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手脚麻利地煮着面。
“大娘,”陈阿登想起昨夜的事,忍不住说道,“昨晚我在路边小屋避雨,遇见个叫陈阿登的姑娘,弹得一手好箜篌,还唱了首挺好听的歌。”
老妇人手里的勺子“哐当”掉在锅里,汤汁溅了一身。她猛地抬头,看着陈阿登,眼神里满是震惊和悲痛:“你说……那姑娘叫陈阿登?”
“是啊,”陈阿登有些不解,“大娘认识她?”
“那是我女儿啊!”老妇人突然哭了起来,“她上个月得了急病没了,就葬在郭外那片坡地上,那间小屋……是她生前住的地方啊!”
陈阿登愣住了,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他想起少女弹琴时忧伤的眼神,想起那首歌里的“葛上藤”——葛藤是坚韧的植物,却也象征着牵绊,或许少女是在诉说自己对人世的留恋。
“她……她还穿着浅蓝色的布裙,梳着双丫髻。”陈阿登结结巴巴地说。
“那是她最喜欢的裙子,”老妇人哭得更凶了,“下葬时我给她穿的就是这件……”
周围的食客都围了过来,听着这离奇的故事,无不唏嘘。有人提议去郭外看看,一行人走到那片坡地,果然看见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着“爱女陈阿登之墓”,坟前还放着一架小小的箜篌,琴弦被雨水打湿,泛着水光。
陈阿登站在坟前,仿佛又听见了那首歌:“连绵葛上藤,一缓复一絙……”他突然明白,有些离去不是终点,那些未说尽的话,未唱完的歌,会化作风中的回响,在思念的人耳边,低吟浅唱。
这些散落在汉末三国的异闻,像一颗颗串联起幽冥与人间的珠子。无论是陈蕃见证的宿命、刘照妻托物寄思的深情,还是周式因好奇招致的灾祸,都在诉说着同一个道理:生死之间,从不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牵挂、遗憾、坚守与爱恋,会穿透阴阳的界限,在历史的长河里,留下属于它们的涟漪。就像黑夜里的星光,看似遥远,却总能在某个瞬间,照亮人心最柔软的角落。
谈生
睢阳的冬夜,寒气透过窗棂缝隙往屋里钻,谈生裹紧了单薄的棉袍,就着一盏油灯看书。四十岁的人了,没妻没子,唯一的伴就是满架的书。他总爱读《诗经》,读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总忍不住叹气——自己怕是要孤独终老了。
夜半三更,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谈生正揉着酸涩的眼睛,准备吹灯睡觉,门外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一愣,这荒郊野地的破屋,谁会来?刚要开口问,门“吱呀”一声开了。
月光顺着门缝淌进来,照亮了门口的身影——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穿一身素白的罗裙,裙摆绣着细碎的银线花纹,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插一支玉簪,肌肤白得像雪,眉眼像画里走出来的,笑起来时,眼角有颗小小的痣,灵动得很。
谈生惊得站起身,手里的书卷“啪”地掉在地上:“你……你是谁?怎么会来这儿?”
