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简随着雪吟走出雅间,七宝与公良北无声地跟在数步之后。
漱玉馆的后院别有洞天,与前面的富丽堂皇不同,这里曲径通幽,假山错落,环境极为清雅静谧。
雪吟在前默默引路,姿态优雅,并无多言。
李简负手缓行,看似欣赏夜景,随口问道:
“雪吟姑娘在漱玉馆多久了?”
雪吟声音清冷,如同碎玉:
“回世子,四年有余。”
“四年,不短了。”
李简语气平淡,
“贾先生待下宽厚,能留住姑娘这般人才。”
雪吟眼帘微垂,依旧是那句听不出情绪的回答:
“东家待我们极好。”
正说话间,前方竹林小径转弯处,悄然转出一名身着淡青色衣裙的侍女,对着李简盈盈一福,姿态恭敬却不卑微,声音清晰地说道:
“奴婢见过世子。
我家小姐请世子移步一叙。”
李简脚步顿住,看着这名突然出现的青衣侍女,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愕然。
他目光转向一旁的雪吟,却见雪吟只是微微垂首,唇边带着一丝浅淡的微笑,并无任何意外或阻拦之意。
李简心念电转,面上恢复平静,看着那青衣侍女,带着几分审视,开口问道:
“你家小姐是哪位?”
那青衣侍女态度依旧恭敬,却守口如瓶,只是微微侧身,做出引路的姿态,重复道:
“世子殿下去了便知。”
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李简皱眉,似有些许不快,但还是摆了摆手道:
“带路吧。”
青衣侍女再次一福:
“世子请随奴婢来。”
雪吟见状,对着李简微微一礼,便安静地退至一旁,不再跟随。
显然,她的任务已经完成。
青衣侍女引着李简来到一座静谧的阁楼前,并未直接进入,而是微微一礼,语气温和:
“小姐吩咐,只请世子一人入内。”
七宝公良北闻言眉头一皱。
李简神色不变,对他们微微颔首:
“无妨,你们在此等候。”
青衣侍女这才推开虚掩的楼门,对李简道:
“世子,请。”
李简整了整衣袖,迈步而入。
侍女并未跟上,而是从外面轻轻将门掩上。
阁楼内陈设清雅,烛火明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檀香。
一楼并无他人。
李简缓步上楼,木质楼梯发出轻微而有韵律的声响。
二楼更为开阔,布置得像一个精致的书房兼茶室,书籍字画陈列有序,临窗处设有一张棋枰。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里间一道垂落的珠帘,晶莹的珠子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将其后的景象遮掩得朦朦胧胧,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端坐的人影。
李简在珠帘外站定,并未贸然上前。
这时,珠帘后,一道清越婉转的女声缓缓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世子殿下大驾光临,小女子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声音很好听,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韵味。
李简却并未立刻回应。
他脚步不疾不徐地走到桌旁,撩袍坐下。伸手取过温着的白瓷茶壶,稳稳地为自己斟了一杯热茶,举到唇边,这才语气平淡道:
“本世子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装神弄鬼的人。”
“把那帘子扯了,再说话。”
说完,将杯中微凉的茶水一口饮尽。
空杯落在桌上,发出“叩”的一声清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珠帘之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余烛火偶尔噼啪声。
片刻后,只听得一阵轻微的、机关转动的咔哒声,以及木轮压在光滑地板上的细微声响。
李简端着茶杯,目光沉静地看着那副珠帘。
只见帘子被从里面一只纤白素手轻轻拨开,滑向两侧,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紧接着,一辆造型精巧的木制轮椅,一点一点从帘后驶了出来。
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吃力,每一次推动那对略大于寻常椅轮的木质轮圈,都需要耗费不小的力气。
当她完全从珠帘的阴影中来到外间明亮的灯火下,整个房间仿佛都为之一亮。
她身着一袭素净的月白襦裙,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支简单的青玉簪子绾住。膝上覆盖着一条柔软的浅灰色绒毯,将双腿完全遮掩。
烛火映照着她的容貌,见之忘俗。
双眉如青羽入鬓,眼眸似深秋寒潭,静默之下蕴藏着洞彻世事的清明。琼鼻如峰峦挺秀,点破这片静谧的,是唇上那一点淡绯,宛若雪原上倏忽掠过的惊鸿倒影,将所有未言明的心事,一并封缄。
许是常年居于室内,肌肤呈现出一种玉石般的白皙,在灯光下晕着一种易碎的清冷之美。
她将轮椅停在距离李简几步之遥的地方,气息因方才的举动微显急促,脸颊也染上些许薄红。
李简静静打量着她,从上至下,毫不避讳,直白的足以让任何闺秀感到局促。
她却并未闪躲,那双清冽的眸子坦然迎上他的视线,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微笑,语气温和:
“世子这般看着我,可是觉得小女子这蒲柳之姿,尚能入眼?”
李简闻言,眉梢微挑,非但没有收回目光,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流转片刻,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美人当前,若不多看两眼,岂不是暴殄天物?”
他话锋随即一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只是……恕本世子眼拙,不知小姐是……?
萧晴月对于他言语中那点轻佻的试探并不在意,微微一笑,坦然道:
“是小女子失礼,未曾先行通报家门。
小女子姓萧,名晴月。
家父乃当朝大司农,祖父是萧相。”
她语气平静地说完,脸上依旧是那副从容得体的微笑,仿佛世间没什么事能让她失态。
李简见她这副万事尽在掌握的姿态,心中升起一丝不爽。
随即他略作惊讶地挑眉道:
“哦?萧家千年世家,竟已沦落至此了吗?
连府中小姐,都要在这等风月场所,亲自迎来送往了?”
