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名烈依旧面沉如水,像一尊沉默的石雕。他甚至没看冯源一眼,只用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着杯沿。
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那杯茶,没有冯源,也没有刺史府。
这种全然的漠视,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
冯源感觉自己像个在山神庙前喋喋不休的蠢货,而眼前的山神,连睁眼的兴趣都没有。
他心里的最后一点侥幸沉入了谷底。
他不怕对方拍案而起,横眉怒目。愤怒代表着可以交涉,可以利用。
他怕的,正是这种深不可测的平静。
赵衡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自然地接过话头,替他解了围,却也将他推向了更深的悬崖。
“冯先生谬赞了。”
“清风寨不过是些活不下去的苦哈哈,聚在一起抱团取暖罢了。”
“至于马刀寨,他们挡了大家的活路,我们总不能眼睁睁饿死。算不得什么仗义,只是求生。”
他的话谦逊温和,字字在理。
可这些话,与亭外那数百名杀气腾腾的军士,与山道上森严的哨塔关卡,形成了无比荒谬又恐怖的对比。
求生?
这话说得真客气。
这分明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磨利了满口獠牙的猛虎,在平静地告诉你,它只是想活下去。
谁敢不让它活,它就吃了谁。
冯源的额角,汗珠汇聚成流,顺着鬓角滑落,冰凉。
他感觉出发前,在书房里与周望反复演练的说辞,此刻都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舌头发麻,一个字也吐不出。
什么“代表刺史大人安抚”?
什么“朝廷天威不可冒犯”?
什么“法外开恩给予招安”?
在看到那枪阵如林的瞬间,这一切,都成了笑话。
拿什么去招安?拿青州府那帮站都站不齐的府兵吗?
冯源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把“围剿”二字说出口,今天就绝对走不出这个亭子。
“呃……这个……赵管事说的是。”
冯源结结巴巴地应着,大脑疯狂旋转,试图从那堆滚烫的废话里,找个委婉点的说法。
“我家大人,也是体恤各位英雄的难处。”
“这青州地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家大人觉得,大家……大家还是和气生财的好,和气生财……”
他说了半天,也说不到那个“钱”字上,只觉得浑身的官袍都被冷汗浸透,黏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澹台明羽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
“哐当!”
一声巨响,他将全钢长枪的枪尾,重重顿在地上!
坚硬的青石板,竟被砸出一个浅坑,几道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开!
“和气生财?跟你们这帮脑满肠肥的狗官有什么财好生?”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在这里拐弯抹角的,耽误老子练枪!”
澹台明羽的声音像平地惊雷,那股蛮横的煞气扑面而来,吓得冯源浑身一哆嗦,屁股一滑,差点从石凳上摔下去。
“明羽!”
一直沉默的澹台明烈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不高,没有一丝火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重量。
刚才还像暴怒雄狮的澹台明羽,脖子一缩,所有气焰瞬间熄灭。他不甘心地重重哼了一声,但终究没敢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那双喷火的眼,还是死死钉在冯源身上。
亭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之下。
冯源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厉害,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周望那头蠢猪临行前颐指气使的交代——“先拿出三万两银子作为见面礼!”,此刻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脑子里滋滋作响。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将这块烙铁递出去。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赵衡忽然笑了。
他拿起桌上朴拙的陶壶,给冯源面前那只没动过的茶杯,续满了滚烫的茶水。
“哗哗”的水声,从容不迫。
“冯先生,不必为难。”
赵衡的声音依旧温和,像是春风拂面。但他说出的下一句话,却让冯源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彻底凝固。
“刺史大人那个没了的钱袋子,这是来找我们清风寨赔了吧。”
冯源猛地抬起头,瞳孔剧烈收缩。
他死死地盯着赵衡。
那张俊秀温和的脸上,依然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可那双眼眸里,却藏着一座能洞悉万物的深渊。
赵衡将水壶缓缓放回,发出一声轻响。
他身子微微前倾,脸上的笑容敛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说吧,冯先生。周大人派你来,除了要我们赔他那个宋淼,还想要多少‘孝敬’?”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是三万两,还是五万两?”
赵衡的话音不高,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冯源的心口。
三万两。
不是试探,是陈述。
嗡的一声,冯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周围山风的呼啸,远处士卒的操练号令,近处炭火的噼啪声,所有声音都在一瞬间被抽离,只剩下那三个字,在他颅内反复冲撞,碾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三……三万两……”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
这三个字吐出的瞬间,他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那点强行撑起的官府傲慢,那点卑微的侥幸心理,被这句话彻底击得粉碎。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惨白一片。
他知道,今天若是再有半句虚言,怕是就要把这条命,交代在这清风寨的迎客亭了。
“哈哈哈哈!”
一阵夸张至极的大笑骤然炸响,震得亭柱都在嗡鸣。
澹台明羽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手中的全钢长枪随之晃动,枪尖的幽光在冯源煞白的脸上跳跃。
“三万两?那狗官的胃口倒是不小!”
“他怎么不去抢?”
“哦对,他派宋淼那个废物来抢,结果连裤衩都赔进去了!”
笑声戛然而止。
澹台明羽扛起长枪,用沉重的枪尾指向冯源,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嘲弄与杀机。
“回去告诉周望那老狗,想要银子,好说!”
“让他自己洗剥干净了,亲自带着青州府兵上山来取!”
“老子的新枪还没见过血,正愁没个够分量的家伙来祭旗呢!”
那不是比喻。
冯源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锋锐之气,从那狰狞的枪尖上透出,刺得他皮肤生疼。一股极致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直冲天灵盖。
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石凳向后一滑,整个人狼狈不堪地跌坐在地。
冰冷的青石地面,透过官袍,传来刺骨的凉意。
“住口!”