少女走到他面前,身上带着淡淡的兰花香,声音比春风还软:“我看先生深夜苦读,想过来作个伴。若先生不嫌弃,我愿留下来,做你的妻子。”
谈生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更没想过会有姑娘主动求婚,脸“腾”地红了,结结巴巴道:“我……我家徒四壁,怕委屈了你。”
“我不在乎。”少女捡起地上的书卷,轻轻拂去灰尘,“我喜欢先生读书的样子,安安静静的,比那些富贵人家的喧嚣好得多。”她仰头看着谈生,眼里闪着光,“只是有件事,先生得答应我——三年内,千万别用灯照我的身子。过了这三年,我便什么都依你。”
谈生虽觉得奇怪,但看着少女真诚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那晚之后,少女就住了下来。她从不提自己的来历,白天帮谈生洗衣做饭,把破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夜里就陪着谈生读书,他读《论语》,她能接得上“温故而知新”;他读《楚辞》,她能背出“路漫漫其修远兮”。谈生越觉得她神奇,对那“三年不照灯”的约定,也越发遵守——夜里起夜,他都摸黑摸索,从不敢点油灯。
日子过得飞快,像屋檐下的流水。一年后,少女生下个儿子,眉眼像极了她,尤其是眼角那颗小痣,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谈生抱着襁褓里的小家伙,笑得合不拢嘴,觉得这辈子的福气都攒到现在了。
儿子一天天长大,转眼就两岁了,会摇摇晃晃地走路,会喊“爹爹”“娘亲”。每当小家伙奶声奶气地扑向少女,谈生都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可他心里总憋着个疑问:她为什么不让点灯照呢?难道身上有什么秘密?
这天夜里,儿子发了点低烧,哭闹不止。谈生哄了半天,少女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孩子渐渐睡着了。看着母子俩依偎在一起的模样,谈生心里的好奇像野草一样疯长——都快两年了,差一年而已,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他蹑手蹑脚地摸到桌前,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点亮了油灯。昏黄的灯光一下子洒满屋子,他转过身,看向床榻。
少女睡得很熟,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可当灯光照到她腰腹以下时,谈生的血瞬间冻住了——从腰往下,根本不是血肉,而是一副白森森的枯骨,裙袍空荡荡地罩着,看着格外吓人。
“啊!”他吓得捂住嘴,油灯“哐当”掉在地上。
少女猛地睁开眼,看到地上的灯盏,又看到谈生煞白的脸,眼里的光一下子灭了。她坐起身,声音带着哭腔,又气又急:“你为什么不等?就差一年!我就快能完全长回人身了啊!”
谈生扑通跪下,手忙脚乱地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
“别说了。”少女打断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君负我,这缘分怕是尽了。”她看着熟睡的儿子,眼圈红得厉害,“可孩子不能没有娘,也不能跟着我……你跟我来,我给你留点东西。”
谈生跟着她走出破屋,外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路,两旁种着开满白花的树,尽头是一座华丽的宅院,朱门金钉,比睢阳王府还气派。少女引他走进一间厢房,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珠袍——袍子上镶满了珍珠,大的像鸽卵,小的像米粒,在暗处都闪着光。
“这袍子你拿去卖了,足够你们父子过活。”她拉起谈生的衣襟,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剪下一小块布,“这个你留着,若将来有难处,或许能凭它认亲。”
谈生攥着珠袍和那块衣襟,眼泪直流:“我错了,你别走行不行?”
少女摇摇头,眼圈红红的:“天命如此,回不去了。好好待孩子,他是你的念想,也是……我的。”说完,她转身走进内屋,再也没出来。谈生只觉眼前一花,华丽的宅院突然消失,自己还站在破屋门口,手里紧紧攥着珠袍和衣襟,像是做了一场梦。
第二天,谈生抱着孩子,拿着珠袍去了睢阳集市。那袍子一亮相,就被王府的管家看见了,当场出价千万买下。谈生揣着钱,心里又酸又涩——这富贵,是用失去她换来的。
可没过几天,王府的人就找上门了,把谈生抓进了王府。睢阳王坐在堂上,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这珠袍是我亡女的陪葬品,你从哪儿偷的?是不是你掘了她的坟?”
谈生吓得赶紧解释:“王爷息怒!这袍子是我妻子给的,她……她是个女子,说与我为妻,还生了个儿子……”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可睢阳王哪里肯信,下令道:“带他去看我女儿的坟!若坟被动过,定斩不饶!”