这话语中的讥讽,如同冰冷的刀锋。
果然,此话一出,萧晴月脸上的笑容控制不住的僵硬了一下,那副万事尽在掌握的姿态,也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
不过很快,那裂纹便弥合如初,她唇角重新扬起温柔的弧度,语气和缓,听不出半分火气:
“世子不必激我。
这漱玉馆是我萧家产业之一,目前由晴月暂为打理。”
李简见她受此讥讽,竟能如此之快地恢复平静,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
再纠缠于口舌之利,反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他顺势给了彼此一个台阶,对着萧晴月随意地拱了拱手:
“原来如此。看来是本世子误会了,萧小姐莫怪。”
随即,他不再绕弯子,目光清明地看向她:
“却不知,萧小姐请李某前来,所为何事?”
萧晴月双手交叠于膝前的绒毯上,姿态娴雅,闻言浅浅一笑:
“世子快人快语,晴月佩服。”
她微微停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李简放在手边的折扇,语气温和:
“今日冒昧相邀,主要是为感谢赵世子。
他那两副绝对,确让我这漱玉馆蓬荜生辉。”
她将视线重新落回李简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只是……晴月心中亦有好奇。
赵世子此前声名不显,近日却如慧星乍现,文采风流,令人惊叹。
不知世子可知,赵世子是得了哪位高人指点,或是……有何际遇?”
李简心中了然,面上却是一片淡然,他随手拿起折扇,在指间转了转:
“萧小姐这话问得有趣。均平兄本就是宗室子弟,天资聪颖,以往只是藏拙罢了。
近来或许是开了窍,文思泉涌,亦未可知。
这世间,总有一朝悟道之说,不是吗?”
萧晴月闻言,唇角微弯,似是被这明目张胆的胡说逗乐,从善如流地接道:
“世子说的是。机缘一事,最是妙不可言。”
她目光掠过窗外朦胧的夜色,语气带着些许飘忽,
“便如晴月,若非数年前那场意外,此刻或许……也不知在何处,看着怎样的风景了。”
她这话说得极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一种不着痕迹的试探,将话题引向自身,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脆弱感。
李简抬眸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平静,仿佛只是随口感慨。
他将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折扇上,指尖拂过扇骨,淡淡道:
“祸福相依,谁又能说得准。
便如我这把扇子,合拢起来,不过尺余长的竹木;展开之时,却也自有方圆天地。”
萧晴月眸光微动。
她低头浅笑,为自己和李简重新斟上热茶,动作优雅流畅:
“世子妙喻。是晴月狭隘了。”
她将茶盏轻轻推至李简面前,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婉从容,
“听闻北地风光,辽阔壮美,与京城的精巧大不相同。
世子从那样的地方来,想必胸襟气度,也非我等困于方寸之地的井底之蛙可比。”
李简端起茶盏,嗅了嗅茶香,并未立刻饮用: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罢了。
京城有京城的规矩,北地有北地的活法,谈不上孰优孰劣。”
萧晴月静静听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世子见识超凡,晴月佩服。”
她微微一顿,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说起来,我与尊夫人,也算是旧识。
没想到转眼间物是人非,她竟有幸,得了世子这般……惊为天人的夫君。”
李简眉梢微挑,脸上非但没有窘迫,反而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评价。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萧晴月,语气带着一种低沉的玩味:
“哦?惊为天人……”
他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
“能得萧小姐如此赞誉,看来李某这副皮囊,尚可入眼?”
萧晴月迎着他的目光,看着烛光下他逼近的、毫无瑕疵的俊朗面庞,宛然一笑,坦然承认道:
“世子龙章凤姿,气度逼人。
晴月虽足不出户,却也并非瞎子。若论皮相,世子当属晴月生平仅见。”
李简哈哈一笑,重新靠回椅背,仿佛很受用。
他目光在萧晴月清丽绝俗的脸上流转片刻,语气同样带着几分认真的欣赏:
“萧小姐谬赞了。不过,李某也直言,小姐之容色,清雅出尘,宛若空谷幽兰,更是世间罕见。”
他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况且,听闻连六皇子殿下都对您青睐有加?
他可是整个京城闺秀都梦寐以求的翩翩君子。”
萧晴月闻言却忽然收敛了脸上所有的客套笑意,她定定地看着李简,清冽的眸子里仿佛有漩涡在凝聚,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一字一句道:
“若我说...与六皇子相比,晴月更中意世子您呢?”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李简闻言也几不可察怔了一瞬,但很快脸上的戏谑之色也尽数收敛。
他没有移开视线,反而更专注地迎上她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轻浮,只有近乎锐利的审视。
就这样静静地看了她几息,然后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巧了。”
他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烛光在他眼中跳跃,
“李某也觉得,与这满京城的莺莺燕燕相比,萧小姐更合我眼缘。”
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既然你我心意相通,不若...我们此刻就拜了天地,成就这桩婚事如何?”
此话一出,更是让整个房间都陷入停滞。
萧晴月瞳孔微缩,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回应。
两人就这么相互看着对方,眼神交汇处仿佛有无形的电光石火在噼啪作响。
一个坐着轮椅,气质清冷如霜;一个慵懒靠坐,姿态狂放不羁。
足足过了三四息的时间,仿佛一场无声的豪赌,谁先移开视线,谁便落了下风。
突然,萧晴月率先轻笑出声,那笑声如同冰泉解冻,清越动人。
她摇了摇头,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世子当真是个妙人。”
几乎同时,李简也低低地笑了起来:
“彼此彼此。萧小姐的胆识,也让李某刮目相看。”
谁都没有承认方才的话是玩笑,也没有否认其中可能蕴含的那么一丝真实的欣赏与可能性。
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