一行人来到城外的王陵,睢阳王女儿的坟冢完好无损,连草皮都没被踩过。挖开坟一看,棺材盖紧闭,打开后,里面果然躺着一具年轻女子的骸骨,腰上的衣襟缺了一小块,正好和谈生手里的那块对上。
睢阳王愣住了,这时,谈生怀里的儿子突然对着骸骨咿咿呀呀地喊“娘亲”。王一看那孩子,心猛地一颤——这眉眼,这眼角的痣,分明就是自己的女儿啊!
他赶紧抱起孩子,颤声问谈生:“你说她叫什么?她夜里是不是不让点灯?”
“是……她没说名字,只说三年内不能照灯。”
睢阳王长叹一声,老泪纵横:“那是我女儿,两年前病逝的,才十六岁啊……她生前就爱读书,说要找个读书人做夫君,没想到……”他看着谈生,眼神复杂,“是我错怪你了。”
回到王府,睢阳王认了外孙,又看谈生为人老实,学问也好,便正式认他做了女婿,还请他教外孙读书。后来,那孩子长大成人,被封为侍中,常常听父亲讲起那段幽冥姻缘,手里总攥着那块衣襟,说:“娘其实一直没走,她就在我们身边呢。”
谈生后来又活了几十年,每当夜深人静,他还是会坐在灯下读书,只是再也不点油灯,只用月光照明。他总觉得,说不定哪一夜,那个带着兰花香的少女还会推开房门,笑着说:“先生,我来陪你读书了。”
卢充
范阳的冬日,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二十岁的卢充背着弓箭,踩着薄雪往村西走去。今日冬至,按当地习俗,男子要外出打猎,说是能驱邪避灾。他眼尖,刚走出村口不远,就看见一只肥硕的獐子在雪地里探头探脑,箭搭弦上,“嗖”地一声,正射中獐子后腿。
獐子吃痛,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北边逃窜。卢充紧追不舍,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追了约莫一里地,獐子忽然不见了踪影,眼前却凭空出现一座气派的宅院——朱漆大门、铜环兽首,院墙高挺,看着比县里的官署还要体面。
卢充正纳闷,门内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仆人走出来,拱手道:“卢郎里面请,我家府君已等候多时。”说着递过来一个包袱,“这是府君给您准备的新衣,请换好再进。”
包袱里是一件锦缎长袍,针脚细密,料子顺滑,卢充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换好衣服走进大堂,只见一位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坐在堂上,头戴进贤冠,想必就是仆人说的“府君”。
“卢郎不必多礼。”府君笑着起身,声音温和,“我是崔少府,久闻卢郎才貌,今日请你来,是有桩喜事相商。”他从案上拿起一封书信,“你父亲生前与我有约,要将小女许配给你,这是他的亲笔信,你看看便知。”
卢充接过信,手微微发颤。父亲去世时他虽年幼,却对父亲的笔迹印象极深——那笔锋刚劲中带着圆润,是父亲独有的风格。信上果然写着愿与崔家结亲的话,字迹清晰,绝非伪造。他望着信纸,想起父亲,眼眶一热,欷歔不已,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
崔少府见状,朗声笑道:“既无异议,那就请卢郎稍等,小女这就来与你相见。”
到了黄昏,内室的仆人来报:“女郎妆严已毕。”崔少府引着卢充往东廊走去,只见廊下站着一位少女,身着绣着鸳鸯的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身姿窈窕,站在那里像一朵待放的梅花。
两人按照礼仪拜了堂,崔家摆了丰盛的宴席,虽没有宾客,却也热闹。夜里,卢充揭开盖头,见少女眉如远黛,目含秋水,美得让人心头一跳。“我叫崔瑶。”少女轻声说,声音像初春的溪流,清润悦耳。
接下来的三天,卢充在崔府住了下来。崔少府待他如亲儿,崔瑶与他朝夕相伴,两人坐在廊下看雪,围炉话家常,竟像是认识了多年的知己。崔瑶知书达理,不仅能吟诗作对,还会绣精巧的荷包,卢充看着她低头绣花的模样,心里甜丝丝的,早已把她当成了真正的妻子。
第四天清晨,崔少府把卢充叫到堂前,神色略带不舍:“卢郎,你该回家了。”他拍了拍卢充的肩膀,“小女已怀有身孕,若生下男孩,便送还给你;若是女孩,就留在崔家抚养。你且放心,我们不会失信。”
崔瑶红着眼圈送卢充到中门,手里捧着一个包袱:“这是给你备的衣物被褥,路上冷。”她执起卢充的手,指尖冰凉,“此去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你要好好保重。”泪水滴在卢充的手背上,像一颗颗冰凉的珍珠。
卢充心里发酸,刚想说些什么,崔家的仆人已牵来一辆青色的犊车。他上了车,只觉车身一晃,车速快得像闪电,耳边风声呼啸,不过片刻,车就停了。
睁眼一看,竟是自家门口。母亲正站在门口张望,见他下车,急忙迎上来:“儿啊,你这三天去哪了?急死娘了!”卢充把在崔府的经历一说,母亲半信半疑,直到看到他带回的锦缎衣物和崔瑶绣的荷包,才渐渐相信。
日子一天天过去,卢充时常想起崔瑶,摩挲着那个荷包发呆。四年后的三月,天气渐暖,他带着家丁到河边踏青,正临水嬉戏时,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水面上,有一辆熟悉的犊车在水波中若隐若现,像是从水底浮上来的一般。
他心头一跳,快步走过去拉开犊车的后帘——里面坐着的正是崔瑶!她怀里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眉眼像极了卢充。
“阿充。”崔瑶的声音依旧温柔,把孩子递给他,“这是我们的儿子,你取名吧。”又拿出一个金灿灿的碗,和一张写着诗的素笺,“这金碗你留着,也算个念想。这首诗,是我连夜写的,你收好。”
卢充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只觉眼眶发热。那孩子不认生,用小手抓着他的衣襟,咯咯地笑。崔瑶看着他们父子,眼里满是不舍:“我该走了,照顾好儿子。”话音刚落,犊车连同崔瑶一起,慢慢沉入水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卢充抱着孩子,拿着金碗和诗笺,站在河边愣了许久。诗上的字迹娟秀,写着:“煌煌灵芝质,光丽何猗猗。华艳当时显,嘉异表神奇。含英未及秀,中夏罹霜萎。荣耀长幽灭,世路永无施。不悟阴阳运,哲人忽来仪。今时一别后,何得重会时?”每一句都透着思念与怅惘,看得他心口发堵。
回家后,卢充给儿子取名“卢温休”,小名“念瑶”,时时刻刻带在身边。那只金碗,他一直珍藏着,直到有一天,家里缺钱用,他才想着拿去集市卖掉。刚在集市站定,就有一个婢女凑上前来,盯着金碗看了半天,惊讶地说:“这碗看着好眼熟,我家主母有个一模一样的,说是当年给崔家姨母的陪嫁,后来姨母去世,就随葬了。”
婢女的话让卢充心头一震,连忙问:“你家主母是崔家的什么人?”
“是崔少府的亲姐姐呀!”婢女说,“我家夫人一直惦记着妹妹,说她没出嫁就病逝了,可怜得很。”
卢充跟着婢女到了她家府中。主母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见了金碗,又听卢充说起当年的经历,顿时红了眼眶:“那是我苦命的外甥女啊!她十八岁就没了,我们都以为她孤孤单单的,没想到……”她抱过卢温休,看着孩子酷似崔瑶的眉眼,泪水直流,“这孩子眉眼像极了我妹妹,错不了,是我们崔家的血脉!”
老夫人留卢充住了几日,细细打听了崔瑶在“那边”的生活,得知她一切安好,才稍稍安心。临走时,她给了卢充一笔钱,让他好好抚养温休:“这孩子是幽婚所生,就叫‘温休’吧,既念着阴阳相隔的温情,也盼着他一生安稳。”
卢温休长大后,果然如老夫人所说,聪慧过人,品行端正,后来还做了郡守,政绩卓着。他常常听父亲说起与母亲崔瑶的故事,每次都听得入迷,也常常对着那只金碗发呆,想象着母亲的模样。
崔瑶的诗里问“何得重会时”,或许阴阳相隔,再难相见,但这份跨越生死的姻缘,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卢家子孙后代里,总有几个眉眼像极了崔家,他们守着那个金碗,传述着这段幽冥姻缘的故事,一代又一代,成了范阳当地流传不息的传说。而那首诗,也被抄录下来,夹在卢家的族谱里,字里行间的思念,跨越了时空,从未褪色。
鲜于冀
建武二年的清河郡,秋风卷着沙尘,打在尚未完工的太守府公廨木架上,发出“呜呜”的声响。西河人鲜于冀站在夯土台基上,手里攥着一卷图纸,眉头紧锁——这公廨是他到任后力主修建的,原想为清河百姓建一座敞亮的办事衙署,可刚打好地基,他就染了急病,躺了没几日,便咽了气。
灵柩还停在临时搭建的棚屋里,新任太守赵高已带着随从接管了郡府。赵高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三角眼,嘴角总往下撇,看着就带着几分算计。他绕着公廨地基转了一圈,对身后的王官黄秉和功曹刘适撇撇嘴:“鲜于太守留下的烂摊子,估个价吧,看看还得投多少银子。”
黄秉是个矮胖子,眯着眼掐着手指算:“木料用了上好的柏木,夯土用了糯米汁拌和,单是这地基就费了不少力……依我看,前前后后总得四百万钱才能完工。”
刘适赶紧附和:“黄官说得是,鲜于太守用料太实,若是换些普通松木,能省不少,可他偏说‘公廨是百姓的脸面,不能将就’……”
赵高眼里闪过一丝精光,点头道:“那就按四百万报上去。你们俩辛苦,这事办妥了,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两人眉开眼笑地应着,谁也没提鲜于冀生前留下的账簿——上面明明白白记着,截至他去世,公廨已花费二百万钱,且每一笔都有工匠的签字画押。
三日后,赵高正坐在郡府大堂里,和黄秉、刘适核对账目,准备将四百万钱的预算上报朝廷。突然,堂外传来一阵车马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迈了进来——头戴进贤冠,身穿青色太守袍,正是鲜于冀!
他身后跟着几个衙役,步伐整齐,神色肃穆,与生前无异。阳光透过大堂的窗棂,照在鲜于冀身上,却没留下半点影子。
“赵太守。”鲜于冀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寒意,“这公廨的账目,咱们得好好算算。”
赵高吓得从案几后弹起来,腿一软差点跪下:“鲜…鲜于大人?您…您不是……”
黄秉和刘适更是面无人色,躲在赵高身后瑟瑟发抖。
“我虽亡故,可这公廨是我经手的事,容不得虚报。”鲜于冀走到案前,拿起账簿,指尖划过上面的字迹,“截至我去世,木料、人工、夯土,共计二百万钱,这里有工匠的签字,有采买的收据,黄官、刘功曹,你们要不要看看?”
黄秉结结巴巴:“不…不用看…是…是我们算错了……”
“算错了?”鲜于冀的目光扫过两人,带着冷意,“是算错了,还是想借着我的死,克扣朝廷拨款,中饱私囊?”
他转向赵高,语气更沉:“赵太守初来乍到,或许不知详情,可黄、刘二人久在清河,难道不清楚账目?他们说四百万,你便信了,这就是你身为太守的‘明察’?”
赵高满头大汗,语无伦次:“是…是我失察…我这就改…改成二百万……”
“晚了。”鲜于冀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放在案上,“我已写下表章,细数此事。黄秉、刘适利用职权,妄图侵吞公款;赵太守尸位素餐,纵容下属,有辱天官。这表章,还劳烦赵太守代为呈给朝廷。”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威严:“为官者,当以百姓福祉为先,而非钻营算计。你们今日所作所为,对得起头顶的官帽,对得起清河的百姓吗?”
黄秉和刘适吓得“扑通”跪下,连连磕头:“鲜于大人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
鲜于冀却不再看他们,转身向外走去:“是非功过,自有朝廷论断。”他的随从紧随其后,车马声从大堂外传来,越来越远。
众人追到门口,只见鲜于冀的车马正往西北方向行驶,行至三十里外的一片荒原,突然化作一道青烟,消失不见。
而留在大堂里的黄秉和刘适,早已没了声息——两人竟吓得气绝身亡,趴在地上,脸色青黑。
赵高魂飞魄散,赶紧捡起鲜于冀留下的表章,连同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并上奏朝廷。光武帝得知此事,又惊又怒,当即下旨:鲜于冀清廉奉公,虽死不忘职责,赐还其西河老家的田宅,让他的妻儿得以安身;赵高虽有失察之过,但能如实上奏,贬为县令,戴罪立功;黄秉、刘适已死,抄没家产,补偿公廨修建费用。
旨意传到清河郡时,公廨的工匠们正在继续施工。有人说,夜里常看见鲜于冀的身影在工地上徘徊,检查木料是否结实,夯土是否牢固。待公廨建成那日,大堂的梁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木牌,上面刻着“慎独”二字,笔迹苍劲,正是鲜于冀的手笔。
清河的百姓都说,鲜于冀是放不下这方土地,才化作魅影回来守着。而那座用二百万钱建成的公廨,敞亮坚固,百姓来办事时,总觉得心里踏实——他们知道,有双眼睛,始终在看着这里,看着每一个当官的,是否真的在为百姓做事。
公孙达
曹魏甘露年间的陈郡,秋风卷着落叶,簌簌地敲打着郡府的朱漆大门。任城人公孙达在这里做了三年功曹,前日还在案前核对赋税簿册,今日却已躺在冰冷的灵床上——他突发急病,没等家人从任城赶来,就断了气。
郡吏们张罗着后事,白幡在庭院里飘得猎猎作响,纸灰混着秋雨的潮气,在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涩味。灵堂就设在郡府的西厢房,公孙达穿着生前最体面的那件皂色官袍,面容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他的妻儿昨夜才从任城赶来,三个儿子跪在灵前,哭得直不起腰,小女儿趴在母亲怀里,抽噎着问“爹爹怎么不睁眼”,妇人搂着女儿,泪水早已哭干,只剩红肿的双眼望着灵床,眼神空洞。
午后,雨渐渐停了,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几十个郡吏围着灵床,有低头抹泪的,有窃窃私语回忆公孙达生前恩惠的——他总把朝廷发的俸禄分些给家里困难的小吏,审理案件时总说“宁放过十个,不冤枉一个”,去年大旱,还是他带头捐了粮食给灾民。
“呜呜……公孙功曹待人那么好,怎么就走得这么急……”一个老吏刚开口,就被一阵清脆的童声打断。
“都别哭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公孙达那个刚满五岁的小儿子,突然从母亲怀里抬起头,原本哭红的眼睛此刻瞪得圆圆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可说话的语气、甚至嘴角绷紧的弧度,都像极了生前的公孙达。
“小儿……小儿怎么了?”妇人吓得一把抱住儿子,手都在抖。
小儿子却挣开母亲的怀抱,走到灵床前,转过身面对众人,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像株倔强的小松苗。他环视一周,目光扫过每个郡吏的脸,最后落在自己的三个哥哥身上:“伯儿,你性子急,往后处理家事要沉住气;仲儿,你读书好,别只顾着书本,要学着照顾母亲和弟妹;季儿,你最调皮,以后不可再惹母亲生气。”
他的声音还是孩童的清亮,可语气里的沉稳,分明就是公孙达平日里教训儿子的模样。三个儿子愣住了,哭声戛然而止,怔怔地看着幼弟,仿佛站在面前的是父亲本人。
“功曹……功曹显灵了?”有个年轻小吏吓得往后缩了缩,被旁边的老吏瞪了一眼。
小儿子(或者说,借小儿子之口的公孙达)没理会众人的惊愕,继续说道:“我在陈郡三年,多亏诸位同僚扶持。库房那本赈灾粮册,我已核对清楚,放在书架第三层,季儿,明日记得交给新任功曹。还有城东张老丈的案子,他儿子是被冤枉的,证据在我书桌的木匣里,烦请郡丞大人再审一审……”
他一桩桩、一件件地交代,从公务到私事,连哪个小吏借过他一本《春秋》、该还了,都记得清清楚楚。众人越听越惊,有几个老吏已经泣不成声:“功曹放心,这些事我们都记着!”
交代完公事,小儿子走到母亲面前,仰起脸,声音软了些,带着心疼:“你别太苦了自己,孩子们都大了,会懂事的。我那箱旧书,留着没用,卖了换些米粮,冬天快到了,给孩子们做件厚棉衣。”
妇人捂住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不敢哭出声,怕打断他的话。
小儿子又转向三个哥哥,眼神变得严肃:“方才伯儿问,人死后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为何我能托言。”他顿了顿,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像极了公孙达思考时的模样,“鬼神之事,本不是你们该深究的。活着时尽人事,死后听天命,便够了。”
“只是我还有些话没说完,”他朝着郡吏们喊道,“笔墨伺候。”
郡吏慌忙拿来笔墨纸砚,铺在灵前的案几上。小儿子踮着脚,够不着案几,一个老吏赶紧抱起他,他握着笔,小小的手却握得很稳,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字。他的字本是孩童的涂鸦,此刻却笔锋遒劲,和公孙达生前的笔迹一模一样。
纸上写的是给任城老家的嘱咐:堂屋的梁该修了,让伯儿找隔壁王木匠;后院的菜种要分给张婶半袋;去年答应给小妹做的木鸢,材料在厢房的柜子里……琐碎的家事,写得密密麻麻,最后还画了个简单的木鸢图样,旁边注着“翅膀要削薄些才飞得高”。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把笔一扔,身体突然一软,从老吏怀里滑下来,跌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周围:“娘,我刚才……怎么了?”
孩童的懵懂瞬间回到他脸上,仿佛刚才那个沉稳的声音从未出现过。
众人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案几上的那张纸突然飘落在地,像是完成了使命。妇人冲过去抱住小儿子,三个哥哥捡起那张纸,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和木鸢图样,再也忍不住,趴在灵床上痛哭起来:“爹!爹您放心吧!”
郡吏们也跟着落泪,有人对着灵床深深鞠躬:“功曹,您安息吧。”
阳光渐渐西斜,灵堂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公孙达的灵柩前,那页写满字的纸被小心地收了起来,后来被伯儿带回任城,裱糊在堂屋的墙上。每年清明,他们都会指着上面的木鸢图样,给小妹讲起那天的事——爹爹离开后,借着小弟的口,把没说完的话、没做完的事,都一一交代妥当。
有人说,那是公孙达放心不下家里,才回魂托语;也有人说,是父子连心,幼子在悲痛中,不自觉模仿了父亲的言行。可陈郡的老吏们都信,那是公孙达回来了,他一生谨慎,连离开都要把琐事安排得明明白白,才算真的安心。
后来,新任功曹按照纸上的交代,重审了张老丈儿子的案子,果然洗清了冤屈;伯儿找王木匠修了堂屋的梁,那年冬天大雪,房子稳稳当当地立着;小妹拿着父亲画的图样,让季儿做了木鸢,在任城的田野上,飞得又高又远,像极了公孙达温和而坚定的目光,一直望着他们,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